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张爱玲

钱晓征

读《小团圆》，有擅闯私宅的不安，隐约见着一个赤裸的张爱玲。

张爱玲的《小团圆》出版了，炒得很热闹。未见其书，先闻其意：《小团圆》里的九莉和邵之雍，原型是张爱玲和胡兰成，仅这一点，关注张爱玲的人，就一定想看。

作为张爱玲的遗嘱执行人，宋以朗有决定出版《小团圆》的理由：“那些《滚滚红尘》、《她从海上来》之类，另外那六七本张爱玲传，都是根据胡兰成《今生今世》的记述而写成的，她其实有自己的看法。”张爱玲的看法，写在《小团圆》里——这个说法自是吊足读者的胃口。

《小团圆》描述在传统家族长大的九莉，到香港念大学，回上海后，与身为汉奸的有妇之夫邵之雍陷入热恋，最终分手。读完《小团圆》，关于“九莉和邵之雍原型是张爱玲和胡兰成的说法”，并不是炒作的噱头，九莉和邵之雍情事的基本主线，能在《今生今世》中找到对应。此外，比比原型是炎樱，楚娣是姑姑，蕊秋是母亲，文姬是苏青，汤孤鹜是周瘦鹃，燕山是桑弧，汝狄是赖雅，荀桦是柯灵……也都有线索可查。

《小团圆》重笔写了九莉和邵之雍的故事，自然要跟《今生今世》比较着看。《今生今世》是胡兰成的视角，《小团圆》则是张爱玲的感受，同一件事件，两个人都有说法了，就有意思了。

录几段做个对比。关于赠相片：

《今生今世》：因为我说起登在《天地》上的那张相片，翌日她便取出给我，背后还写有字：“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小团圆》：她有两张照片，给他看……他喜欢就送了他。

关于婚书：

《今生今世》：我为顾到日后时局变动不致连累她，没有举行仪式，只写婚书为定，文曰：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上两句是爱玲撰的，后两句我撰，旁写炎樱为媒证。

《小团圆》：之雍一笑，只得磨墨提笔写道：邵之雍盛九莉签订终身，结为夫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关于分手：胡兰成流亡途经上海，住在张爱玲处。他问她对自己写小周的那篇《武汉记》印象如何，又提起自己与范秀美的事，张爱玲十分冷淡。当夜，两人分室而居。第二天清晨，胡兰成去张爱玲的床前道别，俯身吻她，她伸出双手紧抱着他，泪水涟涟，哽咽中只叫了一句“兰成”，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小团圆》：这次，他们分室而眠，次日一早，之雍来推醒了她，她一睁开眼，忽然双臂围住他的颈项，轻声道：“之雍。”他们的过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绵延起伏。但是长城在现代没有用了。

这些对比可以看得出，《小团圆》里，九莉和邵之雍原型是张爱玲和胡兰成的说法，是成立的。只是，说的是一件事情，说法却不同。读者感兴趣的，也是这“不同的说法”。说法不同，照见的是说话人的境界不同。

《今生今世》跟《小团圆》，完全不同的文章风格，《今生今世》里的人和事，涛意缠绵，是雾里看花，亦真亦幻，美好得不食人间烟火。

胡兰成写张爱玲，是喜滋滋的，是极尽赏识的，是满怀爱意的，甚至是渲染粉饰的。“我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与我所想得全不对……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我常时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做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种艳法，惊亦不是那种惊法……三国时东京最繁华，刘备到孙夫人房里竞然胆怯，张爱玲房里亦像这样的有兵气。”胡兰成文字极有弹性，写张爱玲，只他写得好。那些溢美夸饰的词，经他如此指古言今地一说，感觉却是恳切，张爱玲在胡兰成的文字里，绚烂，华美，让人感叹。整个《今生今世》，胡兰成写了跟自己有关系的八个女人，个个都美好无比。这是胡兰成人生最后的可能一在文字里成就自己。

《小团圆》则是张爱玲冷漠的姿态，字里行间，有隔山隔水的疏离感。张爱玲写人写事素来冷静尖锐，写自己竟也如此下得了手。想一想，跟爱着的人也是这般的冷静清醒，也难怪她一身寂寞孤苦。

九莉爱邵之雍么?当然是。“他走后一烟灰盘的烟蒂，她都捡了起来，收在一只旧信封里。”“他临走时，她顺手抽开书桌抽屉，把装满了烟蒂的信封拿给他看。他笑了。”“晚饭后她洗了碗回到客室的时候，他迎上来吻她，她直溜下去跪在他跟前抱住他的腿，脸贴在他腿上。”……

遇见胡兰成，张爱玲只有23岁，还没有恋爱过，她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他有家室，还是爱了。“对他过去的女人可以不嫉妒”，因为她要他的未来。何况，爱上一个有能力“懂得”自己的男人，对于一个23岁特立独行的张爱玲，不需要更多的理由了。可可·香奈儿在五十几岁时跟一个德国纳粹军官恋爱，战后有人调查香奈儿，香奈儿回答：有个男人爱我，难道我还要看他的护照，了解他的国籍么?

可是，后来的相处，九莉发现，她和邵之雍，没有未来。

九莉和邵之雍相爱，邵之雍是飘在云端的享乐，九莉却是时时关注他能否给予她婚姻，他懂她的好，欣赏她，知她，却不能给她稳定的现实的感情，他们的爱情观、人生观都不同，这个不同，注定他们日后分道扬镳。

邵之雍是个情种，“要爱不止一个人，不会同时爱，不过是爱一个，保留从前爱过的，”而且他还要把他跟别的女人的情事津津有味地告诉九莉。这样的男人真真是让人恨。九莉恨得想杀死他，可是又清醒地觉得不值得。九莉“是最不多愁善感的人，抵抗力很强。只有她母亲与邵之雍给她受过罪。想死给母亲看，对邵之雍，自杀的念头也在那里，不过没有让它露面，因为知道自己太笨了。邵之雍能说服自己相信随便什么。她死了他自有一番解释，认为‘也很好，就又一团和气起来。”九莉想到：“他完全不管我的死活，就知道保存他所有的。”对九莉的痛苦，邵之雍认为她能有这样强烈的感情也是“好的”，对他那一套“好的”和“不好”，九莉曾笑得要叫起来。九莉对邵之雍说：“要是不能放弃小康小姐，我可以走开。”他显然感到意外，微笑道：‘好的牙齿为什么要拔掉?要选择就是不好……”她听了半天听不懂，觉得不是诡辩，是疯人的逻辑。对于这个沉醉在自我感觉里的男人，九莉绝望了，她只能选择决绝地离开。

胡兰成的滥情，张爱玲写在《小团圆》里，《今生今世》中，胡兰成也不掩饰。《今生今世》中八个女子，他都写得诚恳，动心动情。他爱女人，真诚地爱着，不忍丢弃。“我写《今生令世》，虽乱世的人与物亦如在仙境佛地，此是格物的真本领。”他写他的母亲、玉凤、青芸、斯夫人、小周、秀美，还有张爱玲，都是极尽赞扬、美化，那时的人和事、乃至一草一木，都是“好的”。

九莉和邵之雍感情破裂的原因，燕山说：原来是为了吃醋。九莉写给邵之雍的信上说：“我并不是为了你那些女人，而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永远不会有幸福。”九莉本来还要写：没有她们也会有别人，

我不能与半个人类为敌。

这些来自九莉的感觉，显然，胡兰成是不知的。在《今生今世》里，胡兰成

细细密密得意洋洋地写张爱玲对他的喜欢，那些日子在胡兰成笔下是“欲仙欲死”的，张爱玲始终是沉浸在爱的“欢喜”里。他认为“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再或我有许多女友，乃至狎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欢我。”看了《小团圆》，才知道胡兰成是何等的迂腐，何等的自私。他竟然完全没有体会到张爱玲的感受。

对胡兰成的性格，张爱玲一直看得清楚。《小团圆》里，向璟写信给九莉骂邵之雍，九莉告诉邵之雍，他不信。九莉发现，“邵之雍迷信自己的影响力，不相信谁会背叛他。他对朋友都有占有性，一个也不肯放弃。”后来，又发生朋友使坏的事，九莉懒得告诉他，知道说了也没用。邵之雍沉醉在自己良好的感觉里，对朋友对女人，常常自以为是，也往往自作多情。

对待感情，邵之雍诚恳，却不专一：享受，却不深情。张爱玲送了他相片，写了那样动人的情话，胡兰成的感觉是：“她这送相片，好像吴季札赠剑，依我自己的例来推测，那徐君亦不过是爱悦，却未必有要的意思。张爱玲是知道我喜爱，你既喜爱，我说就给了你，我把相片给你，我亦是欢喜的。而我亦只端然的接受，没有神魂颠倒。”他对女人，是旧时儒生的观念，不会平等地付出，只是愉快地享受。

胡兰成认为“知”比“爱”重要，“我于女人，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红楼梦里林黛玉亦说的是：‘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情有迁异，缘有尽时，而相知则入新，虽仳离决绝了的两人亦彼此相敬重，爱惜之心不改，人世的事，其实是百年亦何短，寸阴亦何长。这佛门的觉，在中国民间即是知，这理知竟是可以解脱人世沧桑和生离死别。”所以，他给予张爱玲的不是神魂颠倒白勺‘‘爱”，而是“知”，他确实是最“知”张爱玲的男人，他写张爱玲的好，好得让人叹息：“爱玲极艳。她却又壮阔，寻常都有石破天惊。”“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是胡兰成对张爱玲的感觉，而这个男人却不能给她一心一意的爱情。这样的男人，让张爱玲又爱又恨，就不奇怪了。

《小团圆》里，张爱玲要说的是：她需要“知”，因为胡兰成的“知”，张爱玲不顾他的汉奸身份不顾他有家室，义无反顾地爱上他；张爱玲也要“爱”。而且是要十分实际的“爱”，看得见的“爱”，这“爱”是婚姻，甚至是孩子。对于现实的张爱玲，“爱”和“知”，同样重要。张爱玲跟胡兰成的分歧，就在这里。张爱玲要的，胡兰成给不了c胡兰成对女人的爱，是享受，是多多益善，是不选择，一切都“也很好”的“自有一番解释”的疯人逻辑，永远的沾沾自喜，让人要憎笑的“一团和气”。所以，胡兰成把《今生今世》寄给张爱玲，张爱玲很反感。张爱玲恨胡兰成，并对他有彻底的否定，张爱玲和宋淇通信，称胡兰成为‘无赖人。这恨，也是张爱玲一生寂寞后的恨。

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不是小说，却可以当做小说来读。“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胡兰成的文字，有与万物和解后的“宁静”，洁净，天真，有活泼泼的欢喜，不带烟火气，那些逝去的日子因那些诗性的文字，而有了与无伦比的好。张爱玲在这样的文字里，被透彻地“懂得”，从尘埃里开成一朵绚丽的花。读《小团圆》，有擅闯私宅的不安，隐约见着一个赤裸的张爱玲。张爱玲遗嘱要求销毁《小团圆》，是她对自己赤裸的呈现也有犹豫吧。如今是，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读者都可能会把《小团圆》当做张爱玲的“传记”来读，当做“史料”来索引，已经热闹了，还会热闹很久。张爱玲自己说写《小团圆》，是“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我读的《小团圆》，爱情的幻灭是有的，万转千回，却未必了。

《小团圆》出版了

又见张爱玲，却不是今生今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