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冤不乐
2009-06-23白明
白 明
在文玩市场上打眼了,花了几个钱买的是赝品,这不算什么,不必大惊小怪。它和真正的文物之间虽然价值上没有太多关系,但是您通过对这件赝品的研究、琢磨,也可以说是“把玩”,您也照样能了解历史,学到知识,也能从中得到些许快乐。
我相信对广大收藏爱好者来说,您在潜意识里肯定知道您花的那点儿银子买不到“国宝”,但另一半的潜意识可能会忽悠您不妨“赌一把”,因此我说这些东西带给您的首先是一种“刺激”,然后是乐趣,接下来应该是追求、是学习……在您知道您手里的这个东西是假的之前,您一定是“快乐”的。当然这个过程也许很短,也许挺长,最后知道是个赝品,也不过乐乐而已,与之“相逢一笑泯恩仇”吧,它不是还给您带来过“乐儿”吗?这就叫“不冤不乐”,跟爬山一样,累出一身臭汗,干吗呢?运动了呗!痛快了呗!
当人们带着一点儿幻想,带着一点儿博弈去投身于一种收藏行为时,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种刺激很可能给您带来痛苦,让您喊冤,但是您下次还要继续为之。在大众收藏领域,我认为“不冤不乐”也好,“痛并快乐着”也罢,这可不是“阿Q精神”,而不失为一种健康的收藏心态。
假赝品带来真快乐
讲个故事吧,是一个真事儿。大概是前年,有一位老太太,我不知她出于什么原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瓷片博物馆的,就经常给我打电话希望和我见面。她说话非常客气,特讲老北京的老礼儿。她说:“我去了您博物馆几次了都没能见到您:您能不能在百忙之中帮我看一件古董?”
我这人挺孙子的,当时没怎么当回事儿,心想一个老北京的老太太能有什么好玩意儿?有也是“喀拉玩”。就一拖再拖,大概拖了有一个来月的光景。有一天我正和朋友在饭馆吃饭,老太太的电话又打来了,好像是真等不及了,非见我不可,我挺不耐烦地说:“对不住啦您呐,我没在博物馆里,我在长安街边儿上一个饭馆里吃饭哩!”老太太说了,“没关系,我儿子开着车呢,您就告诉我一声是哪个饭馆儿吧,我去找您。”我一听都这么迫切了,那就来吧!结果不大会儿工夫老太太就真来了,我接着电话朝门口一望,妈哟——我赶紧起身让座吧。老太太是满头银发,腿脚都不利索了,一儿一女两边搀着进来的,手里哆哆嗦嗦地攥着一个布口袋。老太太见了我特诚惶诚恐地说:“我不能耽误您太多时间,您帮我看一眼就得!”说着话就把那个布口袋打开了。我赶紧说:“哎哟喂,老太太您先别着急,先坐下来歇会儿。您老这么大年纪居然还对古玩感兴趣?还喜欢收藏?实在令人敬佩!”老太太说:“嗨,我告诉您吧,以前呀我们家老头儿,天天就倒腾这些玩意儿,老头比我大十岁,刚去世没两年。那时我就想,这老头子天天儿鼓捣这玩意儿,还天天儿的乐,乐什么呢?我就不明白。后来老头走了,给他收拾东西的时候,把那些东西拿给人看,说全是假的,不值什么钱。我也没太当回事儿,反正我知道他也没花多少钱。现在他人都不在了,是乐着走的。他留下的这些个古玩是真是假有什么意义?要是回想起来以前我一直反对老头玩儿这东西,瞎花钱不是?可没想到,老头走了才两年,我也喜欢上啦……”
我问大妈您今年高寿了?她说:“我今年七十六喽,有类风湿病,腿脚不行啦,一天到晚地难受。于是我就坚持运动,每天坚持买菜。有一天我去买菜,那个卖菜的小贩就跟我说,他们家菜地里挖出一个玉碗来,问我要不要?是古玩呐,还讲了个故事。我就觉得这只小碗儿还真挺好看,他说的故事也挺有意思,心想这应该是个‘意外吧?我就琢磨,这菜早点买晚点买的不碍事儿,但这古董小玉碗儿确实挺可人疼的,我挺喜欢。就跟他欢价,从100砍到80元,成交!”
这时候老太太就把布口袋打开了,这只碗是不是古玩不用说了,是用一种很软的石头雕出的一个碗,上面还做点旧,粘点土,冒充玉器。从哪儿讲这碗也不值80块钱,用收藏界的话说,是一种“垃圾型的赝品”,稍有知识的人都不会去多看一眼。从这个角度看,老太太把买菜的这80块钱买了它,这钱花得是冤到家了。但我仔细地问了问老太太:“大妈您这碗是什么时候买的?”她说:“两个来月之前吧,买完了我就一直想找您给看一看,因为我们家离您开的瓷片博物馆不远,我经常路过那里。但您博物馆里的小姑娘不肯把电话给我,我是央格(北京话有“求”的意思)了半天才知道您的电话,这不是?就给您添麻烦来了。”
我一方面真想抽自己俩嘴巴,因为在这之前我怎么能如此慢待这样执著的一位老“收藏家”?二来我是真想不明白,这老太太哪儿来的这么大的收藏瘾?跟她过世的老伴儿学的?我正愣神儿的时候,老太太问我,这“玉碗”是古玩吗?我买得值吗?日后大概能值多少?我就特动情地对她说:“老人家,您先别问这些,只告诉我一件事儿,这只碗买到手之后您喜欢它吗?”老太太说:“我可是喜欢得不得了,难怪我的老伴儿当年天天儿乐,天天儿擦他的那些宝贝。我现在也成这德性了,有时半夜起个夜什么的,也要到床头柜把这碗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嘿——越摸越滑溜,越擦越亮呀,这不就是玉器吗?”
我就说:“得嘞——大妈,这就对啦!碗擦亮了,您老的眼睛、心就都亮堂了。这人和物件儿之间就是有感情、有默契、有交流的。为什么那些喜欢玩儿核桃的人丢了一只核桃就跟失魂落魄似的?这人与物之间呀,有时候跟人与人之间差不多,都会有感情。所以我说您老要是真喜欢,那就比什么都值。至于它是不是古玩并不重要,我说是他说不是,一人一个说法。您就甭瞎琢磨啦,接着玩儿、接着擦吧您呐。对您来讲这东西是再好不过的玩意儿喽!”
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
老太太非常高兴,上车准备走了。可她儿子不干了,悄悄对我说:“白先生,您在这儿糊弄我妈呢。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您还没给我们讲讲明白,她买的这东西是真是假呀?能值多少钱?”
这回是我差点给他儿子一嘴巴。我说:“小子哎——我告诉你吧,这玩意儿百分之百是假的,一文不值,估计是让你丫失望了。但是你妈从买了这只破碗,到今天都快过去仨月了,老人家也快乐了仨月。所以不要再去问它的真假了,她不是喜欢吗?只要她喜欢就值钱,就算明天碰上一个人直言不讳地跟她说,大妈,您买的这东西是假的。那她都乐了仨月,也值了!当然我得骂那孙子不道德,都这会儿了,就不应该再去给老太太拆穿这东西是真是假。快乐是她的:情感和精神的愉悦是她的,这么宝贵的心态,你舍得给她拆穿吗?你想想吧。一只80块钱的破碗能让老太太高高兴兴地过了将近三个月,这乐儿上哪儿买去?我给你80块钱,你让我乐一个?去个好点的地方做个足底按摩都不够!你知道吗?我妈跟你母亲的岁数差不多,可这会儿正在医院住着呢。我妈每天的住院费、医药费、护理费没有个2000块钱都下不来。我妈要是有这份雅兴,别说好几个月才花80块钱,就是每天花80块钱,只要她能找着乐儿我都愿意!如此对你说来,这叫什么?叫善莫大焉!幸莫大焉!回家玩儿去吧。当然,还得强调一句,这东西要是你买的,我的话就得另说了……”
我这么一算账,她儿子也高兴了。其实这古玩收藏领域里的计算方法多了,别光算计钱,还得算计算计精神上的“附加值”,只要算计好了,某些不甚值钱的东西,保不齐就会让你一生都那么充实和愉悦。所以,我在对某些人所收藏之古玩的真伪鉴别上提出了一句话,得声明,这句话不是我发明的,是我听季羡林老爷子说的,共十个字,我称其为十字箴言:“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比如刚才那位老太太,你愣给它说成真的,为了让她高兴就告诉她您这宝贝价值连城。不行!你知道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脑袋一充血说不准就“背过去”啦!这就是“假话全不说”。但这东西的确又是假的,不能打击她老人家,其实她也没花多少钱不是?那你就得从正面赞扬她的情趣,肯定她的心态,适当地鼓励她的行为,您算算,都这把年纪了,她还能“折腾”出圈儿去?所以就婪“真话不全说”了。
说句良心话,老大妈们都这般年龄的人了,喜欢上了一只碗,他们一生操劳家务得见过多少碗呀?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人生的夕阳阶段才喜欢上一只碗?因为这时她才空了下来,心才静了下来,对生活、对生命偶然地回溯时,把心神和目光停在了这么个象征她日常生活的碗上。或许从前的日子都是忙碌地、粗糙地过着,现在才是新的生活,才有新的寄托和情趣。您说说,要用什么样的代价才能把一位老人心中的这种新希望、新寄托给唤醒?可能就是甩“不冤不乐”的收藏心态和行为吧。所以得记住,即便是“不冤不乐”,对老年收藏爱好者来讲,也要拿捏好分寸,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在文玩行儿或者叫收藏界,这种“看人下菜碟儿”的做法,应该说也是一个挺好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