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别意
2009-06-11钱红莉
钱红莉 七十年代出生,安徽枞阳人,八十年代末移居芜湖,九十年代初开始写作,曾于《南方体育》《深圳晚报》《信息时报》《三湘都市报》《乌鲁木齐晚报》等二十多家纸媒开设专栏,作品常见于《散文》《美文》《百花洲》等,著有《华丽一杯凉》《低眉》等,现居合肥,供职于媒体。
《君子于役》:人生不相见的离乱感伤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
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林庚先生说这首《君子于役》是情生文,也是文生情。这里的“情”,依我的理解,应该是情景的情。看见“鸡栖于埘”、 “羊牛下来”这样温馨的恒常之景,自然想起了生命中的不寻常——远在边疆的夫君,于是,刻骨的思念之情蔓延成灾。
由于生长于乡村,对于“鸡栖于埘”、“羊牛下来”这样的景趣太过熟悉。那么,读起这首诗来,分明是一种久远的唤醒。日暮思归,与触物伤情一样,仿佛是人的天性,无法控制无法摆脱。对于成人如此,而对于幼童的我而言,更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是一种隐藏了多年的不为人道的经验——
是黄昏,鸡鸭鹅都进了鸡舍,牛羊也都从山上下来进了圈,我一个人蹲在村口的小路旁张望,始终不见妈妈从田畈归来的身影,长时间地被寂寞纠缠着,饥饿又荒凉——天快要黑下来。对于黑的恐惧是幼童克服不了的弱项。一天天里,我总在村口张望,焦躁,无聊,憧憬,五味杂陈,好不容易远远望见一个人影非常像妈妈,便喜悦重生地跑上前去迎接,可是,待走到能看清那人的面貌容颜,希望却又落空——希望与失望之间的落差,令幼小的心一次次遭遇着莫名重创。这种创伤不为人道,又无法启口,所以才伤得深重。童年的大半光阴,几乎就是在这种日暮思归中默默度过的。
所以特别向往那样的一种景趣:黄昏的时候,太阳把西天镶成一道道七色金边,西天映照在小河里,河水铭黄色地流淌着……我在门口的空地上抛撒同样铭黄的稻谷,鸡鸭鹅们鱼贯而来,赶在太阳落山前吃上一顿丰盛的晚餐,然后咯咯咯地叫着去到鸡舍安顿下来,这时候,我迅速地跟上去,插上鸡舍的木门。灶上的粥已熬好,把手洗净,就等着妈妈一脚跨进家门,然后揭开一锅滚烫的粥饭给辛苦的她。
在记忆里,夜暮降临那一刻,特别温馨,总是有一种万物归家的安宁。可是,这样的好时光何其稀少——每到农忙时节,田畈就仿佛成了妈妈的家,她总是很晚才回来,是真正的披星戴月,等我们姐弟仨好不容易把妈妈等回家吃上晚餐,那些鸡鸭们早已进入到梦乡。
整个童年期,我在村口张望多久,那种日暮思归的折磨就有多深。太过深切,所以难忘,于是也就加倍能理解几千年前的那名女子的远望思归之情。
诗人杨键曾经说,亭子都是古人用来远望和思归的。我觉得杨键说出了古人的情怀。而在我小时候的村口,根本没有凉亭了,通向村口的,都是曲曲弯弯的小路,白蛇一样逶迤——此时的小路替代着凉亭,也是用来远望和思归的,至少对一个孩子言,当是如此。当斜阳西下,她焦急地站在村口,妈妈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不知其期”、“不日不月”?
自小便尝遍这种日暮思归的滋味,如今再读这首《君子于役》,分外有感念,这女子,仿佛是我的化身,不过是又让我重复了一遍乡村生活。那种思念是磨人的,像一把钝刀,割得人辗转无寐,粥饭不香,是无所寄托的心神不宁。连鸡鸭牛羊都回到团圆之地,可是,人呢?却不能够。胡兰成说过,古代的先民无非求的是一个现世安稳。
然而,置身那样一个兵荒离乱的时代,又如何求得了一个现世安稳?所以便有了《君子于役》。诗写得平实日常——“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原本一派宁静和美的日暮之景,可是接下来呢?她想到了“君子于役”——心爱的那个人远在异地。然而,我又怎能不思念他,所以她说“如之何勿思”?这种情怀始终默默流淌在心里,尚不能表露,以防公婆、儿女有所觉察,她也许一边强颜说笑一边任思念在心底翻滚,这种感情最为锥心。或许,大哭一场,反而有了一种放松或解脱,就是这种强忍悲伤的感情是最能磨折人的。
诗分两节,前后句子没什么大动,写的都是日暮时节的远望思归之情,只后一节的最后一句,有了变化。她先是思念他,到末了,竟担心起来,也不知道他可吃得饱穿得暖。担心牵挂,远比单纯的思念更能伤人,这样的感情又多了一重,先是自己苦着,为思念所苦,然后又替那个远在异地的人苦着——这一点,就地取材特别像我妈妈。一次,她去北京的弟弟家呆了半年,当临走时,她给弟弟做最后一顿饭,却独自淌眼泪,我爸爸问她怎么了。她说,一想到孩子每天下班,晚上七点才到家,还要赶着做饭时,她就感到难过。回到小城,每想起这些,她依然难过得很。我想,这种悲伤的感情,远比她单纯的思念之情还要强烈伤怀。诗中的这个女子跟我妈妈一样,到末了,总担心着心爱的人吃不饱穿不暖,他这该是多么可怜啊,一样的没人照顾。一想到这些,怕是连心尖尖都痛着吧。
这首诗也是典型的“以乐景衬哀情”的诗,原本是温暖安宁的乡村景趣,却额外把悲伤之情衬得如此哀凉。
多年以后,有一个叫王维的诗人,他也写过一首反映乡村景趣的诗——《渭川田家》。我觉得非常好,与《君自于役》一样的平实: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把王维这诗翻成白话就是——夕阳照着村落,幽深的巷子里,牛羊已经回来了。老人心里惦着牧童的孙子,独自拄着拐杖在门前等候。野鸡在鸣叫,田里麦苗已经吐穗,蚕开始休眠吐丝,桑叶已经稀少。农夫们扛着锄头归来,相遇时亲切地打着招呼。多么羡慕这悠闲的农家生活,怅然吟唱起《式微》。
你看,中国的诗风始终都是一脉的。大抵出差在外的王维,偶然遇见这永恒的乡村闲趣,不由得在心里暗羡起农夫们的宁静生活,身不由己地吟唱起《式微》来。而《式微》不正是诗三百中的一篇么?你看,这口气,就这么轻易地给接上了——式微式微,胡不归?你为什么还没有回来?王维这里是有着深意的,我想,他的“胡不归”的自问,并非出于儿女情长,而是源于一种灵魂的归隐吧。这也是人生的一种更为宽广的思归之情,大抵跟陶渊明的“采菊东篱,种豆南山”是一脉的。
王维这首《渭川田家》跟《君子于役》,都是因情生文或因文生情之作,二者皆长于平实而短于修饰,给人一种浑然之感。两首诗所不同之处在于,我们在读《渭川田家》时,是能够捕捉到一种田园归隐的道家信息的,间或有一份恬淡的喜悦和超脱之情;而读《君子于役》则不同了,正是生活中的安息宁和,才使人想到辛苦在外的人,于是有了牵挂悲伤……这种聚散离乱之叹,令人倍感深切。这就是平实的爱吧。而人世,不正是由这千万份平实的爱支撑起来的吗?有了这份爱,我们才会有牵挂,才会有“人生不相见”的感伤离乱之情。
《小星》:穷忙族的人生磨练
彼小星,三五在东。
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命不同!
彼小星,维参与昴。
肃肃宵征,抱衾与。命不犹!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一名打卡族(更是一名穷忙族),每回读这首《小星》,都特别有共鸣感。其实,我猜,写这诗的应该是古代的一个小公务员吧,他可能是个小官吏,薪水拿得不是很多,每次上交工资的时候还要被老婆大人抱怨修理,他却要天天起早贪黑的。他写这诗,无非是抒发一下郁闷的情怀吧,感叹感叹工作的辛苦,间或还有那么一些抱怨的情绪。这点抱怨,流传几千年后,正好被我们这些上班穷忙族一把接住了,双双感同身受起来——话说如今,从星期一开始,每当将食指按住打卡机那一刻,我真是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最后不得不忍气吞声——尤其对我这种没有组织纪律观念的人而言,打卡简直是一种人格侮辱——不管有没有活干,但你每天必须都得准时来报到,并且要用食指的指纹证明你来过,简直有签下卖身契的羞辱感。
回想漫漫打卡生涯,有无限感慨——我目睹着一只小小打卡机,是怎样把一个原本独立特行的人慢慢磨成一个平庸的人,让他心甘情愿成为一个中规中矩的打卡族。常常,眼看那个规定的钟点就要到了,于是狼奔豕突一路小跑至打卡机前——有时实在跑得太急,一脚踏空,皮球一样在楼梯上滚滚而下,鼻青脸肿暂且不提,爬起来继续奔跑,巴巴把食指伸到那架万恶的机器前,随着“嘀”一声响,才算轻松下来,好了,一天的卖身符总算赶在特定的时间前画下了。这时候,痛意泛上来,要哭都不能够的,这是单位啊,好意思哭吗?作为一名打卡族,有脸面在人稠广众之间痛哭么?没有!那么,就忍着吧。这就是《小星》里所说的“寔命不同”、“ 寔命不犹”吧。人生里有多少时刻需要忍耐呢?我们不过是抱怨一声罢了。第二天,爬起床照样去上班。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许多单位的墙壁上用石灰水刷着十四个大字——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恍惚一步跨入了共产主义时代,我们每个人都是快乐的,你还在这里抱怨个啥?吃饱撑的!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首反映上班穷忙族的《小星》,却被《诗序》认为,是在赞颂大老婆宽容、小老婆贤惠的诗,真是让人啼笑皆非。《诗序》里原文是这样讲的:“《小星》,惠及下也。夫人无妒忌之行,惠及贱妾,进御于君,知其命有贵贱,能尽其心也”——四年前,我就上过这《诗序》无端猜测揣度的当!四年以后,我识别的羽毛终于丰盛起来,可以“一飞冲天”了,《诗序》再也不可能绊住我了。
《小星》里的夜行者形象,除了被《诗序》说成“小老婆”的版本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别本,后来的人们,其想象力真是无穷无尽,大到赫赫有名的胡适先生,认为这根本就是一首反映妓女生活的诗。胡适先生的考证功夫向来出了名的了得,他针对“抱衾与裯”一句,找到《老残游记》,里面记载有“黄河流域的妓女送铺盖上店陪客的情形”,于是,“认”出了那名夜行者的身影是一名妓女。当年,胡适就把这个发表在媒体上,惹来许多人的讨论,俞平伯先生也参加了,周作人同样参加进来。他们纷纷以书信的形式,撰文商榷,并未像鲁迅和高长虹之类那般为个小事扯个脸红脖子粗的。大家都是做学问的嘛,归根结底,这也算是学术争鸣了。尤其周作人,批评胡适读诗不应过分地关注个别字词……后来,也没见胡适出来申辩——可见,他还是服气俞、周二位的。五四时代的文人学者,当是可爱的一群,无论争论辩驳,无不为学问计。如今,则大大不同,你看一部《红楼梦》,养活了多少所谓“红学家”,其中提出的那些观点简直到了令人喷饭的荒唐,若曹公泉下有知,还不被气得坐起来。现在的红学家、黑学家们,他们之间比赛的是各自的奇异想象力,而最关键的考证功夫却被忽略掉,这哪里是在做学问,分明是在写玄幻小说了。
扯远了,收回来,继续《小星》。我想,诗中反映的时间应是寒东腊月吧。冬天的温暖被窝是多么让人贪恋啊,可是为了那份工作,他每天不得不很早就起床了,他怎能不抱怨呢?想睡个囫囵觉的小小愿望都破灭了——人生里小而又小的愿望啊,都不可以实现,这叫人怎么快乐起来?这分明是自怨了,所以最后还是爬起来了,用一句“命运不同”为自己开解,穿好衣服顶着严寒当差去了,宛如我们打卡的时候宽慰自己,也好啊,每个月就这么把食指伸进去,即便不干活,也能拿到千儿八百的工资呢。如此这么,一颗起伏不平的心就也安静下来——工作何尝不是一种人生磨练。慢慢地,要不了几年,烈性的脾气,不可妥协的精神,自会被小小打卡机给磨平了,待到真正接受下来,我们也有家有口拖儿带女了,这时候,就更没脾气了,因为要养家啊,你敢为了不打卡而辞职么?不敢,是家庭在逼着你就犯,然后,你就变得麻木不仁起来,即便日日签下卖身符,也在所不辞。这就是小民的悲哀——人生里的小烦恼小挫折随时潜伏,狗一样蹿出来,趁你不注意,咬你一口,也许到了那时,喊疼都无须了。
其实,我杂七杂八说这么多,还是没有解决掉实质问题,那就是,诗中的“抱衾与裯”到底怎么解?争议的焦点不就是在这个“抱”字上吗?诗中的小公务员干嘛天还没亮“抱衾与裯”呢?他不是要起早上班去吗?到了闻一多这里,就迎刃而解了,闻先生把“抱”解释为“抛”,一切都明白过来,原来,这个小公务员是把温暖的被单蹬掉了。我们看闻先生是怎么翻译这首《小星》的:
闪闪烁烁的星儿,
三三五五亮在东天。
匆匆忙忙赶着夜路,
披星戴月去上班,
唉,该是命里注定的磨难!
闪闪烁烁的星儿,
是参星和卯星亮在天边。
匆匆忙忙赶着夜路,
顾不得整理床铺被单。
唉?摊上这个命怎么办!
也是很怪的,闻先生在这首诗前,忽然明白过来,他再也没有按照他一贯的作风,把这诗解释为一首淫诗了。可见,他的辨别力和洞察力多么的非同小可,倒是胡适先生一头栽倒在这首诗下了。
学问是做不尽的,而我们这些上班的穷忙族,依然还要打卡去,生活一直行使在既定的轨道,它从来未曾有过一刻的改变。那么,我们终于弄清,《小星》到底不是小妾,它不过是写出了我们上班族的心声。
《芣苢》:永恒的民歌天赋
采采,薄言采之。采采,薄言有之。
采采,薄言掇之。采采,薄言捋之。
采采,薄言之。采采,薄言之。
少女时期在乡村的时候,每逢阳春三四月,对女小孩而言,田野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诱惑——我们纷纷变得勤快起来,不待大人提醒催促,便也早早出了门,挎上竹篮,带上微型铁铲,去田畴野畈打猪菜。到处都是红花绿柳,蜜蜂在快乐地飞翔,从一朵花到另一朵花。万物被暖阳照着,都是要快活地抒情的吧——风在抒情,从村东吹到村西,然后跃过山岗,去到更远的地方;河水在风的感召下早已解冻,舒缓地流淌正也是一种抒情。只是它们始终那么从容,不急不徐,缓慢地带走了光阴和枯叶败叶。我们去天畈,总要经过的地方就是河流,顺势在岸边照一照,小身影在水波的折射下变得弯曲,整个身躯像是跟水打了一架,到底败下阵来,终于被水扭弯变形了。
岸边终是不宜久留之地,我们要到更为空旷的田地里去,那里有摘不尽的马兰头,掐不完的猫耳朵,这些都是猪们最爱吃的植物,散发着芬芳的药香。我们半跪在田埂,向下勾着更加茂盛的猪菜,汁液淋漓,染绿双手,要不了一会儿,一篮猪菜便采满了,把它挎在胳膊上,眯起眼睛往回走,这时候,人就会无端地快乐起来,人一快乐,就会歌唱,仿佛于生俱来的天赋,也从无固定的唱词与曲调,大抵过年时,零星从外村玩花灯人的嘴里学会的,比如:八月桂花遍地香。也就这一句,反反复复,在田野里久久回荡,不小心把田鼠都惊起来,飞速地逃蹿。如今细究起来,不免可笑,置身阳春三四月,怎么唱起了“八月桂花遍地香”?可见,乡村的文化元素多么贫瘠,甚至都找不着合适的语言去抒春天的情怀。而人心的蛮荒是如此广阔,我们一直与日月星辰作伴,彼此感受着对方,体贴着对方,可是,总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表达情怀,以至于总是那一句“八月桂花遍地香”。
是冬天的夜,坐在温暖的被窝里读《诗经》,不经意翻至《芣苢》一章,早年的记忆又一次被激活了。少女时期的一口气息在沉睡了多年以后,就这样在一个平凡的冬夜轻易地被接上了。这一口气好长啊,它一直睡在我的记忆里而没有走失,终于又被一本《诗经》给唤醒过来。
原来,远古时期的人们跟我们没有别样,他们在采摘的时候,也是要歌唱的,简洁明了,不过是抒发一种快乐的情怀。人类的天性始终未曾改变过,几经千年的风霜雨雪,依然如此鲜明。
关于这首《芣苢》,我觉得清代学者方玉润在他的《诗经原始》中解释得最妙:“读者试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
其实,说到底,这就是一首采摘小调。芣苢就是车前子,车前子作为一种中草药,具有利尿之效,酷夏时我们用它煮水喝,是可以消暑气的。车前子的成熟期应该在春末夏初吧,当穗子上已经结籽,就可以连根挖起,阴干,晾在屋檐下,需要的时候取一点熬水喝。
为何人在劳动的时候就那么快乐呢?情不自禁地歌唱跳舞,对于土地的恩赐始终怀着感恩之心,所以就唱出来了,原本平淡无奇的语言一经拖音便会婉转起来,唱得连心也荒芜起来了。人心的愚昧无知渐渐被赶走,然后由歌唱来统治,一经几千年——
异常怀念二〇〇八年深秋的那趟桂北之旅,我们分别去到苗族、侗族自治县。他们的歌唱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扉,一次次仿佛要热泪盈眶——在那些原始的土地上,是青翠的树木野草,永不停歇的河流,永远也飘不走的白云青烟……其次,就是少数民族的歌声,那么圆润和美,浑然天成,是众生合唱,唱诗班一般庄严神圣,我没能进入到他们特有的语系中,但我分明懂得了那样的语境——有些快乐的歌唱到了尽头,是没有回头路可言的,就也一直上到了云霄处,托着一片云朵走远,再也不回来了,所以,他们的每一次歌唱,都是绝唱,不能复制的,随白云一起飘远。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分明有了巨大的空洞,空旷又荒凉,无以形容的哀伤,久久不肯退去。好比于荒野田畈观瞻星星月亮,美好得进入孤独的绝境,靠个人之力是无法突围的,于是就那么呆在那里,与星光月光作伴而默然不言。
孔子说,读《诗经》,可叫人多识草木鸟兽。我想不仅仅是这样的,这些草木鸟兽的背后,一定承载着另外的东西,直叫人心心念念地难忘。就拿《芣苢》来说,短短三小节,每一小节四句话,每句话四个字,字词变化不多,念起来朗朗上口,这背后是有意象的,大约是春末的时候,田野里充满着暖意,是一些女子们集体出门来,她们一边收获着车前草,一边歌唱着,歌声飘荡了几千年,忽然在一个冬夜被一个人接着了,一口气就又续上了,使这个人重回少女时代,回到皖南的那片田畴野畈,回到马兰头、猫耳朵芬芳的药香中……
土地有了几千的年岁,河流也是,山川草木也是,惟有人,走了一茬又一茬,而永恒的依然是歌唱的天赋。
责任编辑︱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