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杰思 别了,我的红愤青生活
2009-06-12李樱
李 樱
“我逐渐发现,善与恶的界限并不在国家与国家之间、阶级与阶级之间、政党与政党之间,而是在每一个人的心中穿过,在一切人的心中穿过。这是一条移动的界限,它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摇摆不定。”
——《古拉格群岛》索尔仁尼琴
大街小巷,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总会看见类似佳杰思的老外身影在穿梭,他们穿着刺眼的大红中式长袍,操着一口舌头在嘴里打转的60分刚及格的普通话,笑容友善的脸上写着七个大字“非常愿和你交谈”。世界越来越平的时代,他就是个来华混混的无奇的普通老外,无非身份多个工作名称的前缀,诸如“驻华记者、出版商”等等,在鸟巢、汶川也都见过他的身影。
可谁知,看了一本《我的愤青岁月》,这个看起来有些呆板的德国中年男人就有些让人吃惊了,必须在人群中把他拉住,必须中国式的家长里短窥探几句,“真的是你吗?你的艳遇是真的吗?你一个老外怎么那么爱社会主义?真够疯狂啊!”然后,佳杰思甩甩已扬不起来的头发,昂昂头,自豪地结巴着说,“嗯,我年轻时候很偏激愤青啦。”他无邪的眼睛里射出一股调皮的红外线,让人惊觉,“虽然我不会像以前那样愤青,不再单一思维,但只要美好的前方给予我变化的机遇,我依然会像对恋人一样地热烈追求,奋不顾身”。说这话的佳杰思今年49岁。
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
无论身在何处,一本仅比他小两岁、1962年版的红宝书《毛泽东语录》,佳杰思总会携带在身。这是父亲书橱里的收藏,佳杰思的父亲年轻时候曾经喜欢共产主义,那时父亲反对纳粹,所以就买了“红宝书”。自然,佳杰思成了捧着红宝书长大的革命娃。
他很喜欢读红宝书,相比较马克思的复杂理论,毛泽东的内容比较容易看懂,“写得有诗意,很漂亮”,比如“一只革命手枪里砰砰砰”。“枪杆子里出政权?”“对对对”。诸如“女人是半边天”,“学习愚公移山精神”之类形象的句子,佳杰思也能记忆犹新。
翻开一本62年版的《毛泽东语录》,佳杰思尘封多年的东西德记忆也扑面而来。那时西德大部分人非常反对共产主义,跟大多数孩子的父母一样,身在西德的佳杰思的母亲也非常反对孩子搞革命,觉得这跟吸毒一样坏。
但年轻的胸膛挡不住激昂澎湃的热血冲击,总向往着追求一个更好的世界。1968年此起彼伏或支持越南反美或为民主权限扩大的各国学生示威游行,激荡起佳杰思心中誓为革命而生的波涛。“我们都希望一个很快的变化,等不了社会慢慢改变,要马上变成一个美好的世界。所以毛泽东说用革命来改变我们的生活,做一个新的人,这非常吸引我。”
天天红宝书在手,革命论调不离口,在周围人眼里,佳杰思成了一位桀骜不驯的愤青,他对生活中不平的事情总是一肚子气,极为不满,“比如反对美国在越南的战争,对教育不满,对资本主义贫富差距不满,对环境污染不满,对现任政府官员也是纳粹时期领导人不满等等”。作为大名鼎鼎的革命青年,佳杰思中学时期就领导组织了一次示威游行,他们觉得国家投在军队上的钱超过了投在学校的,于是游行呼吁政府拨出更多经费用于招聘教师,以缩小班级编制,改善教学质量。
让人生充满传奇,让冒险成为常态,是年轻的佳杰思梦寐以求的生活,要实现它,只能是革命,再革命。这是青春激情的号角。
“当我的高中同班们正在上大学、服兵役,积极谋划庸俗的小市民幸福生活时,我已经远赴异国他乡,在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轰轰烈烈地投身革命了口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对家人朋友讲,但就像卡勒所说的那样,随便编个什么‘天方夜谭还是容易的。”
好一部荒诞不经的革命史
不幸也好,幸运也罢,临行前,佳杰思脑海里汹涌澎湃梦想着的“天方夜谭”的确成真了。国家历史,个人命运像一部滑稽戏在佳杰思的讲述中演绎,最初像上帝总爱跟他开玩笑,但最终也不知是谁调戏了谁。
如果美国校园性感喜剧《美国派》取材于真实生活,那佳杰思在东德威廉·匹克青年大学的校园经历可要比美国派们的新鲜生活提早上演了30年。
同一个寝室,挪动房间的衣橱当隔断,在政治上与他紧密团结亲如一家人的蒙古兄弟姐妹就干开了,“两个蒙古女人的叫床声此起彼伏,相互激发。显然,早在伟哥问世之前,蒙古的中年男性们就拥有相当惊人的持久力了”。而到最后,他心中身着圣洁梦幻蓝衫的女神桑迪,在他眼前,也上演了这幕,赤身裸体,在他的房间里,却不是和他,“我在心底大呼救命。为什么‘华约组织不来制止这一幕!”与大多数社会主义国家的风气不同的是,民主德国的人并不羞于谈“性”。桑迪成了他抓不住的梦。
在民主德国一年,爱和性是最让佳杰思刻骨铭心的革命培训内容。虽然也观察到民主德国的环境污染比西德还要糟糕,东德的媒体非常封闭,新闻跟实际生活没有关系,东德领导人的地位跟一般人不同,有好车开、有专门的餐厅吃,甚至所谓的民主德国依然有种族歧视,对非洲同志态度恶劣,等此种种跟理想中的社会主义不一样,不过,一想到桑迪,脑中已别无他物。
一年时间不长不短,等到毕业时,“150个东德团员中有75人怀孕,几个女团员将自己肚里的孩子美其名曰‘旅行纪念品。”回到西德,佳杰思进入西德青年团的机关刊物《活力》当记者,为革命做宣传,负责“国际大团结”和“情感与性爱”两个栏目。前者让他可以到陌生的社会主义国家和解放了的第三世界国家采风,继续革命和冒险,后者足以让他邂逅艳遇。就如同上帝之手在为他指点迷津,这两个栏目的名字言简意赅概括了这名老愤青的前半生路径。
革命是请客吃饭,也记录青春和性。《活力》的“情感与性爱”栏目,让佳杰思逐渐戒了“斯大林主义的米老鼠”的性爱教皇,“性方面的报道,很重要。”他说,“我们有政治目的,爱和性是年轻人很重要的方面,为吸纳更多年轻人革命,我们需要这方面的报道。”
佳杰思奔波于西德、东德,还去了越南、古巴、苏联采访国际团结和异域风情的性爱。国际团结是线,“性”是线上的珍珠,后者成了他观察革命时代的眼睛,让他得以重新获得对革命时代的理解。“东德人(性生活)比西德厉害,因为他们不能随便购物,不能旅游,没有多少好玩的事情,而做爱这个事情没有什么成本。”
他也感叹:苏联的性观念为什么比德国还保守?通过大量采访很多年轻人、大夫、妓女等各个阶层,他得出结论:性自由跟社会自由有关系,比如斯大林时代想控制每个人的生活,也想控制性方面,这个时期就特别保守。当然这只限于普通百姓,对于领导干部来说,就另当别论了。
“在苏联,权力说了算,而不是金钱。即便有钱也买不到奢侈品,即便有钱也无法出国旅行,除非你是国家干部。相对于这样的社会现
状来说,安德烈身边的三个女人所取得的成绩足以让其他苏联女人艳羡不已:她们都已经爬到团中央干部的床上去了。安德烈享用着作为领导干部的特权,还享受着挑唆三个女人互相竞争的乐趣。和苏联的许多干部同志一样,他已经提前进入了发达共产主义阶段,即‘各取所需的大同社会。”
这里没有严肃的信仰
众所周知,1989年11月9日,柏林墙轰然倒塌了,佳杰思的荒诞经历刚刚开始。正如文艺评论家周黎明所言,“比如在西班牙斗牛的时候,大家都往一个方向跑,忽然有几个人往相反的方向跑,这几个人的动机就让人匪夷所思了”。佳杰思不但往相反的方向跑,而且越跑越远。1990年,他迁居莫斯科,他依然想为社会主义的美好明天而奋斗,他相信戈尔巴乔夫所说,要建设一个新的人性化的社会主义国家。
体验了一年俄罗斯民族不可理喻的生活方式,整天处在排队买牛奶、换伏特加的队列中,工作就是喝茶聊天,以记者身份陪同一位28岁的姑娘经历苏联头号“避孕”措施——人工流产,他发现苏联社会主义改革,经济的步伐远远赶不上政治的变化。
接着也是众所周知,1991年12月25日,苏联正式解体。佳杰思作为德国RTL电视台《惊爆》节目驻俄罗斯兼职记者,亲历报道了同年那场“白宫”政变。苏联成了俄罗斯,革命不再时髦,不过佳杰思没有失落,没了“民族大团结”,他还可以报道“情感与性爱”呀。一直以来,他都认为,性是改革的主题。
他从苏联来,在俄罗斯获得事业的发展,在《惊爆》节目里,他接连报道了数个耸人听闻的性爱毒瘤案。一个是跨国色情人口贩卖,一个是“东德黑手党妓女”。前者让他觉得自己是世界的卫士,后者是他人生中不幸的不幸,为了节目收视率的竞争,这个被主编冠上“东德黑手党妓女”头衔的女人就是佳杰思朝思暮想,寻找了近20年的完美女神桑迪。
天方夜谭如此真实地降临到佳杰思的身上,从没有这般切身体验到,联邦德国所谓的新闻自由,“血液+精液+眼泪(观众需要的是血腥、色情和廉价的煽情)、号称‘青春驻颜术的节目报道理念,只是发泄私欲的工具。”本已惨死他乡的桑迪雪上加霜、名誉扫地,他是难辞其咎的同党!佳杰思梦想通过“情感与性爱”改造世界、解放妇女的凌云壮志没有让这个世界往好的方向改变。他决定离开。他一路向东,从西德到东德,东德倒了,去苏联。去的时候是苏联,离开的时候是俄罗斯。本以为他狂热追求的信仰一再土崩瓦解,他必定失落,可看起来,他的情绪并没有一落千丈。
“我虽然有些失望,但仍然信仰共产主义,不管是在东德,还是在苏联,我都跟国家的干部们聊天,他们和我有同样的想法,对现状不满,希望改革。所以我觉得等他们成为领导人,情况会发生变化。我们还是有希望的。”
幸好还有中国
正如一路吃败仗只落下形单影只的骑兵,在荒漠里人困马乏,两眼如盲,心无所向,突然想起再往东,还有一个中国,就如同看见了绿洲,顿时精神抖擞,策马加鞭,恨不能瞬间飞往这个遥远的、充满生机和希望的国度。人生就像旅行+冒险,心之所向,足之将至。
1997年是佳杰思第二次来中国。第一次是1986年作为第一个来中国的西德共产党代表。他的第一个印象就是中国那时比苏联和东德都要开放。那时的苏联还非常不信任外国人。即使他是阵营内的同志,采访时依然有人在旁边看着。但在中国,除了政府接待的时间之外,他一个人骑自行车转了北京城,还一个人到火车站买车票到承德。接着又去了上海和深圳。那时深圳刚刚开始办经济特区。
回去以后他写了一本有关中国改革旅行见闻的书,叫《苏醒的中国——我的旅行印象》。当时西德对于写中国的书都比较反对,佳杰思的书是第一本对中国比较友好的书。他很赞成中国的改革。
第二次到中国,他有了发音像牙膏品牌的中文名字——佳杰思。他临时抱佛脚,应聘成功,成了贝塔斯曼旗下杂志集团古纳亚中国区的CEO,出版发行过好几种时尚杂志。更让他心旷神怡的是,他与上海本土的小资女辛迪发生了一段艳遇,对上海的风土人情有了如鱼得水般的了解。如果想知道一个长鼻子老外如何追求貌美的上海姑娘,如果想知道为何众多的上海姑娘觉得嫁给老外是种国际风尚潮流,那看看佳杰思的书吧,大段大段“坦白从宽”地自我剖析呢。
“情感与性爱”在佳杰思的脑海里,仍是改革的主题,在自己新书和洪晃主编的《ILOOK世界都市》杂志改版的新闻发布会现场,他反问与他有类似红色经历的洪晃,中国改革开放30年在性方面的变化?
洪晃吃不准佳杰思竟给主持人的她来这一枪,含糊几句,估计这个问题还是绕不过,很讲究地回答他,“对直接坦诫的性,我们还是有点腼腆;但受不受欢迎,大家都知道。大家都观看木子美、芙蓉姐姐,不然她们不可能成为话题。我们在实际生活中习惯这种东西,但我们能不能承认,是另外一回事了。”
书中的CEO佳杰思最后被炒鱿鱼了这是现实里佳杰思好几年前的真实生活。CEO之后,他回归了记者工作,成了德国《明星周刊》的驻华记者,他来到北京,为提高普通话,参加中国人民大学的英语角,因为问路,又认识了当时还是人大学生的妻子。
为体验一个真实和生动的中国,他长途跋涉到青海等多个偏远地区,沿途目睹城乡差异和贫富差距;在中国现代都市中,陪同同事,闹出在某地二奶街拉着每一个路过的女性问,“你是不是二奶”的笑话。
“拜生活所赐,我有幸以三种不同的角度,在西德、东德、俄罗斯和中国四个国家见证了共产主义这一20世纪的宏伟工程,单一思维永远是错误的。”
(摘自《深圳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