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朝边境粮食走私内幕

谌彦辉

图们市月晴镇马牌村是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著名的“贡米之乡”，位于中朝边境的图们江畔，村里1100多人，276户人家，主要生产水稻。目前，马牌村共有水田170多公顷，旱地100公顷。

村委会主任崔明宇说，尽管马牌村常住人口只有470多人，但现在村里一年仍能生产250万斤水稻，其中每公顷产1.5万斤水稻，每户人家平均产四五万斤水稻，这在延边州都属于高产。

马牌村的村民还在旱地耕种玉米和黄豆，玉米年产75万斤，黄豆年产25万斤，一年粮食总产量达350万斤。近年来，马牌村一直风调雨顺，几乎年年丰收。

与马牌村隔江对望的是朝鲜温城郡的水口埠村，该村400多口人，水田30公顷，旱地50公顷，一公顷能产七八千斤粮食。遇上自然灾害，高山地区产量更低。

“他们根本不够吃，每顿都吃不饱饭。”马牌村的村民说，朝鲜农民辛苦种下的大米主要提供部队，他们只能吃些“苞米茬子”（一种把玉米加工成米粒大小的食物）。更多的朝鲜农民还吃不上这种饭。

虽然隔着一条图们江，但江面并不宽，最窄处不过20多米，最宽处也只五六十米。再加上河水较浅，村民淌河就能过去。一到冬天，整个江面被冰冻住，过河更便利。

马牌村的村民在朝鲜那边多半有亲戚，过河送粮也成了马牌村村民经常要做的事情，对岸的朝鲜人也经常来延边“探亲”以避饥饿。而一些饥饿难耐又举目无亲的朝鲜人，只好晚上跑到江对岸的村子里偷粮食。

“物物交易”活跃边境

虽然自己的生活基本没有温饱之虞，但崔明宇对“接济”对岸的亲戚仍感无能为力，一方面多年接济近似于一个无底洞，另一方面，“支援是国家的事”。

这些年，崔明宇成立了一家农产品开发公司，由于成天忙于生意，与对岸的朝鲜亲戚目前已没有多少联系。崔在自家的院子里盖起了粮仓，专门收购村民的大米，加工成“贡米”远销北京、上海等地。

“这种大米经过精包装后能卖到3.4元/斤。”他说，前几天，几个日本商人来到崔家考察，他们觉得大米口感甚好。崔明宇感到大米有望出口到日本，甚至到韩国。不过，他最近打听到朝鲜粮食黑市价格更高，玉米价格甚至比内地高出10倍。不禁有些心动。

据了解，由于体制因素和资源因素，朝鲜近年物价上涨幅度远远超出居民收入上涨的幅度。2007年平壤的粮价已经达到自2004以来的最高纪录，大米的价格为每公斤2000朝鲜元（1欧元约等于199.02朝鲜元）

世界粮食计划署和粮农组织2008年6月在朝鲜进行的粮食状况评估显示，稻米的价格比一年前涨了3倍，玉米的价格增加了4倍。

联合国粮农组织驻中国代表处助理代表张忠军说，尽管朝鲜粮食官方价格并不高，但在朝鲜根本买不到粮食，很多人为了填饱肚子，通过黑市购买粮食。“有的朝鲜人家卖掉了从缝纫机到毛毯的所有家当，为的是换回一袋玉米。”

“只要从中国倒过去粮食，他就能发财。”于是马牌村一些村民闻风而动，除了大米，玉米和黄豆也在“倒货”之列。

虽然在去年初，国家为优先保证国内市场供应，采取了对粮食及其制粉取消出口退税、加征临时出口关税和实行配额管理等措施，控制粮食出口，图们江一带的边防人员也经常到边境一些村子巡逻以查禁粮食走私，但一些没有出口配额许可证的贸易公司和边民仍然“千方百计”倒货出境。

据了解，延边州一些从事中朝边贸的企业通过一般贸易渠道，以伪报品名、不实申报或夹藏等方式走私出口粮食。还有一些贸易商甚至将面粉伪报咸水泥，铁制品，陶瓷颜料或砖制品等出口，以逃避海关监管。

部分粮食走私团伙甚至组织集中托带，他们在出关前将从内地购买的大米分派给边民，携运出境。而一些边民也利用可以多次往返的机会，每次随身携带几十斤粮食偷运出境中方在朝鲜的劳务人员，也允许带粮过去，但都有限量。图们海关人员称，这种“蚂蚁搬家”式的粮食走私在中朝边境十分普遍。

而有机会过江来的朝鲜人买粮食带回去也是非常普遍的现象，他们购买电饭锅、洗衣机等各种商品充当藏米的容器，试图过境。

“更多的是从非设关地点以绕关方式走私粮食。”海关人员透露说，中朝边境以河为界，界河在冬季具备人为偷运的条件，即便不是在冬季，河流没有进入冰冻期，鸭绿江上游、整个图们江，人都可以淌河过境。

“边民就住在边境线上，如果他们想进行粮食走私，别说海关监管不到，边防也管不到。”他说，粮食走私一般集中在对岸朝鲜人比较集中的地方。

长白县隔江对望的是朝鲜第四大城市——惠山市，惠山市人口多，粮食需求量大，粮食走私因此相对频繁。延边州紧邻朝鲜首个经济特区罗津一先锋经济贸易区，地处图们江开发的中心地带。同时这一地区集中了朝鲜国内约10%的人口，居民生活必需品的市场潜力较大，这一带粮食走私也相对活跃。

图们市对面是朝鲜的南阳郡，月晴镇马牌村也曾有村民偷偷从事粮食走私。”他们一次需求量并不大，50斤一袋的玉米，通常只需要20袋左右，晚上朝鲜那边几个人淌河过来就背走了。”

这种交易甚至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村民说，双方往往趁人不注意，隔江互扔交换的东西。他们还可以在冬天滑冰，夏天游泳时进行交易。

这种被民间称为“粮食交易”的粮食走私活动多数以物物交换。急需粮食的时候，朝鲜人会用人民币来买。他们交换的东西多种多样，朝鲜人多半是以废旧金属，土特产、木材等来交换，甚至有人会拿一袋铜矿砂过江来换粮食。

未受国际粮价回落影响

中朝边境这种零星走私粮食出口的情形，与有走私“传统”的中国南方口岸相若。去年以来，由于国际粮价大幅攀升，中国粮价与国际粮价倒挂现象严重，南方口岸也出现边民零星走私大米小麦的现象，他们每日往来于水上，随身携带粮食偷运出境。

但这种情况自从去年8月份开始出现了不同的变化，由于国际粮食价格大跌，国内外粮价相差不大，粮食走私已经没有高额的利润可图，南方走私现象有沉寂迹象，然而。中朝边境的粮食走私并未随着国际粮价回落而平息。

长春海关一位工作人员介绍说，中朝粮食走私今年仍处于多发状态，粮食走私依然是海关打击的重点。他称“中朝边境粮食走私猖獗不是因为倒卖粮食，也不是因为国际粮价的上涨，而是朝鲜长期的粮食短缺所致。”

朝鲜靠近图们江一带是高寒山区，裸露的山体使得水患经常发生，而基础设施的严重不足又使得该地区遭遇干旱的可能性增大。据了解，朝鲜粮食产量正常年景达400万吨左右，但朝鲜粮食每年缺口仍在150万～200万吨。

2008年以来，由于国际粮食价格暴涨，中国开始限制粮食出口，通过正式渠道出口到朝鲜的中国粮食急剧减少。据农业部官员透露，中国2008年出口到朝鲜的谷物不到13万吨。另一方面，2007年朝鲜遭遇了严重的洪水，导致收成大减，再加上国际粮价飞涨，朝鲜的缺粮量达到自2001年大旱以来的最高点。

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驻朝鲜代表称，朝鲜正面临20世纪90年代以来最严重的粮食危机，朝鲜至少600多万人需要粮食援助。

朝鲜从1957年开始实行粮食配给制，规定一般劳动者的口粮定量为每天700克，军人800克，老人500克。但1973年开始，朝鲜口粮定量一再削减，到1994年一般劳动者口粮定量为每天450克。1995年朝鲜以水灾为由，口粮定量减半，1996年口粮定量又削减三分之一，现在的口粮供应为每人每天100克左右。

每天100克的口粮是无法维持生命的，朝鲜提出国家解决口粮的三分之一，单位解决三分之一，个人解决三分之一。于是，单位较好的人可以从单位分到一些粮食，有钱的人还可以从黑市买高价粮。但是无钱无势的人只好去吃野菜和树皮。

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的工作人员说，目前平壤等大城市的粮食情况还比较好一些，边境地区借助手中的物品也可换取一部分粮食，而中小城市、偏远地区的情况则比较糟。

长春海关人员分析认为，中朝边境的粮食走私视朝鲜粮食紧缺状况、中国是否适度发放粮食出口配额许可证及放松对粮食的限制出口而定。但现在来看，因为朝核问题，国际对朝援助的粮食不会增加，粮食走私依然盛行。

“粮食走私并不只是粮价的原因，”南京财经大学粮食经济研究院教授曹宝明分析说，“只要朝鲜缺粮，粮食走私就会一直存在。”他认为，短缺经济造成中朝粮食走私活跃。

“加工走私”逃避监管

中朝边境地区的粮食走私异常猖獗，这一情况即便在合法贸易大幅度上涨的情况下也无法避免。

韩国媒体最近报道说，近年朝鲜粮食问题严重，从丹东向朝鲜走私粮食盛行。丹东海关表示，2008年1～5月，出口到朝鲜的粮食与去年同期相比减少50.5%。而走私粮食远远多于正式渠道出口量，海关查获的粮食走私案件也大大增多。

延边政府网此前公示的消息则称：受朝鲜粮食价格上涨等因素影响，对朝口岸粮食走私出口现象日益严重。消息还公布已破获案例，珲春口岸查获38.95吨、价值4.86万元的走私大米，不法分子利用水泥熟料对大米进行掩藏。委托贸易公司试图走私出境。

2008年5月1日，图们海关缉私分局根据群众举报，在延边海华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向朝鲜出口煤炭的一列铁路货车上，查扣藏匿在煤炭下方的玉米118.4吨，案值约为13万元人民币。

“涉案的贸易公司据说是受到朝方要挟，他们那边严重缺粮，如果公司不带粮食进来，他们就不再合作。”图们海关缉私人员介绍说，延边海华是当地对朝最大的一家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公司主要出口煤炭、粮食、化工和机电等产品，从朝鲜进口钢材、废钢，矿粉、无烟煤和海产品。

图们海关人员还在口岸查获一些边民私藏大米，其中大米和面粉各100斤。他们认为，通常是过关口的粮食走私数量大，多达十几吨或百吨以上，而绕运设关地的粮食走私数量较小。就目前掌握的案情来看，大多数走私案件案值都不到5万元，这些案件通常构成走私行为，而不构成走私犯罪。

令海关人员尴尬的是，国家目前只限定原粮出口，而一些边贸商把原粮稍微加工成初级产品，变成精洗米，面条大量出口到朝鲜。

“它实际是一种变相的粮食走私。”延边一位边贸商说，把面粉加工成面条，加工成本并不高，一吨大概200元左右，而朝鲜方面也能接受，最重要的是面粉加工成面条后可以出口。

长春海关为此曾专门向海关总署反映情况，相关部门曾一度扩大粮食出口的限制品种，但后来相关政策一直未出台。

据长春海关人员透露，临江，集安，图们、晖春、长白等海关，去年共查获112起粮食走私案件，507吨粮食。

“这只是海关在设关点查获的粮食走私案件。”他说，那些活跃在边境线上的民间“粮食交易”，实质也是一种粮食走私活动，却不在海关能够监管的视线内。

边民通常以粮食换取朝鲜物资，这种民间小额贸易不向海关申报，因而无法统计，曾经作过此课题调查的专家学者亦无从掌握。

延边大学国际贸易系教授金成男说，目前关于民间边贸的粮食交易没法统计，尽管其易货贸易规模不大，但其中也不乏大宗交易。比如朝鲜的茂山铁矿，他们将铁矿拉到南平，中国用人民币或粮食都可以支付。

而民间专门从事这种小额边境贸易的商人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他们每天以几百斤粮食交换，在图们市甚至形成了一定规模的商贸圈。

据了解，中朝边境贸易主要通过辽宁省和吉林省境内的10大口岸进行，其中大多位于吉林省延边州境内。而延边有7个设施比较完善的对朝口岸，各县市基本上都有分布。2000年以来，延边地区的对朝边境贸易出现快速增长的势头，2005年对朝边境贸易达到2.6亿美元，占延边对外贸易总额的36.3%。

延边、长白等地的居民，他们以探亲的形式进入朝鲜边境地区，进行经商活动。这一经商活动在1980年代中期达到高峰，一年仅从延边的各个口岸出去的人员最多时达到了10万人次。

走私需有“后台”

图们市朝鲜族居民李正虎临街开了一家杂货铺，他们一家三口常被街坊认为是朝鲜人，尽管他一再强调自己是中国的朝鲜族。李正虎的亲戚多数在朝鲜会宁市，他先后去了朝鲜8次，并在朝鲜生活了半年。

“朝鲜那边缺粮，但并不像外界传的那样。”李正虎说，他在朝鲜亲戚家温饱不成问题，以前老给朝鲜亲戚带粮食过去，现在直接给人民币。“只要有钱，什么都买得到。”他称，朝鲜目前虽没有自由市场，政府对粮食实行管制，但大量从中国走私进来的粮食进入了朝鲜的黑市。

李正虎并不满足于做杂货铺的生意，他一直向往去朝鲜做贸易。但在朝鲜呆了半年，他发现“不是谁都可以去做这种粮食生意，他首先必须有关系”。

延边一位边贸商介绍说，目前在中朝之间从事粮食走私的除了边民小额的易货贸易之外，很大一部分在于朝鲜的军队和政府，还有就是和政府官员勾结的商人。用李正虎的话说，接近这些权力的商人，有才能从事粮食走私。

而从事这种粮食走私的边贸商长期以来形成了自己固有的渠道，在朝鲜培养了自己的人脉及关系。他们通过官商勾结，并在朝鲜官僚的庇护之下，通过黑市赚钱，然后官商再从中分利。

在中朝边贸当中，朝鲜军队又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他们是一个特权阶层，也是一个非常腐败的阶层”。据长期从事中朝边贸的商人反映，朝鲜政府和军队往往直接拿国家资源来购买粮食。“其他人不能进行贸易，而他们有军车运输，也有军队保护。”

他称，这些交易也大多数是易货贸易，特别是一些矿产，都是大批量的交换。另外，由于缺少互信和运作良好的银行系统，大多数贸易公司都是以现金或实物付款。而且在朝鲜很难通过法律手段追讨欠债，只能依赖于朝鲜官员的关系。

图们市一些初来乍到的边贸商大都有在朝鲜被骗的经历。朝鲜的支付能力一直是让他们头痛的问题。据中国丹东外贸局统计，截至2002年，朝鲜贸易公司拖欠中国丹东贸易公司货款为2000万美元，非官方的估计则在1亿美元以上。

目前中朝双边贸易方式还比较原始，易货贸易方式在两国贸易中占有较大比重。双方贸易多数以物物交换形式实现。朝鲜缺少外汇，但却有比较丰富的矿产，金、银、镁、石墨等13种矿藏在世界上排名前列，还有森林、中草药和水产品等。在2003年的双边贸易中，只有1/3是现金交易，其他都是以物易物。

“当粮食走私进入朝鲜，首先在官僚阶层一个分配机制。”这位边贸商说，对于朝鲜政府或军队及官商勾结的粮食走私，首先满足朝鲜特权阶层的自身消费。其次，他们在其势力范围当中把粮食变成一种奖励，在朝鲜发奖金没有多大实质意义，但发一袋大米是一种重要的奖赏。

另外，部分与官员勾结的商人走私粮食进来，他们通过黑市渠道向有钱的朝鲜居民高价销售，当然也有倾家荡产，不惜一切代价买粮食的朝鲜居民。

而一部分边民互换的粮食则直接由朝鲜居民消费。这种边民交易的粮食尽管批次多，但交易量其实很小。

“润滑”中朝关系？

目前在1200多米的中朝边境线上，粮食走私依然活跃。各地海关坦言压力特别大，长白县海关的关长甚至亲自带队，沿边境线巡查。去年粮食走私频繁，重点地段经常查获走私的粮食，一次多达几百斤。

然而，一些朝鲜问题专家并不赞成将民间小额贸易定性为粮食走私予以打击。他们认为，这种小额的边境贸易有助于缓解朝鲜粮食危机。

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朝鲜国内经济出现困难，同时又遭受了洪涝等自然灾害，粮食短缺十分严重，甚至出现饿死人的现象。在这种情况下，朝鲜国内邻近中朝边境线的地区虽然获得的粮食供给相对于其他地区少一些，却比除了平壤地区之外的内地其他地区好一些，其重要原因就在于这些地区通过边境贸易从中国获得了急需的粮食等生活资料，生存危机得到缓解。

吉林省东北亚研究中心主任张玉山认为，这种民间小额的边境贸易，尽管存在粮食走私，但它起到了两国经济发展及边境稳定的作用，可视为中朝关系的润滑剂，毕竟它对国内粮食安全也不构成威胁。“这种贸易将来还会发展，而随着朝鲜粮食问题的解决，它就不是粮食走私了。”

张玉山说，这种民间小额的边境贸易，应视为国家对边境地区实施的一种优惠政策而长期存在。但迄今为止，中国限制原粮出口的政策还未解禁，海关打击粮食走私行为是其重要职责，与朝鲜缺粮无关。

中朝两国目前对粮食走私也都实行控制，“但两国控制的目的不一样”。国内粮食专家指出，朝鲜控制粮食走私，原因在于这种粮食资源不能让民间掌握，粮食对朝鲜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政治资源，控制了粮食就等于控制了人，所以粮食只能让政府去控制。

同时，从地缘政治考量，内地似乎也并没有计划让粮食大量流入朝鲜。上述粮食专家表示，粮食在世界上从来都是政治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