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银河:一个自由主义者的独白
2009-06-22李银河温志宏刘梦羽
李银河 温志宏 刘梦羽
是她的观点超前,还是两性研究“另类”,抑或是媒体塑造的刻板印象?
只有走近李银河,才能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李银河,中国第一位研究性的女社会学家,1999年曾当选为《亚洲周刊》“中国50位最具影响的人物”之一,后被《新周刊》评选为“2006新锐榜年度知道分子”。她还是已故当代著名作家王小波的妻子。
1952年,李银河出生在一个普通干部家庭。和许多同龄人一样,她在充满激情和梦想的少年时代被一列火车拉到内蒙古兵团,后又到了山西,在两地度过5年知青生活。1974年,作为工农兵大学生,李银河被推荐到山西大学历史系。1977年大学毕业后,进入《光明日报》工作。一年以后,调入国务院政策研究室。1979年,参与中国社科院马列所的创建,并开始进行婚姻家庭方面的研究。1982年,30岁的李银河踏上了异国求学的旅程,最终在美国匹兹堡大学获得硕士和博士学位。1988年学成归国后,她成为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的弟子和中国第一位文科博士后。随后,李银河在北京大学工作。1992年调入中国社科院社会学所,—直至今。
和众多默默无闻的研究者不同,李银河似乎天生就是媒体的宠儿,她被媒体赋予种种荣誉,也被其妖魔化。改革开放以后的30年间,中国社会对“两性”问题的认识逐渐开放,性文化经历了巨大变革,但李银河关于同性恋、虐恋、换偶、性工作者、二奶、艳照门等的一些言论依然饱受争议。
是她的观点超前,还是两性研究“另类”,抑或是媒体塑造的刻板印象?
只有走近李银河,才能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从报社大院到内蒙兵团
1952年,我出生时正值“三反”运动后期。“反贪污、反浪费、官僚主义我反对”是我学会的第一首歌谣。那时贪污犯被叫做“老虎”,各个单位都在抓“老虎”,而我哥哥的小名也叫老虎,于是,我们兄妹俩在公园玩的时候,有人就会说:“快看,‘三反打‘老虎了啊!”
不过,对我而言,这个运动只是大人经历过的各种运动中的一个。
我的父亲是人民日报社理论部主任,母亲是人民日报社农村部主任。他们是抗大(注: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同期同学,在后来的革命中相识、相知、相爱。我从小在报社大院长大,小时候一直觉得报社就是家。
我的母亲是一位“三八式”的干部,当年怀着满腔热血奔赴延安,是最早参与《人民日报》创建的女编辑之一。她这辈子主要和农村问题打交道,感情都给了农民。老一辈农村问题专家、原国家农委主任杜润生曾为她题写了“农民喉舌”四个大字。母亲是一位事业心很强、观念很新潮的知识女性,对子女要求也很严格,我们非常崇拜和敬重她,后来我搞社会学研究的启蒙可能就是母亲的农村调查研究。父亲的性格比较刚烈,经常仗义执言,要不然也不会在1959年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当时最严重的一件事就是报社斗彭德怀,父亲被拉去陪斗。有一次造反派来我家,意欲抄家。我当时很激动,冲他们大声嚷:“你们为什么态度不能好一点!”1962年开“七千人大会给父亲平反时,我年纪还小,所以在父亲是巨大挫折的这件事在我的记忆里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文革”期间,我们家也受到一些冲击,但总的来说还算平稳。父母都属于党内民主派,对政治比较敏感,小时候,我们经常去王若水等人的家里,听父母跟他们的对话,这对我们影响比较大。
因为父母都在报社工作,我从小就觉得绝对不能去干报纸(注:日报)。因为报纸就只有一天的生命,而我想做一个生命力比较长的事情,所以后来就去搞学术研究了。有段时间,受一部叫《军队的女儿》小说的影响,我的理想是做一名支援边疆建设的勘探队员。结果“文革”爆发后,我到内蒙插队,“歪打正着”走进了边疆,成为一名兵团战士。
在北京送站的时候,很多人都哭天抢地,我却对大漠生活心向往之。但这却是我人生中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第一次碰撞。我是带着一种献身精神去的,感觉和父母年轻时候投奔延安差不多,但事实上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写过一篇文章,叫《我的人生第一课》,就是讲在兵团的事情。兵团位于内蒙古河套地区,那里土质不好,亩产70斤就需要播30斤的种子,基本上是在做无用功;今天挖一个沟渠,明天就被大漠的风沙给填平了。而且,因为干活就会抢农民们的工分,一开始我们并不受欢迎。那时我觉得自己就像西西弗斯,无止境地做着没有意义的事情,有很强的挫折感。后来有几位同事向领导提意见,却被打成“反党小集团”,也让我感到人心叵测。
不过,兵团的生活也让我学会了面对现实。我们这代人的共性就是不太关心个人利益。在兵团的时候,我身边的人考虑的不是个人前途,而是国家和社会的前途。大家都觉得社会出了问题,不知道中国将向何处去,或许个人都会成为牺牲品。当时流行看《1984》、《动物庄园》这样的政治小说,看完之后感觉很震惊,小说描写的是40年代的苏联,竟然和我们当时的社会处境惊人地相似。
从山西到北京
在内蒙的山沟里,一想到可能会一辈子待在那个地方,心里就感到恐慌。后来在家人的帮助下,我从内蒙古转到山西插队,那里知青相对比较少,机会多。我插队的县城是父亲的老家,舞文弄墨的他还算是那里的名人。我沾了他的光,被推荐到山西大学历史系。那时上大学不凭考分,只看推荐,所以读哪个系是很偶然的。我父亲读书特别厉害,或许是遗传了良好的基因,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学习成绩都特别好,姐姐和哥哥都考上了一流大学。所以我上大学的时候也没觉得特别兴奋。
大学毕业之后,我进入《光明日报》史学组做编辑记者。这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因为当时光明日报社的副总编马沛文和我父母是老熟人,所以他们一合计,就把我送到报社去了。但那不是我真正想做的工作。当时我写过一篇《落后就要挨打》的文章,占了一整版,引用了大量数据和资料,这种报道方式在当时很少见。后来去上海出差时,发现很多地方都贴着这组数据、可能因为改革开放之初,各地都在积极地发展,地方宣传部门希望引用这些数字来说明发展经济的紧迫性。尽管那些资料后面并没有署我的名字,但自己的研究能够如此受重视,也让我体验到了小小的成就感。
那时,中国社会已经走上正道。这正是大多数人希望看到的。但从计划经济体制过渡到市场经济体制,中间经历了巨大的斗争。主张实行计划经济的一派人势力非常强大,根本就不能容忍市场经济的存在。所以邓小平提出“黑猫白猫”等一些理论的时候,我感到他是一个直觉非常好的人,也有很大的政治勇气。
改革开放以后,社会呈现出多方面的变化。首先是在经济方面,从计划到市场,国家和个人的富裕程度大大提高了。在文化上则表现为从集体主义向个人主义过渡,越到后期个人主义越张扬。但政治上的改
革是比较滞后的。有句话叫“一放就乱,一收就死”,所以政治体制改革从来都是迈着“小碎步”,需要一步一步来。
我在报社待了一年,在好友林春的介绍下,被调入国务院政策研究室,主要工作是给领导人起草工作报告、发言稿等。当时研究室的领导是于光远,后来他带着一批人到中国社科院建马列所,我也跟着一起去了。
印象最深的是1978年的国务院务虚会议,从7月6日一直开到9月9日,长达两个多月的时间,讨论的主要就是经济工作,我作为工作人员参加。这次会议是后来改革开放实践的理论肇始,在历史上留下了很重要的一笔。
我在社科院马列所的时候,已经开始涉及婚姻家庭方面的研究。但是,我生平第一次接触社会学,是在中国恢复社会学学科以后(1953年院系调整时取消了社会学)。1979年,费孝通先生主持的社会学夏季讲习班上,美国匹兹堡大学社会学系主任霍尔兹纳和聂尼瓦萨教授来华演讲。参加这次讲习班的人,被称作中国社会学的“黄埔一期”,他们后来带头恢复了全国各大学和研究机构的社会学系(所)。现任国家宗教局局长的叶小文也是这个班的学员。
从中国到美国
在1979年的社会学夏季讲习班上,我直接找到霍尔兹纳教授,请他为我申请留学美国提供帮助。申请奖学金要通过一个密歇根大学的考试,其他就看推荐信。我的三封推荐信分别是梁漱溟、于光远和黎树写的,他们都是中国思想界的重量级人物。匹兹堡大学一看推荐信,基本上就没什么意见了。
俗话说,30不学艺,我恰恰反其道行之一去美国求学的时候刚好00岁。当时刚结婚两年,新婚燕尔,要一个人出国挺困难的,但因为中国社会学刚刚恢复,要学习只能留学,于是我和小波商量后很快就做出决定。当时申请奖学金的时间很紧,签证和机票安排得也非常紧张。我记得到美国那天是9月13日,而14日就是奖学金截止日期。如果晚到一天,奖学金就作废了。
1984年,王小波到美国来陪读,虽然我们也打过工,但生活主要靠我一个人的奖学金。小波是免学费的,如果交学费,我们根本就读不起。当时的留学生和今天不一样,大部分人刚到美国时都很穷,就像生活在贫民窟一样。不过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利用假期,买学生通票周游了全美,还到了欧洲七国旅游。不过旅游主要是走马观花,并没有太深入西方社会。在欧洲旅游的日子很美好,但经常被当作日本游客,因为那时欧洲人认为只有日本人有钱旅游。
我们留学的时候基本上没有融入美国主流社会,还是一种做客和游学的心态,一般是通过电影等了解美国,接触的美国人仅限于教授和同学。但在这期间,我受到严格的社会学经验研究的训练,为回国之后的研究工作奠定了基础。
拿到博士学位之后,我和小波认真地讨论在哪边发展比较好,随后就决定回国。做这个选择并不难。如果是学理工科的,在哪里都一样。而我是搞社会学研究,对美国当地社会并不了解,也没有深厚的感情,小波的写作离开了母语环境也很麻烦。于是我们很自然地选择了回国。从文科博士后到研究员
1988年,费孝通先生在北京大学建立了中国第一个文科博士后流动站(之前所有博士后站都是理工科的),需要找拿到美国名校的博士学位又愿意回国的学者,我便顺理威章地成为费老的博士后。
从美国回来以后,我才感到自己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工作(创造)。之前则—直在准备,从小学、中学、大学到研究生,—直在修炼。我的一生,直到1988年,也就是我36岁时,_直都在准备。就像一头牛,_直在吃草,而现在真到了产出奶的时候了。
凭着这股兴奋劲,我一口气报了10个研究题目,现在的博士后也就做一篇论文,可我当时做了10篇,包括择偶标准、青春期恋爱、独身、婚前性行为规范、自愿不育、离婚、同性恋等。这些研究的文献准备工作都是在匹兹堡大学做的,当时梳理中国社会学关于婚姻家庭方面的研究成果,发现很多研究都是第一个做的。后来这10篇经验研究论文被收入到一本论文集,取名为《中国的性爱与婚姻》,获得“北方十五省市优秀图书奖,”于1998年再版。
记得当时我在《北京晚报》上登广告,寻找离婚、单身、自愿不生育的研究对象,一般都有几十对应征,接受深度访谈。关于青春期恋爱的研究对象就到附近的中学去找。有一次,我们要到北京市公安局进行户籍抽样,也不认识什么人,就拿着北京大学开的一封介绍信去了。根据抽样规则,民警帮我们在装户籍卡的大盒子里一张一张地抽出卡片。那时候,填写问卷没有什么报酬,我们就在信封里放两块钱的邮票。有人还把这些邮票退回来,说这是对他们的一种侮辱,难道没有报酬他们就不做了吗?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人真的很傻很天真,也很可爱。
1995年,我43岁,被评为研究员。这是我人生最后一个世俗的目标。我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真正无欲无求的境界。在此之前,一个叉一个的地平线渐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之中,不论我往前走了多远,它们总是不断出现在我的眼前:出国,回国,硕士,博士,博士后,副研究员,研究员。无论我心里对这些世俗的目标持有积极追求还是被动无奈的态度,它们都曾是我的目标。而我心底的感觉是,到这一切都结束时,我的生命才真正开始。我曾怀着激动但膀然若失的心情等待着这一时刻的到来。我曾经幻想:到我真正自由之后,应当做些什么?当然,我只做那些真正值得用我的生命去做的事情。
最近我在做社科院的一个项目,要在全国五个城市进行调查,刚刚出差去过兰州,目前也还在带研究生。或许我真正的生活要从60岁才能开始,到时候,我想做一些一直想做但没机会做的事,譬如从事文学或者绘画创作,也可能就是纯粹地享受生活,欣赏世界上美好的事物,就像我一直推崇的梭罗说的,“看四季的轮回难道就不是一种职业吗?”
采访后记
回首自己的前半生,李银河觉得平淡无奇,“跟小波在一起有点轰轰烈烈,除此之外,应该说是乏善可陈也比较枯燥”。之所以这么说,或许是因为同龄人经历过的,李银河差不多都经历了。同龄人没有机会经历的,李银河也经历了,譬如成为“文革”后最早出国留学的人,又譬如和王小波刻骨铭心的倾城之恋,再譬如成为中国知名的社会学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李银河是幸运的。这一切与她的家庭有关,与她的性格和天赋有关,也与她的命运有关。
李银河是一个很认真地思考人生意义的人,尽管她的结论是人生无意义。从很年轻时起,虚无主义对她—直有很大的吸引力。她不敢轻易地想这些问题。她说,人生所有的事隋都充满了偶然性。
李银河又是一个自由主义者,这是贯穿她全部生命的精神内核和思想养分。她崇拜那些已经达到自由境界的人,在她的心目中,这样的人并不多,像叔本华、尼采或福柯。尽管他们的思想有很多差异,但她能从中感到一种极其自由奔放的精神,正是这种精神吸引着她的灵魂。
现代媒体上塑造的李银河,更像一个离经叛道的女斗士,她的很多言论,好像是在向中国人的传统伦理观念发出挑战。虽然在博客中强调自己“不是一个英雄”,并关闭了博客的留言和评论功能,但一以贯之的研究和立场已经说明她在坦然面对非议。在她眼里,真正意见相左者的批评正是继续研究的动力。
两个小时里,在社科院整洁舒爽的会客室,我们听李银河讲故事,看她认真思考,开心地笑,以及经常会有的孩子般的表情和动作。这位“超级名人还需要在意外界的什么评论呢,不论是“敢讲真话的勇士”,或是“神圣爱情的亵渎者”。她一边抛给世人一个个惊世骇俗的话题与观点,一边安享着众多美好灵魂创造出来的智慧。她有那么多热爱,爱看书,爱文学,爱好的艺术,爱自由和生命。能和真实的自我在—起,兴起时滔滔不绝,困顿时温和一笑,这浑然天成、不着雕饰的人生,也就够了吧。
李银河说,有机会她还会再选择。那又怎样。在王小波眼里,李银河是无价之宝。在李银河眼里,王小波是生命赐予的最大的惊喜与美丽。他们是彼此的菩提树,彼此映照,彼此澄澈。所以,任生离死别,天地轮转,情缘仍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