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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一个人的死因致敬

2009-06-24王开岭

读者 2009年16期
关键词:卢武铉古意政客

王开岭

一个人精神毁容了,被自己或别人的硫酸,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面皮移植?铸一具铁面?归隐山林与鸟兽为伴?

卢武铉先是对观众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散步,迎着日出,迎着故里的崖。

山脚下的小村子很美,无论自然还是气质。卢武铉的回忆也很美,说那是个“连乌鸦都会因找不到食物哭着飞走”的地方。他的话深情而充满感恩,在乌鸦身上,他用了个“哭”字。

想当年,他就是因找不到食物而哭着飞走的——去了大田,去了汉城,去了青瓦台。

每次出发,他都是一身轻装,除了一个贫民之子的誓言、一个青衿书生的豪气,别无行李。

坑坑洼洼的故乡,那些含辛茹苦、蓬蓬勃勃的野草,似乎给了他最生动的精神注脚,也为他预支了最有力的人格担保。

怎么看,此人变节的可能都是最小的。他有着淳朴的起点和奋斗史。

坎坷身世,卑微学历,民权斗士,草根总统……卢武铉像一个童话。

这世界需要童话,需要一次童话的胜利,就像需要一场雪。

有时,我觉得卢武铉酷似中国史书上的那些前辈,很儒家,很士林。你看——

大选获胜后,他噙着泪承诺:“我知道大家对我的期望是什么,那是一个没有腐败、没有特权、没有违规的社会,一个用自己的双手生活的诚实的社会。”

面对反腐的重重险碍,他说:“没有一个农民会因土地贫瘠而放弃劳作。”

入住青瓦台后,他与友人私下谈心,称执政的关键有三:一是将改革进行到底,二是让总统府远离金钱,三是管好自己的亲属。

凡此种种,都让我想起先人那句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然而,童话终究是童话。事实证明,贫穷和廉洁并无直接关系,监督权力和坐拥权力是截然不同的两份差使。

当他和故乡的人们不再为食物发愁的时候,其家人被怀疑偷拿了别人的东西。

终于,一名英勇的律师站在了审判席上,一位历史的原告变成了现实的被告。在某种意义上,卢武铉成了自己信仰的敌人。至少客观上,位置互换了。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对此我不感兴趣,我只留意到了那天,他最后一次攀登。

他选择了故乡的崖。崖,本身就意味着高度,是尊严的象征,是清高者的去处。

可以想象,这曾是他少年立志和理想出发的地方。

清晨的草木,带露水,很干净。

一个人在做自由落体前,心真的会安宁吗?

人世真美,他远远看见山脚下活动的人影。同胞的生活又开始了,这将是忙碌而幸福的一天。

对他来说,今天只意味着一个早晨。

这一天,卢武铉将成为全世界的新闻头条。他料到了,但他已从看客中划掉了自己。

这是个脸皮薄的男人,性情如铅笔,直、细、脆,又爱哭鼻子。有人说,流泪是孱弱的表现,他不具备职业政治家应有的坚韧。何谓坚韧呢?我不太懂。稍后,似乎也懂了,就是脸皮厚实且富弹性吧。

不错,论政治体格,此人是弱了点,可谓弱不禁风。和城府深厚、世故圆滑的同行相比,他似乎太嫩,像书生,不像政客,甚至还带着孩子才有的茸毛。

“我已丧失了再讲民主、进步与正义的资格……各位不能和我一起陷入这个泥淖,请大家舍弃我卢武铉吧。”

他没有狡辩,他说他无颜以对家乡父老,无颜以对全体国民。其歉意之巨大,甚至对肇事的家人,他都表示了歉意。他觉得是自己,让最爱的人不幸沾染了权力,是自己的事业把亲属带到了危险地带。

非得纵身一跳?别无选择吗?

世间那么多毁容者,不都活得好好的?

这大概和一个人的精神体质有关。精神体质决定了一个人的生命意义和存在依据,决定了他遇事妥协的程度、忍受的底线。比如逆境之下的抉择,好死不如赖活着是一种,留得青山在是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一种,万念俱灰唯死一途是一种……

卢武铉属于哪种呢?我说不太清楚。

但有一点能确定:他死于面子,死于廉耻和羞愧,死于精神毁容后的照镜子。

“我现在没有脸正对你们的眼睛……我现在完全可以被抛弃了,现在我完全不足以代表任何道德进步。”

这是个爱照镜子的政治家,是一个道德自尊心极强、自爱甚至自恋的人。他并非死于惊恐和畏惧,而是死于意境的破灭,死于内心的狂风,死于肖像的被毁,死于一个理想主义者和完美主义者的失败感,还有,就是死于对清静、安宁和独处的渴望。

对许许多多政客来说,精神毁容、身败名裂,不过是轻若稻草的一件事。审判席上,磕头如捣蒜的乞饶求生者多如蝼蚁,贪生即怕死。但对一个惯于自我器重、把尊严和仪容视若性命的人,这事则如泰山压顶,使他的眼前漆黑一片。

所以,当有人说他死于一根道德稻草时,我不同意,我说他死于泰山。

不是说他死得重于泰山。

这种死因,多少让我想起了古人,想起了士林之风。我觉得在精神气质上,卢武铉很有点前辈的风度,像从竹林里走出来的,有着士大夫的腰板,昂首挺胸,纤尘不染。古人是把“知耻”当头等大事的,礼、义、廉、耻被看做国之四维。

“无羞恶之心,非人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五刑不如一耻。”“士皆知有耻,则国家永无耻矣。”

如果说古代士子是吃“素”的,一日三省谋求肺腑洁净,衣冠楚楚力图众口皆碑,那现代政客则少然,他们更崇尚“丛林法则”和掩人耳目,内心多“荤腥”之物。逻辑和尺度变了,精神体质就变了,政治品格也就变了。丑事当前,拼命遮挡;铁证如山,又死乞白赖。

古人惜名,今人惜命;古人自责,今人诿责。

谁脸上没个疮?在今人看来,卢武铉在道德反应上显然过度了;但古时候,这绝对算一个正常的“均值”,算一个合理的脸皮厚度。

由此我萌生敬意。我向一个人的死因致敬,向他骨子里的那种“古意”致敬。

“古意”,让生命葱茏如竹。

卢武铉,你让我看到了人性的失败,也看到了人性的胜利。

你的纵身一仆,无疑是最大的诚恳,这一点,让全世界为之动容。

一个蝴蝶般的男人——爱美,有洁癖,羞涩,自我器重,追求宁静与安详。

也许你过于柔软,但柔软不是缺陷,而是美德,是一种濒临消逝、渐行渐远的古意。

你不适合做政客,适合做政客的镜子。

电视上,我看到呜咽的菊花铺成了黄色海洋。我不知道花瓣后安放着多少情绪——纯粹的哀伤,谅宥的叹息,还是鸣冤的抗议……

但我要献上我完全私人的冲动。我想重述一遍敬意,及致敬的理由。

在一个把道德当痰随意啐掉的年代,我向一位视道德为全部家当的失足者致敬。

在一个鲜耻乃至无耻的年代,我向任何有耻的人致敬,向爱惜羽毛和颜面的人致敬,向未泯的崇高意识致敬。(行为上,他未必做到了崇高,但他有崇高的意愿和临终的维护。他死于崇高的折磨。)

在一个污秽横流的年代,我向有洁癖的人、向注重灵魂保洁的人致敬。也许他是清白的,也许不是,但他渴望清白,热爱清白,并为错失它而羞愧难当。

玉石虽焚,毕竟身怀晶莹;瓦片固全,终乃糟泥之骨。

卢武铉,一个向全世界低声说对不起的人,一个诚恳地垂下头的老人。

他死了,我宁愿把他的死看做合情合理,看做古意十足,看做儒生的高贵。

请让我们接受他的歉意,原谅他所做的和别人对他所做的,然后像千千万万人一样,手执东方菊花,向那肖像深鞠一躬。

其实,每个人身后,都有一片山崖,那是早晨攀登的地方,也是黄昏仰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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