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白条
2009-06-12安宁
安 宁
我的一个朋友有一年连遭打击:丢了工作,父母又轮番病重。仅存的一点积蓄全部交给了医院,妻子却又在此时怀上了孩子。他在困顿的夹击中,几乎无力继续支撑。
而同样从乡村出来的我,当时刚刚大学毕业,手头不仅没有丝毫的积蓄,还欠下银行几万块的学费。陪他去医院看望父母的路上,除了与他说说闲话,给他一些精神上的宽慰,我几乎无力再给予他任何切实的帮助。经过一片繁华的商业街时,看着一些生活富足的人,在饭后悠闲地散步、逛街、购物,步履从未慢下来享受生活的我,便一阵忧伤,对朋友说:“如果我现在有两万块钱,我肯定分给你一万。”
彼时朋友只轻轻说出一个“谢”字,便将脸别到一侧去看远处的风景。我们两个人,在拥挤的马路上,提着为他生病的父母和怀孕的妻子准备的鸡汤,无声无息地向前走着。
一年后我便离开了那个城市,朋友的事业与家境慢慢开始好转,到后来我不仅可以给朋友一万块,十万块也没有问题,但我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疏于跟他联络。
许多年之后,我们无意中又开始联系到彼此。一次在聚会上,朋友喝下几杯酒后,突然就举杯站起来,朝我鞠一个躬,而后说,知道吗,你有一句话,一直到现在还在温暖着我。我诧异,看着他微红的脸,以为他喝醉了,因为我实在不记得,我曾经说过什么样感人肺腑的话,让他十几年来还念念不忘。朋友停顿了片刻,真诚地看着我的眼睛,说,还记得吗,那年我很困难,你说,如果你有两万块钱,你就会分我一万块,这句话到现在,每次想起还会将我的心结结实实地温暖住。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我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可是我并没有那样做啊。朋友笑着回答,可是,那时同样贫穷的你,能有这份心,就已经足够让我铭记一生了。
又想起年少的时候,有一天父母干活回来,在院子里用毛巾疲惫地擦洗着身上的污垢。我站在他们后面,看母亲时不时地直起腰来,用拳头捶一捶酸痛的后背,便觉得心疼。走过去,用自己使不上多大劲的小手,给母亲轻轻地按摩着。一边按摩,一边还逗父母开心,说,等我将来读完大学,挣了钱,一定给他们买最好的按摩椅,让他们累了往上一躺,不仅浑身舒适,而且很快可以睡过去,做一个烤面包一样又香又甜的好梦。
我记得当时母亲转过身来,怜爱地帮我整整衣服,说,爸妈不累,不用你买什么东西呢。我年少粗心,并没有看到母亲重新转过身去的时候,眼圈已经红了。
等我大学毕业之后,真的挣了钱,我却早已将那个诺言忘记。甚至因为要买房结婚,还不得不接受父母半生攒下的积蓄。我很少买什么东西给父母,而他们每次打电话,还要问我需不需要钱花,有困难的时候,一定记得给爸妈说。
后来有一天,母亲与几个街坊坐在家里喝茶,聊起各自儿女小时候的事情。母亲突然就迫不及待地发言,我们家孩子,从小就很懂得体贴大人呢,十岁时看我们干活累了,便说将来给我们买按摩椅,到现在每次想起他的话我还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呢!我隔窗听着母亲语气中的自豪与幸福,想起自己毕业以来,给父母所添的丝毫不亚于读书时的麻烦,心底的愧疚雾气一样升腾起来,一直氤氲到眼前变得模糊不清。
我们究竟欠下了朋友与家人多少这样没有兑现的支票呢?我们又究竟许下多少说过便忘却被外人感恩记住一生的诺言?我们打下的那些白条,在岁月里发黄,又褪去了最初的颜色,却在一些人的心里,始终新鲜饱满,宛若一朵秋天的雏菊,以最动人的姿态,绽放在微凉的风中。 ■
摘自《人生与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