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错过那番花信风
2009-06-12手语
手 语
能暖开冰封心灵的风,来自另一颗善良的心灵。
我躺着,听窗外呼呼的风声。我知道,这番风一来杏花便要开了。而我,却像枯藤般缠绵在病床上。去年春天,我没有任何征兆地发病。全身的力气一寸寸消失,只剩眼珠可以转动。
门被轻轻推开,我的主治医生进来了。他与别的医生没有什么两样,也只会对我说:别着急,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他们不知道,每转一次院,我的勇气都会下降一格,希望也会熄灭一块,转到这家医院时,我的心几乎黑屏。医生靠着窗,翻看我这一周所做的各种化验报告。我清楚地知道,我的情况并没有任何好转。小护士在为我拔针头时。忽然问我:您知道什么是花信风吗?
针头抽离静脉的瞬间,过句话蓦然刺中了我的心脏。小护士仰着头,边摘药瓶边说:我小侄女今早问我,我答不出来,想到您是老师,也许会知道的。我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回答:花与风之间有着自己的约定。每年从一月到五月,共有二十四番风。一番风来,一种花开;一番吹开梅花,二番吹开山茶花,三番吹开水仙花……直到吹开所有花的梦想。风有信,花不误,岁岁如此,永不相负,这样的风叫花信风。小护士呆住了,她孩子般喃喃着:“多美的约定,多美的风,简直像是童话……”连我的主治医生,也放下那叠化验单,侧耳谛听着窗外的风声。
“现在吹的是第十一番,叫杏花风……”我的喉头哽住了。去年此时,也是这样的风,也是这样晴好的天气啊!我领着一群孩子,小鸟般飞出校园。杏花开成了海,风吹动头发,阳光金粉流离。孩子们簇拥着我,用花开般柔软的童音唱着:一番梅花,二番山荼,三番水仙,四番瑞香……那样的好时光,竟然也会过去,也会成为轻易不敢碰触的伤。我的泪,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进出来。我想擦掉眼泪,可咬紧了牙关却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又到了星期一,主治医生在为我做完例行检查后,温和地问我,愿不愿意为他的学生上节课。我知道这所医院附属于医学院,他还兼着学生们的课。有时,讲到某个不常见的病例时,会请病人去配合上课。可我有我的自尊,并不想被人推到讲台上,在众目睽睽下,展示我萎缩的四肢和晦暗的病容。看着无语的我,他微微一笑:上课的事不急,外面风很暖,我推你出去走走。
轮椅缓缓前行,外面的一切,又熟悉又陌生。草绿得逼人的眼,杏花如雪。正值课间休息,一群学生走过来向老师问好,我看他们自如地行走,轻松地挥手,心中有无限羡慕。忽然,几片花瓣被小鸟踏落,恰恰飘到我的脸上。有个女生,对我微微一笑,俯下身子,一片一片,为我拈去脸上的花瓣。纤细而灵活的手指,挨着我的脸,有种善意的暖。我的心一动:就算是当教具,在这样的花开时节,为这样的学生,也是值得的吧。我决定,配合他们上一节课。
第二天早晨,天气晴好,主治医生推着我出了病房。想到马上就要以这般狼狈的模样,面对几十双好奇的眼睛,我的心,仿佛进开了千万条裂缝,凉风没完没了地灌进来。可是,他竟把我推到了那片花树下。学生们早已排着队在等候,他们向我鞠躬问好。其中,竟然还有一位气质温婉的老太太。主治医生介绍说这是他的老师,我不禁愕然。主治医生蹲下身子,调整着轮椅的靠背,一位男生替我将枕头垫好,有个短发的女生,细心地用毛巾被盖住我的腿。我越发惊诧:把教具盖得这样严实,怎样给大家展示病变的体征呢?主治医生含笑对我说:“那天,我向同学们提起了花信风,大家都很感兴趣。现在请你给我们讲讲吧!”我怔住了,难道他们不是来看我的病躯?那些水晶般清澈的眼睛,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们想了解的只是花信风。这一瞬,所有的不安与悲凉,都潮水般退去,我的心中一片温润。学生们簇拥在我身边,轻轻鼓掌。从花叶间望出去。天空蓝得像童话,阳光穿过繁花,在每个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恍惚间,我以为这是个梦。我为他们讲花信风的由来,讲与花信风有关的诗词:“梅花风小,杏花风小,海棠风蓦地寒蛸”,“清明烟火尚阑珊,花信风来第几番”。学生们边听边记,老人眼里有默默的赞叹,主治医生则微笑着,向我竖起了大拇指。我情不自禁地,讲起我的那些孩子们:他们有的安静,有的活泼,每个人都是我心头的一朵花。
那位老人笑了:“姑娘,你是个懂得爱的好老师,是孩子们生命里的花信风。”主治医生凝视着老人说:“当年,我的家庭突遭变故,是您一遍遍鼓励我,才让我挺了过来,您也是我的花信风。”一位男生接过话来说:“我第一次考大学落榜,沮丧得像到了世界末日。老师给我短信说,如果命运扼住了你的咽喉,你就得拼命挠它的胳肢窝。”大家都笑了。
一个架着双拐的女生从后面挤过来:“我的语文老师也告诉过我。如果命运折断了你的腿,一定会教给你跛行的方法。她还约我,秋天一起去看菊花。”听到这句话,我有些黯然:我也曾对我的“花儿们”承诺,一定会领他们去看桃花。现在,桃花就要红了。而我却要失约了。
老人慈和的目光,仿佛能看到我的心里去:“姑娘,我30岁时也患过格林巴利综合症,跟你现在的情况一模一样。”我蓦地张大了眼睛,呆呆看着她。“可是,你看现在的我,不但照常上课,还能登山,拉小提琴,跳探戈。你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老人握住我无力的手指,主治医生站在她的背后。默默微笑。我的心猛地一震,仿佛有风忽然掠过,惊醒了心底那些沉睡的渴望。
那是一个春天,我终于痊愈,终于站在了久违的讲台上。我给新一级的孩子们讲花信风:它懂得所有植物的梦想,它坚守着与每朵花之间的约定,它带着二十四番耐心、二十四番热诚,一遍遍叫醒沉睡的花朵。
蓦地,我想起了一个人:当我一病不起,心如败絮时,我的主治医生,苦心孤诣地为我设计了一堂课,并成功地唤醒了梦魇中的我。他懂得劫难骤临时,绝望是更深的劫难。他懂得年轻的我,在这段困顿的旅途中丢掉的是什么。因为深深地懂得,所以才会有那温柔的慈悲,才会有那用心良苦的成全。就算伤过、痛过、枯萎过,可谁会错过,那一番又一番从岁月深处吹来的花信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