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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爱,在花开的春天

2009-06-11项丽敏

海燕 2009年6期
关键词:汉娜气味味道

项丽敏 生于七十年代,现居安徽黄山,有作品在《美文》《百花洲》《海燕·都市美文》《小品文选刊》《中国散文家》《散文百家》《青春》《诗选刊》《少年文艺》等刊物上发表。出版散文集《金色湖滩》。

太阳实在是好,好得令人担心,怕它一会儿就要掉过头去。

洗了被单,洗了被套,洗了羽绒衣,洗了头,洗了牛仔裤。

晒了棉絮,晒了枕头,晒了鞋子,连雨伞也撑开来在走廊上晒了。

湖水一点也没浅下去。晴了两天了,湖水还是那么深,比往年的湖水都要深。

黄檫花已经褪了色,整个二月的雨水,日复一日洗去了它们的颜色。山樱花的颜色也在褪,粉红褪成了粉白,就要落了。地里的油菜花开出一星星的黄,毫无气势。

很多人在往婺源去,去看三月的油菜花,去感受春天浓烈的声色与气味。我没去。有人相约,我不想去。

春天,我希望我是安静的,在湖边晒太阳,看山上一茬一茬的野花,听溪流潺潺,在溪边的树影下静坐,做一个纯粹的阅读者。

喜欢这样的春天,有阳光的春天,花开的春天。没有放不开的事,也没有撂不下的人。

气味

我最感愉悦的阅读不是在室内,而是在春天午后的寂静山林,在一条刚刚苏醒过来的林间小溪边。小溪边有一丛水竹,山樱,山樱树上缠着嫩黄的藤花。一枚去年冬天未落的叶子悬在中间,阳光的映照下红得耀眼。一只粉白的蝴蝶在花枝上飞着,一起一落,和花朵谈着恋爱。耳边听着单纯清透的溪流声,犹如听着大自然的心经咏颂,妥贴安宁。

两个下午,在山林的溪流边,读完了德国作家施林克的小说《朗读者》。这本书没有令我失望,是我喜欢的。以第一人称叙述,沿着一个人的内心行走,像我多年前爱读的日本私小说。如果存在“气味小说”,那么《朗读者》无疑就是其中的典型。从打开第一页到最后一页,始终弥散着气味,各种各样的气味——灵魂的、肉体的、迷人的、浑浊的、浓烈的、清简的、明亮的、黯淡的……作者在作品中把自己的嗅觉体验表现得淋漓尽致。这和作者早年的生活有关,也就是说作者在很早的时候就领略了孤独。孤独的处境会让人关注那些细微如尘的东西,对气态的物质也会有敏锐的感觉。

米夏遇到汉娜时是十五岁的少年,而汉娜是一位年近四十的中年女人。米夏在第一次与汉娜的接触中就被她的体味袭击了。米夏在汉娜的怀抱中,在自己呕吐的难闻气味中嗅到了汉娜身上好闻的汗味。汉娜向米夏张开的是强壮的、母性的、安慰的拥抱。而米夏,这个身患黄疸症的少年,这个白纸一样薄脆的少年,他感受的是汉娜身上新鲜刺激的味道,以及紧贴着他胸部令他不安的一对乳房。这是米夏第一次对性感的体验,这也是他们超越常规关系的开端,有着宿命的意味。

我想起“气味相投”这四个字。气味是动物之间用来召唤、要求、或拒绝的语言,而人与人之间的辨识其实和动物有着共同之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接纳或抵触,很多时候,也是因为那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够闻到的气味。气味也是一个人的场。如果你能融入这个人的场,身心愉悦,你们就能共处。如果你排斥这个人的场,你们就只能是平行线,无法交集。

汉娜新鲜刺激的体味对米夏的成长有没有催熟的作用呢?或者说患病的米夏在被隔离于室内的半年中,以想象构筑的一座座迷宫里飘溢的气味,会不会就是汉娜身体的味道。十五岁的米夏,被疾病囚禁的米夏,沉浸于低热幻觉中的米夏,他的身体正在发生着神秘而羞涩的变化,像一朵莲花被体内的香气冲撞,忍不住绽开了莲瓣。

半年后,病愈的米夏以向汉娜道谢的理由,捧着鲜花,来到了汉娜的房间。他仍然用嗅觉触摸着她的生活——清洁剂的味道、青菜和豆子的味道、水蒸气的味道、邻居家起油锅的味道。

一个人对气味的记忆是根深蒂固的。而一个人最初接触的气味则会决定他以后的气味辨识,接纳的往往是同一种,抵触的也是同一种。

“以前,我总是特别爱闻她身上的气味。她闻起来那么清新,是才洗过了澡,是新洗过的衣服,是方才沁出的香汗,是刚刚被爱过的余味。有时候她也用香水,可我不知道是哪一种。而且,就是她用香水,闻上去也要比其他香水清新爽朗。就在这种闻上去清爽的气味之下,又流连着另外一种味道,很浓重,潜伏着,涩得刺鼻。回想那时候,我经常在她身上嗅来嗅去,就像一匹小动物似的。我从脖子和肩膀开始,嗅那新洗过澡的气息;从两只乳房当中,嗅那新沁出汗的味道,那汗味儿在腋窝处又和别的气味混合一起;从那腰部和腹部,嗅那浓重而说不上来的气息,不过倒是近乎纯正的;还从那大腿之间嗅出水果般的气味,我也在她腿上和脚上嗅来嗅去,嗅到小腿时,浓重的气味就消失了,膝盖窝又有点沁出的汗水,她的脚闻起来是香皂味、皮鞋味和身体疲乏的味道。后背和胳膊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什么也闻不出来,或者说,就是她身体本来的滋味。她的手是白天干活的味道,带有车票的油墨香、钳子上的铁器味,以及洋葱头、鱼、煎肥肉、肥皂水、烫衣服的蒸气味儿。如果她刚刚洗过澡,手上就什么味儿也闻不出了。不过,那也只是香皂味把其他气味都掩盖起来而已,过了一会,那些味儿又会卷土重来,微弱地混合进一天干活的气息当中,那就终于是傍晚、回家和居家的氛围了。”

我在最后一章的这一段上划下了横线,我的笔从第一行划到最后一行,划满一整页,放肆而快慰。如果很多年后,有别的人看到这本书,看到这划满横线的一页,会怎么想呢?会不会和我一样被这段文字咬住?是的,咬住,就像汉娜以体味咬住米夏的身体。

米夏之所以不能摆脱汉娜对他一生的影响,使他后来遇到其他女人都觉得“不是那个味”,无法去爱,就是因为汉娜的体味囚禁了他。汉娜身处牢狱十八年,而她当年留给少年米夏的体味记忆,却将米夏的情爱囚禁了一生。

精神的囚禁,无形的牢房。你投入了时间和感情的东西就是你的牢房,你欲罢不能的东西就是你的牢房,你闭上眼睛也不能避开的东西就是你的牢房。

朗读

如今读一本小说,我已不太在意它的故事情节,我在意的是它对自己的内心、对人性的弱点揭示了多少,它的讲述是否诚实。是的,我在意诚实,哪怕它残忍、冷酷。一本不诚实的小说,写得怎样美,都是无力的。

我把《朗读者》当做一个人诚实的情爱剖白来读。我愿意从这个角度进入阅读。虽然小说中有更严肃的视角和思想表达,涉及到纳粹的惨毒、战争后遗症、法律的残缺以及审判的滑稽等种种。这些严肃的东西犹如一条吃水很深的船,而这条船所漂行的河流则是米夏对汉娜的情欲。

两个人保持着一种隐秘而持久的关系,除了相投的气味与相融的情欲,还会有别的因素,比如精神的依赖。

米夏作为朗读者的身份比作为情人的身份更令汉娜眷恋。朗读者米夏将小说中一个个新奇的世界呈现在汉娜面前,他向汉娜展示了比现实更有意思的生活场景,他以好听的声音令汉娜忘却了过去与未来,只感受到此时此刻的轻松愉快。在他们之间,朗读已不仅仅是朗读本身,朗读是一个美仑美奂的清洁的地方,是米夏带领汉娜共同游历的精神花园。

汉娜身为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看守时,也曾在囚徒中挑选过一些年少体弱的女孩留在身边。汉娜给那些女孩洗澡、吃好的食物,然后再为汉娜朗读。朗读,就像一把钥匙,能打开一扇门,让汉娜领略她终生渴望却不能自由出入的世界。

汉娜是文盲,这是她需要朗读者的原因,这也是她一生遭罪的原因。汉娜是文盲,那么,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就是排斥的,她对现实失去了知情权,也失去了话语权。她是一个文盲,这犹如她先天的残疾,她不愿意在公众面前露出残疾,她羞耻于让人知道这个致命的弱点,她以绝望的表情维护着那悲哀的尊严,她宁愿接受终身监禁的惩罚,而死守着自己既不能读也不能写的秘密。

在一个以文明标榜的世界里,文盲汉娜只能是手无寸铁的弱者,对自己成为历史罪恶的替罪羊也无法自救和辩白。

米夏作为法学院的实习生参与了审判汉娜的整个过程。在此过程中,米夏的内心则另有一场审判——对法律公正的审判,对爱情的审判,对自己懦弱一面的审判,对人性之恶的审判。人性之恶在真相面前赤身袒露,而真实与谎言在法庭的审判中又如此含混不清。

米夏在汉娜成为罪人之后,也身陷自我谴责和矛盾的囹圄中,为明知所爱之人获罪的真相却无能为力而困扰,也为自己成为上一代人罪恶的株连者而屈辱。

米夏在几年后又成为汉娜的朗读者,他将自己朗读的小说录成磁带,邮寄到汉娜服刑的监狱。这时的米夏已经结过婚又离了婚,并且有一个女儿。米夏第二次成为汉娜的朗读者,像是对曾经美好时光的祭奠,也像是灵魂的救赎。无论他愿不愿意,他都不能摆脱汉娜对他的影响,不能否认汉娜在他生命中的存在。他需要为汉娜做些什么来安慰自己,也以此弥补他对汉娜心怀的愧疚。

米夏的朗读对狱中的汉娜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爱,纯正健康的爱,这爱给了汉娜新生的勇气和力量,汉娜开始认字,她在监狱的图书室借来米夏朗读的小说,她摊开书,对着收录机一字一句地学着,很吃力也很满足。在米夏往监狱邮寄磁带的第四年,汉娜给他写来了第一封信,“小家伙,上一个故事特别好,谢谢,汉娜。”这短短的一封信,意味着汉娜大半生文盲时代的结束。这封信也是汉娜的欣喜与骄傲,她要让米夏与她分享,她终于可以用文字说出自己的话了,尽管那么短促,笨拙。米夏确实感到喜悦与骄傲,为汉娜所做的努力而骄傲,但他没有给汉娜写回信,他只是一如既往地给汉娜朗读,读他喜欢的故事、诗歌,也读他自己写的小说,孜孜不倦地读。从那以后,汉娜每次收到磁带都会给米夏写信,也都是短促的句子——“院子里的连翘花开了”,或者“我希望今年夏天雷雨天多点”,或者“从窗子里朝外望过去,我看到鸟儿怎样聚会在一起飞向南方”。

这些句子多像从一个孩子嘴里吐出,对生命充满了新奇,是天真未凿的诗句。

米夏不曾给汉娜写回信,这也暗示着,他对汉娜的爱是有保留的。爱意味着付出,也意味着责任,米夏愿意适当付出并在付出中获得安心,但他不想让自己承担过多的责任。任何一种关系,一旦包含了责任的重量,就会失去自由和弹性。

如果汉娜在受刑的第十八年没有获得释放,如果她就像当初给予的判决那样终身囚禁,她的狱中生活也说不上有多么不幸,因为她的心里氤氲着爱,哪怕那爱是她一个人的盛宴。

爱,爱究竟是什么呢?爱,就是那能支撑你活下去的东西,即便活得孤独、卑微、艰难。

尊严

一个长期生活在牢狱里的人,最后,会不会把牢狱当成不想告别的故乡呢?

她已经习惯了牢狱里晦暗的光线,狭窄的四壁,窗外遥远的天空,云朵模糊的形状。她的年纪已老,身材臃肿,好闻的体味业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腐旧枯朽的味道。她对自由不再向往,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已经失去意义,只有在牢狱她才是安心的,她可以对着收录机听着熟悉声音,把那当做永生永世爱人的倾诉,慢慢地挨过一天又一天,直到最后的审判——死亡来临。

死亡,对她来说不是悲惨的事,死亡是另一个故乡,她的亲人早已去了那个故乡,她在集中营看守过的那些人也在那个故乡。她曾因无知和盲目而成为罪恶的帮手,她在心里确认自己是有罪的,她心甘情愿地在牢狱服刑,终身为囚,向那些无辜的、丧失尊严的犹太人赎罪。

尊严,这是每一个活着的生命都需要的,但是汉娜,她有过尊严吗?作为文盲的汉娜、作为囚犯的汉娜、作为被米夏爱恋过的汉娜,她有过尊严吗?

如果说她还有什么心愿的话,就是希望命运对她最后的判决,是有尊严的。

汉娜在服刑第十八年时获得了释放。关押了她的牢狱对六十岁的汉娜说,你可以离开了,这里不再是你呆的地方。

一个在老年时离开故乡的人,能去哪里呢?

汉娜无处可去,除了米夏——她曾经的情人和朗读者那里。

可是米夏已经不是十五岁的米夏了,正如汉娜已不是三十六岁的汉娜。即便米夏终于来探监,在汉娜出狱前来见她,愿意帮助汉娜适应外面的生活,但那种帮助是出自怜悯和无法推却的道义,而并非出自爱。汉娜从米夏对她表现的神情中明白,爱,在他们中间已经死去,被无情的岁月杀死,被冷酷的现实杀死。

这么多年来,汉娜一直依靠着内心的微火活着,她相信,那个曾经像个小兽一样紧贴在她怀里嗅来嗅去的小家伙——那个以好听的声音一年年陪伴她的小家伙——是爱她的。她像信仰宗教一样,虔诚地怀抱着这丛微火。她怎么能允许自己成为一个悲哀的包袱,残喘苟活,最后被米夏厌弃。那是不可想象的。

我终于没有忍住悲伤,在读到汉娜自尽的那一章时,眼泪冰凉地流下来。

事实上,在米夏来探望汉娜,在汉娜疲惫地说“都结束了”时,我已经预感到她会死在狱中,这是无法改写的结局,对汉娜来说,这也是一种保持了尊严的结局。

在午后的溪流边阅读这样一本书,就像听一个人用略微低沉的声音在向你诉说。他用忏悔式的语气向你诉说他的故事。他的言辞舒缓恳切,犹如穿过竹叶投在溪流上的阳光,清晰,透明,斑驳。你甚至能闻到他辞句中挥发出苦咖啡的气息,深情的色泽,迷人的忧伤。

米夏。米夏。我自语般念叨着这个名字,我觉得这个名字是一种春天的植物,开着细碎的黄花,晶莹如太阳的泪滴。而汉娜的名字则是一个咒语,念动她,就能解开那些被施了魔法而受禁的苦灵魂。

在这个春天遇到《朗读者》不是偶然,在此之前,我已看过由这本书改编的电影,片名有译为《生死朗读》的,也有译为《读爱》的。而我关注这部电影的原因在于,它的女主角汉娜由凯特·温斯莱特主演。从《理智与情感》到《泰坦尼克号》到《革命之路》到《朗读者》,凯特·温斯莱特的演技已穿越浮面的艳丽,潜入了人物复杂的内心、错综的命运。

春天的太阳是有着善变的脸和匆忙脚步的,早早地就斜到山外去了。阳光一走,山林中也就格外清寂起来。我合上书,从石头上站起身。我的肩膀触动了身边的山樱花树,倾刻,粉白的山樱花瓣像春雪一样,大朵大朵落下来。那枚去年冬天未落的叶子也落了下来,庄重地擦过我的肩头,落向我捧着的书,轻吻了一下封面,旋转几圈,落入溪水,顺流而去。这枚叶子,它是那样红艳,像一朵不肯熄灭的火苗,也像一颗受尽伤害却不舍凋零的心。

责任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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