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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精神地理

2009-06-11王开岭

海燕 2009年6期
关键词:科学精神

王开岭 一九六九年生,祖籍山东滕州。著有《激动的舌头》《黑暗中的锐角》《跟随勇敢的心》《有毒的情人》《精神自治》等散文和思想随笔集。作品入选数百种国内外选集和大中学语文读本,连续登录多届中国散文排行榜。现居北京,任央视新闻频道《社会记录》《新闻会客厅》等栏目指导。

这是个“旅游”高涨的时代,也是个“行走”退化和废弃的时代。游客多了,行者少了,攒下的是里程和航空积分,冷落的是脚力和带泥的足迹。同时,地理性的书刊和电视节目如雨后春笋,但以知识科普和风情揽胜居多,我不否认“扫盲”的意义,却有个小小遗憾:除了自然地理和文化地理,何以没有“精神地理”?除了公共化的“物质风光”,何以不见旅人眼里的“精神风光”?除了物象奇观和知识说明,作者私性的审美发现、精神感受和灵魂喜悦又在哪儿?只有客体表达,没有主体表达;只有物理信息,没有精神信息;风景成了一个“物”,一个地质性存在,一个科学的事实。这样的媒介,调动的是视觉,满足的是求知,而心灵几乎被闲置,很少受到真诚的邀请。

就个人的行走体验,我觉得把地理仅视为“客观”,未免太泥实、也太浪费了。一个地方的风物,既属天设地造,又靠乡民的世代生息和炊烟喂养,当地人的性情和精神始终参与故乡的发育……所谓一方水土一方人,其实也可反着说:一方人生一方土。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人何以要远行?为了求知和探索奥秘吗?樊笼里的现代人,为何不顾一切、如赴伊人之约似的急急赶往“另一地方”?说到底,因为精神上需要位移,灵魂需要不断被新的生命景象所刷新和激栗,心灵视野需要一个与之对称的美学空间来呼应和安置……法国诗人阿兰说:“对消沉焦虑的人,我只有一个建议,往远处看!只有眼睛自由了,精神才是自由的。”我想,行走的最大意义也就在这:地理之于心灵的唤醒,之于精神的启蒙,之于人生诗意的萌生和心智大悦。

那么,为何不提供一种新文本,表达一种有精神维度的地理感言呢?说“新”,其实古已有之,在苏轼、白居易、张岱等前辈人的芒杖下,地理从来都是“精神地理”。

聊了以上这么多,一则源于我对当下地理写作的期待,二则源于我手中的一册书:《中国国家地理》主编单之蔷先生的《中国景色》。通阅这本书,我读得很慢,近乎蠕动,因为这部由卷首语缔结的书,几乎篇篇称得上我鼓吹的“精神地理”,且非那种共识性的文化结论,它纯粹是一个人的精神风光,属于“私货”。

我曾去单先生的杂志讲过课,谈及对当下地理书刊的部分失望(即本文开头所言)。我想,若提前读到此书,或对单先生的杂志有更细致的追踪,我恐怕会有所改口,至少不会用横扫式的“失望”误伤佳木。

本以为单先生是一个“科学至上”的人,以为他会要推荐一堆枯燥的理性和数据。没想到,他的笔下竟流淌出如此多的“非理性”:“科学是一种事实崇拜,但科学并不能给人生以更多意义。其实神秘本身就是一种价值,神秘完全丧失,剩下的就是无聊和虚无。”“彻底去魅的自然,是虚无的,自然要有适度的巫魅,科学要适度的科学”“给自然复魅,还自然之魅,往大里说是为了地球和生态,往小里说是为了让生存有意义。”我个人极看重这个“往小里说”。这些年来,我对生产力时代以功利科技和人本主义为核心的实用价值体系深深忧虑,人类心灵的“童年性”已完全被驱逐,世界正变成不折不扣的“人间”,敬畏和谦卑无从谈起,诗意与烂漫无从寻觅,我们的心境和语境不再柔软、不再温润,像厂房矿山一样变得机械僵冷,“科学、经济、技术、产能、GDP、翻天覆地、日新月异”已成为唯一的口头禅……人为什么活着?仅仅就为了这些?古希腊社会和中国《诗经》里的那些生命美学哪儿去了?毋庸讳言,挑战神性、瓦解诗意,已成了现代人赋予“科学”和“生产力”的主要任务,现代空间下的生存意义正一点点被蚕食,我们热爱生活的依据和背景正一点点丧失……“诗人消失了,是因为世界已没有了诗意。”在这本书中,我惊喜地看到一篇《湿地是诗地》的文章。近年来,保护湿地的绿色声浪日趋高涨,遗憾的是,在众多的标题和字眼中,我只看到了“保护湿地”,而没有看到“敬畏湿地”,我只看到对湿地之于人类安全重要性的种种列举,而没有看到对湿地的生命审美。说穿了,人类的保护动机只是出于“利己”的安保考虑和“物理性”保健,精神上却无动于衷。相比之下,在单先生眼里,湿地则更像一片“精神地理”,“湿地是一种在全球范围内转移的生存空间,候鸟是世界的公民……它们用史诗般的飞翔来追逐这种生存空间,南来北往是它们的天性……”“时光飞逝、韶华不再、逆旅乡思、离恨别愁等人类的幽微情感,时时被迁飞的候鸟唤起。”《辞海》对湿地作出了等同“沼泽”的注解,单先生纠正道:“湿地表达的是一种喜爱和肯定,沼泽潜藏的意向则是否定。”是啊,当保卫湿地和热爱湿地、欣赏湿地、敬畏湿地联系起来时,这种保卫才真正深入人心,才符合人境礼让的“和平”精神,才会取得手脚和心灵的双重效果。

单先生的杂志虽出身中科院地理所,其身边总不乏科学之士,可贵的是,他的地理感受远远超出了“地质”“科学”“学术”的局限,在理性和严谨之上,他多了一种精神维度和美学向度,他是一个敏感的人,一个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者。也正因此,其文本天然有一种文学品质,有一种诗意的哲学精神和信仰支撑。对于自然和远方,他不是一个考察者,而是一个朝圣者,一个回家的游子和赤子。

表面上看,单先生有偏袒传统的倾向,但实际上,这是一个深谙自然之道和生命美学的人——

“西方人用机械和进攻的态度对待世界已太久,该用瓷器或容器的态度对待世界了”“当人们用四千多万去购买一件五百年前的瓷器时,难道不是在肯定和奖励那些在五百年间为保存这件脆弱易碎的瓷器所付出的小心、谨慎、细心和精细吗?不也是在肯定人类除了进攻、改造、毁坏以外所具有的收藏、保存、惜物的精神吗?”是啊,“稀”包含着“惜”,所谓的大爱,不就是对世界、对自然、对万物的惜怜之情吗?

书中有一文,《风水,中国人内心深处的秘密》。风和水,多美的词汇!一个词,竟集结了自然风物和人类生存中最重要、最优美的两大元素!但就是这样一项古老而神秘的事业,现代支持者和反对者都不约而同选择了“科学”做帮手,单先生叹息道:“其实风水为了证明自己的合理性,完全不必向科学靠拢……”是啊,科学只能解释有限的东西,而有些秘密是穷尽整个人类生涯都未必沾边的。何况,信仰就是愿意信仰,这是一种更高级的生命境界和生存智慧。科学的穷追猛打和不依不饶,不仅将科学本身神话了,也伤害了大自然的尊严,更降低了人类自己的智商。单先生是个冰雪聪慧之人,他知道爱护、珍惜奥秘,知道人类的深刻应区让于宇宙的深刻,这远比论证是非和真理讨论更重要,争吵本身就是噪音。

“能创造奇迹,不等于应该创造奇迹。”现代科技和生产力粉碎了大自然神话,然而它自己却虚构了一项新的神话,该是给新神话去魅的时候了。也只有这样,才能及时给自然复魅,恢复环境的空间魅力和心灵魅力,这应是文明最紧迫的任务。

现代人既是自己的受害者,又是自己的肇事者。科学和机器让人狂妄,“宏图”败露人的野心,但在另一种维度上,我们将证明自己的愚蠢和悲剧性。在《三峡的河湖之变》中,单先生道出了一种精神失落和美学危机:“河的流动性,唤醒了人的时间意识……河有方向性,湖则无所谓方向……三峡的灵魂是流动的水。它将失去江水的流动和速度之美,随之失去的是对人的精神启示、提升和锤炼……”也就是说,河流最伟大的生命意义和哲学精神被我们用一丁点的眼前利益就给出卖了。如果说长江黄河是永恒的,那可怕之处在于:我们动了不该动的东西——“永恒”,不仅是惊动,而且是蔑视和诋毁。“变”是一种伟大,有时侯,“不变”是一种更大的伟大,近乎神圣的自律。

人类的最大努力就是将地球“人工”化,将所有人工都视为危害当然不公平,但有些巨大的“人工”确值得商榷。在我的价值观里,山河是和人性一样重大的存在,不得撼动和易改,改意味篡,意味着对古老秩序的不敬和背叛,这不仅是个科学问题,更是个伦理问题。道比法高、伦比理大,我的该观点一向被视为偏激,对此我并不否认,因为这是我的秉性所向,是一个选择性立场,无须讨论。没想到,单先生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运河毕竟不是海》中,他不仅痛斥了大运河——这条被历史赞誉有加的“劳动者之河”——的“不伦理”,还列举出了它的“不合理”和给社会带来的精神之祸,“我首先关注的是人造的大运河与天然的河流所孕育的文化有何不同?”“运河文化有讲究交际、沟通和看重关系的色彩,还有着官气和腐败的味道……”我对运河没研究,十几年前,有一次从杭州乘船到苏州,本想附庸一把张岱《夜航船》的感受,孰料却落下个对死水和腐臭河床的厌恶。真正让我理解单先生这段话的,是前不久看的电视剧《漕运码头》,历史上运河的交通全靠一节节的船闸提放,它是一条人工操作和人工放行的河流,有了“开关”,就繁殖出了“机关”和衙门等权力系统,从这个意义上,说它的河床滋生腐败、说它是一条肇事河流并不为过。此外,单先生还发现性地指出了运河对天然河流的剥削及对华夏文明的内伤:“大运河繁荣的代价是沿海的荒凉和寂寞……大运河从南到北截断了许多流向大海的河流……是大运河阻挡了中国人奔向大海的步伐,阻碍了中国人海洋意识的萌生和发展,中国人的意识更多地是运河意识而非海洋意识。”据说,不少人对这一观点颇有微词,但我想,与其将之视为单先生的一种理性论调,不如视若作者持有的一种“大地伦理”,理性不过是为信仰服务罢了,人的所有持论无不受心旨驱动,我更看重作者心里装着的那个法则。大运河,惊了天动了地,搅了大自然的五脏六腑,结果必然好不到哪去。

多年前我曾有一篇文章,论及现代医学精神中人文含量和伦理资源的缺失,其中也感叹古代中医的职业操守中有一种清洁的东西。单先生有一文让我引为知己,在《把病历像故事那样去写作》中,作者高度评价了“望闻问切”这种对身体最温情的访问手段,然后说,“听诊器是西医发明的第一个将医生和病人隔离开来的医疗器械……人的独特性、丰富性没有了,人被看作一个有了毛病的机器。医学从交谈的艺术变成了沉默的技术。”“护士是现代医院里最人文的景观,因为她不仅治疗,而且安慰……”他甄别的不是中西医的技术高下,而是对患者身心的体恤程度,或者说,他看到了医学不是一项物质作用于物质的技术,而是一种需要心灵和药物共同倾注的事业,医学需要人文,因为人不是物,而是身心混合之体。

除了“水”,单先生对“山”的亲近也让我侧目。“中国人有悠久的欣赏山的传统和经验,但没有欣赏雪山的传统和经验。”无论古代、现代还是当下,在中国文学中,对极高山、雪山和冰川的表达,都几近缺失。应该说,单先生在这本书中对高地的描述,至少在文学领域,填补了一处审美盲区和心灵空白。看单先生亲自拍摄的冰川照片,我有一种灵魂的惊悸和震撼,我从未目睹过如此的清澈和纯净,它古老而年轻,美丽而庄严……想象作者就站在它身边,与之融为一体,那是怎样的精神洗礼!那样的洗礼够一个人用上一辈子!冰川是最古老的地理记忆,它不仅是一种诗境、意境、画境,更是一种和永恒有关的神境。贴近它,你就获得了一种宗教。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借山象之高获取仰望,以滋养我们的地面精神,古人早就懂该道理,但他们也只找到了五岳,而与真正的高山失之交臂。古人的遗憾一则是受制于交通,二则缺乏海拔概念,那么今人的缺席呢?仔细打量,在跋涉者中,你根本搜索不出中国作家和艺术家的身影,懒惰和畏惧之心,早早让他们歇息成了书斋里的学者、茗室内的笔匠……即使有个别走动者,也走得太平庸太安全了,无脊无峰,无惊无险。一个人,当步伐和视野早早有了疆界,精神上也就失去了悬念,夭折了弹性和张力。对当代写作者来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跋涉传统早扔掉了,当代文学的能量已过早停滞在了文本能力和故事能力上——灵魂上,这何尝不像运河一样是一种温床和死水的腐败?很大程度上,这也是我赞赏单先生这本书最重要的原因,他应该是中国写作者中走路最多、攀登最高的人之一。文学和艺术需要跋涉,现代人需要精神足疗——人的足底最敏感,穴位最多。

现代人的精神突围,一直是我这些年的思考。有件事我一直难忘:某日正午,突然收到一位友人电话,手机里传来一阵大声朗笑。那笑声我从未听过,明亮、清澈、通透、纤尘不染又如释重负,那是一种大喜悦、大欢欣,是一个人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震撼和鼓舞之后发出的,发自生命肺腑的最里层……可以肯定,她身体和灵魂的窗户全打开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你猜我在哪?原来她正在西部一座雪山上,她遇到了最耀眼的光和最纯净的白,她正被沐浴着,她迎来了生命的节日,那突如其来的幸福太盛大,她消受不了,必须与人分享……

这就是地理之于精神的最大价值与意义。单先生在《中国景色》中,反复咀嚼的就是这种意义。作者有一标题,叫《看山就看极高山》,这是个招人妒羡的说法,身为《国家地理》杂志主编,跋涉是他得天独厚的权力,他简直太有福了。他更大的福气还在于,他不仅是个作家型的学者,还是个哲学型的诗人。

将地理置于科学地段并不难,难的是像升旗一样,升到生命哲学和心灵美学的层面上,单先生做到了。我为之欣喜并祝贺,希望更多人分享此书,分享他发现并为之丈量的那片精神风光。

责任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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