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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这辈子

2009-06-19

中外文摘 2009年11期
关键词:胖女人房子北京

萧 音

“爸这辈子,没别的毛病,揍是趁钱。”

这是你的口头禅,一个“揍”字,像是四大国有银行都在你口袋里装着似的。

你家趁钱,我知道。

站在城南的高冈上,一眼望去,到处都是你家的田地,你家的房子是全县最大的,家里的丫头仆人合一块儿足有一个加强连——这些,你已和我说过N遍了。

说实话,早年间你们家多有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的地主家庭并没有给你带来多少实惠。

因为你这“剥削阶级”继承人的身份,没有哪个根正苗红的人家愿意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你。那个被返城的知青抛弃了的女人,因为名声不好,没人肯要,于是她的家人便把她塞给了你,一分钱彩礼没要。

她比你小11岁,不爱你。

你把她当花儿养着,可她仍旧对你形同陌路。我还在蹒跚学步之际,她便带着你所有值钱的东西,去省城寻找她的爱情去了。

那一天,你抱起我,擦着我脸上的泪,低低地说:“不哭,妞妞,爸有钱,想吃啥爸带你去买。”

你靠着“投机倒把”,成了四邻八乡里有名的富人。

你把纷至沓来的媒婆一一挡在了门外,你说,世间有一棵“小白菜”就够了,你的女儿不需要后妈,你不会再给任何人伤害我们的机会。

整个童年,我扎一头倔犟的朝天辫儿,穿五颜六色的衣服和各式各样的红皮鞋,如一个纤尘不染的仙子,活跃在一群灰头土脸的小朋友们中间,在一片啧啧的赞叹与艳羡声中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

我上学了,你便不像从前那样一个人全国各地奔走了。你在自家厢房上开了个小门儿,当起了杂货店的老板。你说,你得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指导和监督我的学习。

虽然你识字不多,可我的学习成绩却出奇的好,每次拿回奖状来,你总是故作惊讶地问我:咋就这么聪明呀?我咧咧嘴,回答一句“基因好呗”,然后你的笑声便恨不得把房顶掀起来。

后来,等我要上中学的时候,你卖掉了传了三代的老屋,带着我搬进了县城。

全班37名学生,只有我一个是农村户口,然而没有一个人敢小瞧我。我穿的用的,都是那些学生们望尘莫及的,在他们的眼里,你就是那个年代最有代表性的一类人——暴发户。

接到北京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你颤抖着双手,看了一遍又一遍,指尖触一下大学的名字再触一下我的名字,笑得像个孩子。

不顾我的阻拦,你跑回镇上,摆了好几桌酒席,四邻八乡但凡和你有过一面之交的,你都请了人家来。那天几乎每一个来吃饭的人都知道了,我是如何调皮、贪玩,你以为我这辈子也就是回乡种地的料儿了,不承想竟然如探囊取物般考上了大学,而且还是北京的大学。

大学里,每次往家里打电话,你的第一句话总是:“钱还够不,再给你汇点儿啊!”我说够。还有许多呢,然后,你便再次重复那句话:“甭省着。你爸这辈子,没别的毛病,揍是趁钱!”

第一次领男友回家,你把他家的三姑六婆问了个遍,就差把人家祖坟刨开看看他们祖辈有没有人脸上长过麻子了。

你说你有的是钱,只要他这辈子好好对我,你不会亏了他。

接下来的几天,你口袋里的钞票变得雄厚,以至那小子一瞅你掏钱就愣神儿,天天吃得满嘴流油儿,见了你就点头哈腰,敬畏得像小鬼见了阎罗。

你一厢情愿地认定,这小子会因为你的钱和你的威严,从此对我俯首帖耳。可是,我还是失恋了,两年的感情没能抵过隔壁班大鼻子女人的几个媚眼,那小子义无反顾地投靠洋鬼子去了。

给你打电话,本想涕泪双流地向你弹一曲怨妇调,不料却因一句“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的话,笑了个一塌糊涂。

毕业后,我留在了北京,在广告公司里做文员。你不再开小卖部,说太累了,你找了一份晚上给人看门的活儿,把房子租了出去。

两个月后的一天,你跑到公司来,神秘兮兮地说要送给我一件礼物。不看不知道,一看着实吓了我一跳,你送给我的,竟然是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房子。

你说:“妞儿,我听人说,在北京女孩子有了房子便有了选择男友的底气。你得答应我,一定要给我选个好女婿,将来我还指望着他养老呢。”

我笑,眼底有泪。

我知道,你是怕我会因为贫穷而被一些蝇头微利的物质引诱,走上歪路,这也是为何从小你便拼命给我提供最优越的生活的原因。我是你的心肝儿,你看不得我有半点儿的不好。

我要你搬来和我一起住,你不肯,说怕来北京人家嫌你岁数大,没有地方肯用你。你说你还硬朗,不想这么早就吃白饭。说这话时,你已经59岁了,可你依然觉得,你是我的靠山,是为我遮风挡雨的那棵大树。

后来,我结婚,生子,人生一路顺风顺水。

你每年来北京两次,住不了几天便匆匆地回去。你说,雇主的店里晚上不能没有看,老让人家老板替工也不好意思。

你从不让我回家,你说家里的房子租出去了,我回去了也没地方住。

彼时,我已住进了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我要你和我一起住,你依旧不肯,说你习惯了老家的日子,只要动得了,就不想来打扰我。拗不过你,我只好把自己的那部摩托罗拉手机给了你,希望在每一个你想我或是我想你的时候,都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几天前,我去南方出差,路过老家,我想看看你,看看自己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城。我没给你打电话,想给你一个惊喜。

找到那幢我曾经无比熟悉的老楼,爬上去,敲门,一个三四十岁的胖女人隔着防盗门,一脸警惕地问我找谁,我说:“我是您房主的女儿,我想知道他工作的地方在哪儿。”胖女人说,她就是这房的主人,这房子已经买了好多年了。

我愕然,问她知不知道你看门的店铺在哪儿,胖女人一脸惊诧说,你不知道啊,你爸早就不给人家干了,他在三里庄租了间平房,天天收破烂儿过活。

我的头,忽然有了片刻的晕眩。踉踉跄跄地下楼,打车,终于找到了你住的地方。

两间低矮、破旧、看上去摇摇欲坠的平房,就是你生活了几年的地方。隔着门缝,我看到,院子里堆满了你收来的废纸、废塑料和各种瓶瓶罐罐。

我在草薰风暖的四月天里,忽然就泪流满面。

北京的那套房子,把你彻底抽干了。你盘出了小卖部,卖了老家的房子,搭进了半辈子的老本儿,还是不够,你不得不向亲戚们借了钱。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为了还债,没有了本钱的你,只好买了辆三轮车,白天收破烂儿,早晚捡垃圾。你骗我说你夜里给人家看店,是怕我面子上不好看,怕我为你担心,更怕我因为要和你一起还债而去过节衣缩食的生活。

我只知道你趁钱,却未曾静下心来想过,北京这种地方,就是个茅厕也抵得上县城的一套两居室的价钱。虽然你做了一辈子买卖,可终究都是小本生意,怎么可能一下子掏得出这么多钱来?此前,我不止一次地看过你皲裂的双手,只要稍稍用心就会想到,一个只在晚上给人家守夜的人,双手又如何会如此地粗糙!

我没有进屋,转身走了。我知道,你一定不想见我,在这个时间,这种地方。

回到北京,我把向阳的那间书房搬空,换上了一张大床,辞退了保姆,然后给你打电话,对你说:保姆对孩子不好,我把她辞了,孩子没人管,我班儿都没法上了,家里一团糟,孩子淘气,我打了他,这会儿正一个劲儿地哭着找姥爷呢。

这一招儿果然灵验,第二天你便到了,坐了一夜的火车。

你穿得整整齐齐,略显稀疏的头发向后背着,看着像个退了休的局级干部。

吃了早饭,我去上班。临走前,掏出一沓钞票放在茶几上,告诉你:“中午我不回来,你和孩子在外面去吃吧,想吃什么吃什么。”说着,我向外走,走了几步,折回来,学着你的口气,补充了一句:“别给我省着,你闺女这辈子,没啥毛病,揍是趁钱。”

看着你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我的心里一阵酸楚。

34年来,你一直是我的提款机,从这一刻起,我要咱俩换个个儿。我发誓,我说到做到。

(摘自《视野》2009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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