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车模的故事

雷　磊　宁菲

生活是一个陷阱，这一点，人们早就知道了：人生下来，没有人问愿不愿意，他被关进了一个并非自己选择的身体之中，而且注定要死亡。“茶花女”就是这样的。

——米兰·昆德拉

2008年11月6日深夜11时，广州某大学博士生宋明辉接到女友张敏丽发来的短信：“我要去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了。来生见!”宋明辉当即回拨过去，但对方已关机。近日，他收到好几条这样的短信，他以为张敏丽仍旧只是情绪不好，喝醉了，说说而已。

孰料，翌日上午9时，宋明辉却接到了张敏丽的死讯。当着同学的面，他嚎啕大哭；责怪自己太自私，说自己的良心一辈子都将得不到安宁。

宋明辉与曾做过车模的张敏丽之间有着怎样的纠葛呢?24岁的张敏丽，为何要决绝地结束年轻如花的生命……

俏丽女车模。瘦弱的肩扛起男友沉甸甸的未来

2002年7月28日，广东番禺。18岁的张敏丽在老乡聚会中认识了宋明辉，他们都是湖北郧西县人。

张敏丽得知宋明辉是大三在读的学生，父亲早逝，母亲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他从高中起，就到处打工挣钱贴补家用。这次，他又用趁着暑假出来在一家电器厂打工挣学费。通过交谈，张敏丽对俊雅阳光的宋明辉顿生好感。

张敏丽清纯美丽，一双大眼睛楚楚动人，小小年纪辍学打工供弟弟上学，宋明辉也对她充满了怜惜。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两人多次见面。分别在即，宋明辉和张敏丽都显得有些依依不舍。临上车前，宋明辉红着脸说了一句：“小敏，在广州等我。我毕业以后就来找你。”张敏丽红着脸点了点头。

自从宋明辉回校后，张敏丽每月都会省吃俭用给他汇200元钱，嘱咐他善待自己。

当时，张敏丽在番禺一家服装厂打工。同乡小米见她身材高挑，模样俊俏，便建议她去做模特。她跟着同。样高挑靓丽的小米到广州一家模特经纪公司面试，她们两个人都被留下了，公司安排进行一个月的培训。

2003年12月，张敏丽开始了模特生涯。

2003年的除夕夜，宋明辉和张敏丽拉手在街头散步。宋明辉向张敏丽保证一毕业就来广州工作。而张敏丽知道男友成绩优异，便鼓动他复习考研课程，读书费用由她解决。她开玩笑地说：“我这也是在做长线投资啊，等你研究生毕业，肯定挣的钱更多，我也就跟着享福啦!”

返校后，宋明辉开始全力备战考研。这年7月，宋明辉毕业后直奔广州。张敏丽让宋明辉安心复习。男友的到来让张敏丽感到高兴，但同居生活的开支也增大了。张敏丽不得不到处接活，一场接一场地赶。

2004年春节过后，宋明辉接到考研笔试成绩。这年4月，他到心仪已久的大学面试。面试结束后，宋明辉应聘到一家外贸公司做文员，每月只有1500元的工资。为了筹集学费，他们舍不得多花一分钱。这年7月下旬，宋明辉收到了研究生录取通知书。

男友如愿以偿，张敏丽高兴之余，又为高昂的学费犯起愁来。春节回到广州后，他们基本上是身无分文，房租都是找小米借的。这几个月，刚刚还清了外债，余下的钱又给各自的家里寄去一大半……

听小米说，如果能做车模，待遇会高很多。在姐妹们的介绍下，张敏丽拉着小米一起找到一个叫张明的经纪人，请他多关照自己。

张明围着张敏丽转了一圈。从后摸到前，吓得张敏丽全身都绷紧了。“看样子，你的底子还不错，可惜做车模不是什么人都能干得了的。”听到张明的口气，她鼓起勇气说：“希望您能帮忙。”张明看她的样子，直接告诉她，像她这样的女子一抓一大把，谁能接到更多的活，要看她是否御笔付出。

回家的路上，张敏丽显得很泄气，小米安慰她说：“不要害怕，他只是说得吓人，具体还是看你怎样做。只要入了这个行，总是有机会挣到钱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张明果真通知张敏丽参加了4次车展，这4次，她就拿到了5000元的酬劳。在日记中，她记下了初做车模的感受。

“小米说她笑了一天，脸都僵硬了，还做了个鬼脸，像面瘫一样，大家都在笑她。其实，她说得没错，笑上一天，脸上都没感觉了。中途不能喝水，为了不上厕所；站上一天，腿都肿了。所以，我要对自己好一点，明天买支唇膏送给自己。”

8月底，张敏丽拿着自己做车模和产品展示模特挣来的8000元和找小米借的5000元钱一起交给了男友，这些钱正好够宋明辉的学费和住宿费。她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了男友沉甸甸的未来。

为了爱情的“背叛”，一面清纯示爱一面沦落风尘

这年9月初，小米提出请张明吃饭表示感谢。张敏丽一起参加了，真诚地感谢他提供的机会。但张明却说，那是看她们很需要用钱，他极力推荐的，以后的事还是得靠她们自己争取了。然而，整个9月，张明却没有给她们介绍任何活计。公司安排了几次展出，收入不到2000元。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宋明辉接到邻居的电话，说他妈妈腹部绞痛多天，被确诊得了胰腺炎，因为耽误了治疗，生命垂危。

张敏丽连忙将自己刚拿到手的2000元给了男友。然而，这仅仅只能维持几天的治疗费用。无奈之下，张敏丽给张明打电话，表示自己愿意付出。

当天晚上，张明安排了一个饭局。饭桌上，坐了几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张明依次介绍说是某汽车公司的王总和李总，得到这两位的赏识，就能挣到钱。

王总坐在张敏丽的旁边，席间一直给她敬酒，给她夹菜，有好几次还把手伸到地的大腿上，张敏丽稍微表示反感，张明就在一旁使眼色。无奈之下，张敏丽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来麻痹自己。

吃完饭后；张明提议去唱歌，这时张敏丽已经喝高了，王总扶着她上了车。待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枕边有一沓钱。她趴在床上无声地哭泣起来。伤心之后，她打开手机，已经凌晨3点，张敏丽赶紧穿好衣服回了出租屋。看到男友还在灯下看书等她，张敏丽拼命忍住眼泪，赶紧到洗手间冲洗……

在日记中，张敏丽记下了第一次屈辱的经历，也谈到了自己的无奈——“我就这样不再纯洁了，虽然是为了他，而我也没有别的方式可以挣到钱，但是我还是在心底里看不起我自己。河边的污水已经湿了我的鞋子，我该怎么办?”

在日记本的末页，张敏丽陆续地记录她在王总的汽车销售公司做车模的收入、多次陪同王总应酬的收入，还有客户送给她的礼物和现金等各种收入。

除了王总之外，她又通过其他车模的介绍，认识了各种各样的男人。一次，张明说带她到香港接一笔大单子。抵达香港后，第一站去了一家高档夜总会，依旧是从饭局开始。张敏丽无奈地和小米对望一眼，开始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放开量喝起了白酒、红酒……

这次在香港呆了4天，张敏丽挣了5000多元钱，还收到两个包和一套化妆品。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些东西。回到广州后，她把这些东西寄放在小米家，被小米的室友看见了。“哇，你这包是今年的LV新款啊，要好几万呢!”在女孩的艳羡中，张敏丽萌生了一个想法，以低价将这些奢侈品卖出去。两天后，这些东西就没有

了，换来了1万多元。后来，收到的数码相机、高档手机等礼物，张敏丽都让小米帮她卖掉了……

她的日记末页，各种来源的收入渐渐多了起来。

张敏丽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宋明辉看到憔悴的女友，心疼万分。为了不让男友看出端倪，张敏丽提出：宋明辉平时都住学校宿舍，周末他们在一起。

每次跟男友在一起，张敏丽总是关上手机，她很害怕平时应酬的那些男人会随时打电话进来。在宋明辉眼里，女友是清纯的。每每带着女友与同学聚会，他都会骄傲地介绍她是个优秀的模特，而一脸素净的张敏丽那种清秀的美丽，也让大家赞叹不已。

2005年8月，宋明辉的母亲胰腺炎恶化成为胰腺癌。手术结束后，结清所有的住院费用，张敏丽留下1.5万元作为宋明辉的学费，余下的4000元交给了宋明辉的妹妹，嘱托她给妈妈补充营养。

再次从零开始，张敏丽再次频繁地参展，频繁地出入各种社交场合。

“好累，站了一天，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晚上还喝了酒。终于看到卡里重新有了点钱。其实，我只需要10万元，就可以应付好几年。我就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不再周旋在这些人周围。现在还不行，为了他的将来，我还得这样。不过，假如有一天，他知道了，肯定不会原谅我，那我该怎么办呢……”张敏丽习惯了对着那本跟随了她多年的日记本倾诉。

2006年下半年，宋明辉家里接连不断地出事，先是母亲癌症复发，再是弟弟出了车祸，这些都需要钱，压得张敏丽缓不过劲来。她的10万元存款计划一次次流产。好友小米屡次劝她：你傻啊。你把他捧得越高：你们的差距就越大，将来你就摔得越惨。你应该多为自己存钱，对我们而言，只有钱才是可靠的。

可是，张敏丽却说，她不能不管宋明辉家里的人。小米说：“我真不知道我是该羡慕你有爱情，还是该可怜你还相信爱情这玩意儿。特别是对我们而言，你觉得他要是知道你是怎么挣钱的，他还会看得起你吗?”张敏丽沉默了许久说：“如果他真的知道了，就分手吧。我会主动提出的。”

“我看你真是天下第一号傻瓜。”小米愤愤不平。

2007年7月，宋明辉以优异的成绩攻读博士学位。张敏丽的10万元计划终于实现了。此后，她只是在圈内通过介绍接一些车展的活，不再与买欢的老总们接触了。在男友的指导下，张敏丽开始学习计算机操作和英语。空闲时，她喜欢穿着白色的休闲装，背着书包，行走在校园里。挽着男友的手，她笑着问道：“如果我是你的同学，那该多好啊!”

“你将会是‘博士后——博士的妻子，这不是更好吗?”宋明辉开玩笑地说道。两双手握得更紧了。

绝不乞求爱情，用生命捍卫最后的自尊

2008年春节，宋明辉带着张敏丽回家过年。宋母对这个救了自己命的准儿媳百般疼爱，嘘寒问暖，每天都炖鸡汤给张敏丽滋补身体，还催促两个人尽快把婚礼办了。宋明辉连连答应。

这年4月初，小米做人工流产大出血，在医院住院，张敏丽去照顾了一夜。翌日回到出租屋里，她写下了这样的感叹：“幸亏我及时退出了。看到小米的惨样，我很庆幸。可是，我还是担心，那些事情，能瞒住他一辈子吗?如果可以，我宁愿少活20年……”

由于太累了，写完这段，她来不及把日记本放起来就直接躺倒在床上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下午6点。看到宋明辉坐在书桌前一言不发，张敏丽猛地意识到自己的日记被他看到了。

一时间，她无地自容。宋明辉想听她解释些什么，她沉默了好一阵子，倔强地说道：“你都知道了，我不想解释什么，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你走吧。”

宋明辉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一家街边餐馆的，他喝得酩酊大醉，还是好友张平接到餐馆老板的电话，将他接回宿舍的。一路上他一会哭，一会笑，反反复复地说：“全是欺骗，全是谎言，她骗我……骗我……”

到了宿舍后，张平见他情绪激动，就留下来照看他。喝了几杯绿茶后，宋明辉的酒醒了一大半。他悲愤地跟张平讲述了张敏丽竟然用出卖身体的钱供他上学，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他宁愿做个打工仔。

张平知道事情的始末后，劝宋踢辉要慎重处理此事。“你说我该怎么办?”宋明辉一拳头捶在桌子上，手上顿时冒出鲜血。张平赶紧给他包扎，并劝他一定要冷静。他给宋明辉分析道：“你们的矛盾在于：小敏有勇气为爱情付出，而你却没有勇气承受她的牺牲。小敏靠牺牲身体让你成为高级知识分子，你也有可能成为社会的上流人物，你怎么能够承受得起妻子有这样肮脏的过去呢?可是，生活就是那么现实与残酷，她身上的污点是永远也洗不掉的，社会的舆论、指责、流言蜚语是永远也摆脱不掉的。你想分手，摆脱这份尴尬。可是，你又知道，她是为你付出的。你要离开，承受不了良心和道德的审判，你要接受，却承受不起世俗的风雨，所以是进退两难。你可要想清楚了，是脸面重要，还是良心重要啊……”张平一席话，真正说到了宋明辉的痛处。他开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凌晨3点，宋明辉收到张敏丽发来的短信：“我们分手吧……”冲动之下，他回复道：“你让我怎么办呢?我还能怎么办呢?我怎样都是错。”

几天后，张敏丽选了宋明辉不在的时间，将他的衣服和生活用品送到了宿舍。刚从外面代课回来的张平，看到张敏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憔悴的面容丝毫没有往日的光彩。作为朋友，张平心里一阵难过，在他的坚持下，张敏丽跟他一起吃了晚餐。

席间，张敏丽表示将尽快离开广州这个伤心的城市。张平问她：“真的就这样放弃了?要是宋明辉能够再勇敢一点，你们还是有机会的。”张敏丽淡然地说：“谢谢你的安慰。看看我周围做这些的女孩，我就知道我不会再有幸福了。她们多半是赚点钱，就在陌生的城市买个房子，或者回家去找个人嫁掉，谁也不知道她们的过去……”

张平心头一震，真诚地对张敏丽说道：“小敏，你知道什么是纯洁吗?纯洁并不是指没有经历过，而是历经沧桑后，还能保持一颗真诚善良的心。我觉得你是个真正纯洁的女孩子。你别想太多，换个环境更容易走出忧伤。”听了张平的话，张敏丽开始了无声的哭泣，她哽咽着说：“谢谢你看得起我。”

张平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她说：“有朋友在家乡开了理发店，我回家跟她一起干。”

4月19日上午10点，宋明辉将张敏丽送到了经停十堰的K356次列车上。看着张敏丽上了车，看着列车渐行渐远，宋明辉忍不住再次流泪。他恨自己没有勇气将她留下来，恨自己走不出世俗的虚荣。

小敏走后，宋明辉将自己的QQ签名改成了“等待、淡忘、还是解开?”

张敏丽回到十堰后，除了给宋明辉和张平发来同样的报平安短信后，就没有消息了。

从10月中旬开始，宋明辉经常接到张敏丽半夜打来的电话，有时说想他，有时候哭着骂自己，还说活着没意思……说完后，不等宋明辉说话，她就挂断了。第二天。她又会发来一条短信，说她是前晚喝醉了，如果说了什么胡话，请他不要介意。

没想到，11月7日上午，他却收到了张敏丽的死讯，宋明辉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十堰。见到小米后，他知道了张敏丽最后的凄凉——

回到十堰后，张敏丽一直郁郁寡欢，小米给她介绍了好几个男孩子，她说她没有心情去谈恋爱。

10月初，张敏丽去医院诊断缠绕她多时的妇科病，做过检查后，医生神情凝重地建议她到大医院做个宫颈癌症筛查。一听到癌，张敏丽显得很敏感，说她还年轻，怎么可能会患上癌呢?

医生说：“现在宫颈癌越来越年轻化了，我前几天接诊一个20岁的小姑娘，后来诊断结果就是癌前病变，幸亏发现早，不然就麻烦了。”听了医生的话，张敏丽脸色苍白，再次问医生，她是不是没得治了。医生见她情绪激动，告诉她，这只是怀疑，做个筛查只是为了排除这种可能，让她不要紧张。

从医院回来后，张敏丽情绪很糟糕，她对生活丧失了信心，也不想拖累家人。“想想同龄的女孩子，就算是没有钱至少也有健康的身体，有恋人，或者有追求，而我呢?我还有什么……我真的觉得已经活腻了，看透了……”她一直念叨不想活了，还专门回了一趟家，将存有10万元的存折交给了妈妈。

小米担心她做傻事，几天以来都一直跟她在一起开导她，还提出送她去广州找宋明辉，可是她却摇着头说：“除非他来找我。”

11月6日，小米回老家处理点事情，告诉张敏丽第二天一早才能回来。没想到，那天晚上，张敏丽竟然选择了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第二天早晨，小米惊恐地发现张敏丽躺在床上，身下都是血，手腕上有伤口，床头还有安眠药的空瓶子。看来，张敏丽是先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之后再割脉的。她赶紧找来邻居帮忙将张敏丽送到医院，医生宣布病人已经死亡……

宋明辉再次看到那本记载着血泪史的旧日记本，看到了张敏丽写给他最后的遗言：

“我走了，希望你经常或者偶尔会想想我吧?

想起我的时候，我还是那个小女孩，我们刚认识的模棒。想那些开心的，快乐的，有希望的……

千万不要把我当做坏女孩，我至少懂得安静地走开，即便心中有着万般不舍，我也没有向你乞讨爱情，希望你快乐。

——小敏”

“小敏。”宋明辉大声叫喊着女友的名字，可是她却永远也不可能再出现在他身后，蒙着他的眼睛，调皮地说：“猜猜我是谁?”

返回广州的途中，宋明辉紧紧地抱着那本记录着张敏丽血泪史的账本日记，不停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