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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创造了一个国度

2009-06-24勒·克莱齐奥

文苑·感悟 2009年9期
关键词:桌布国度餐桌上

勒·克莱齐奥

那是战争年代。家里除了我祖父于连,再没有男人了。我母亲满头乌发,琥珀色皮肤,大大的眼睛,浓密的睫毛如炭画一般。她每天长时间暴晒在太阳底下。我还记得她小腿的皮肤,在胫骨上闪着光泽,我爱用手指从她腿上轻轻滑过。

我们经常没有什么吃的。听到的消息也总叫人发愁。可是,在我的记忆中。那时的母亲却是个弹着吉他唱着歌的,永远快乐无忧的女人。母亲还喜欢读书,因为她的缘故,我开始确信,现实是神秘的。人只有通过梦想才能接近世界。

祖母跟母亲很不一样。她是北方女人,来自贡比涅或亚眠郊区,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他们保守而专横。祖母叫热尔梅娜·贝莱。这名字很好地概括了她的全部性格:小气、固执、倔犟。

厨房在春季到处都是苍蝇。祖母坚持说,是德国人把它们带来的:“打仗前没那么多的。”祖父笑话她:“你怎么能肯定?你数过吗?”祖母却不依不饶:“都已经十四只了,我看着它们来的。德国鬼子用篮子带了它们来,在这里放了,想让咱们泄气的。”

为了抗击这些昆虫。祖母在电灯泡上贴了些胶带。因为没有钱,她每天晚上都要把胶带取下来清理上面的苍蝇,第二天早晨继续用。不过,胶带每取下一回,都会损失一点黏胶。于是,所谓的“陷阱”很快变成了昆虫们的栖息地。祖父呢,他的办法要更彻底些。每天早上,他都用一只修补过无数次的苍蝇拍做武器,开始一天的捕猎。除非打到第一百只苍蝇,否则,他绝不肯吃午饭。餐桌上的漆布可不是我们战斗的舞台,祖母热尔梅娜为了保持清洁,绝对禁止我们在餐桌上哪怕拍死一只苍蝇。而在我眼中,那块桌布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装饰品。其实,那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桌布,厚厚的,泛着油光,散发出硫酸和橡胶的味道,和厨房的各种香味搅和在一起。

我在桌布上吃饭,在桌布上画莉,在桌布上做梦,有时还在桌布上睡觉。桌布上有装饰花纹,我不知道那是花,是云,还是树叶,或许兼而有之吧。祖母和母亲在桌布上为我们做饭;切菜切肉,削胡萝卜、土豆、蔓菁和洋姜。祖父于连在桌布上炮制他的香烟:把烟丝、干胡萝卜缨和桉树叶卷在一起。下午,祖父母午休的时候,母亲玫瑰鸥(母亲的名字很特别,温柔又活泼)开始给我上课了。她翻开书,给我读书上的故事,然后带我去散步,一直走到桥边,看桥下的河水。冬天。天黑得早。虽然戴上了羊毛帽,穿上了羊皮袄,我们还是冻得直哆嗦。有一阵子,母亲总爱向南走,好像要等什么人似的。每回都是我拉住她的手,牵她回家。有时候,我们会撞见村里的孩子,穿丧服的女人。母亲也会上前跟她们寒暄两句。

为了挣钱,母亲在晚上做些缝补的活计,仍然在那块了不起的桌布上。

我相信,正是在这块桌布上,我第一次创造出一个想象中的国度。母亲读的那本红皮厚书里讲到了希腊,讲到了希腊的小岛。我不知道什么是希腊。那是些词语。门外——在寒冷的峡谷里,在教堂的广场上,在我跟着母亲和祖母买牛奶或土豆的店铺里——是没有词语的。那里只有钟声,叫嚷声和木底鞋走在石子路上的嗒嗒声。

我认真地听,没有听懂。我知道那是什么吗?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只知道桌布上的图案,硫磺的味道,还有母亲唱歌般的读书声。然而,从那本书里,我发现了一个叫乌拉尼亚的国度。或许母亲创造了这个名字,同我分享了我美妙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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