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鹤唳
2009-06-11李国文
李国文
秦朝的李斯,临终时,在刑场上对其同时受刑的儿子说,“牵犬东门,岂可得乎!”言下之意,不胜其悔。距李斯死后511年,晋朝的陆机,被押上刑场砍头前,也说过一句类似的名言:“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言下之意,同样也是不胜其悔。
于是,“华亭鹤”,“东门犬”,便成了含义相同的典故。后来的人,后来的文,只消一提到这只鹤、这条狗,便意味着当事者悔不当初的悲叹。
李斯未发迹前,在家乡上蔡那个小城里,放鹰纵犬,驰骋丘陵,还是满自在的。尤其,夕阳西下,满载而归;尤其,鹰飞狗叫,人欢马跃;尤其,烧烤爆炒,慢锅烂炖。这种其乐融融自由自在的日子,老此一生,不比享尽荣华富贵,最后得一个腰斩咸阳的结果强得多多?平民出身的李斯,走上了这条权力的不归路,成功由于权力,死亡也由于权力。
五百年后,雅贵出身的陆机,同样也是因权力而成功,因权力而失败。他想不到兵败以后,不是要他立功赎罪,拿到手里的,却是一纸军前处决的斩首令,他的手有一点点失控。不过,他马上意识到东吴陆氏家族,三代领兵为将,怎么能顿失军人风度呢?陆机知道死在眼前,仍做出大度状,英武状,对部下说,“成都(王)命吾以重任,辞不获已,今日受诛,岂非命也!”慷慨从容,仍是文人意气,讨来笔墨,洋洋洒洒,给下令处死他的成都王司马颖,写了一封“词甚凄恻”的长信,然后,站直了受刑,面不改色。他被处决时,才四十三岁,随他而被牵连杀头的其弟陆云、陆耽,就更年轻了。看来,政治这东西,权力这东西,碰上野心,碰上私念,碰上欲望,碰上狂妄,碰上自以为是,碰上肆无忌惮,碰上不知天高地厚,碰上老子天下第一,就会发生恶质性的变异。于是,当不可收拾的局面出现,只好交出身家性命来偿付。那时,年轻,就不是一条可以原谅的理由了。
其实,能当一个好作家者,未必当得了一个好官;同样,一个当得好官的人,也绝成不了好作家。当官的,若附庸风雅,可以,若绝对风雅,则可能坏事。陆机的文章写得不错,他的那篇《文赋》,是用赋的形式,写出来的文学论文,具首创精神,为文学批评史重要著作。他的《辨兴亡》两篇论文,论东吴的兴衰存亡,兼述父祖之勋业,都是相当重要的史学论著。他要一直写下去,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肯定是举足轻重,不可一世。但文章写得好,不一定就得做官。我们这位作家,有了这点本钱,便以为可以伸手要官,便坐卧不安,就令人不敢恭维了。他应该明白,写作是他的强项,当官是他的弱项,舍其长,就其短。最后,失败、杀头,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陆机到了洛阳,最初,顺风顺水,但“好游权门,与贾谧亲善,以进趣获讥,”被大家看不起;后来,他反水,诛贾谧,立了功,赐爵关中侯;接着,世事难料,千不该,万不该,卷入走马灯的“八王之乱”。试想一下,今天的一个刚进大学历史系的学生,从晋代历史的叙述中,都难理清这场狗咬狗的血腥内讧,谁杀了谁,谁又被谁杀了。我想,在杀得昏天黑地的当时,很想赌一把的陆机,出于私念,出于功利,更分不清那些姓司马的一个个皇族,谁比谁更王八蛋了。
中国人,中国士人,中国受过孔夫子“学而优则仕”的知识分子,他们的智商未必低,他们的头脑未必傻,他们对于形势,对于时事,对于大局,对于前景,未必就看不清楚,问题在于权力这东西,易上瘾,难丢手。他何尝不想激流勇退,他何尝不想平安降落,但要他作出决断,立刻斩断与官场的纽带,马上割绝与权力的联系,再做回老百姓去,那真比宰了他,还要痛苦,还要难受。不要说李斯、陆机了,就那些其实也不过芝麻绿豆大小官位的文坛诸公,也同样是不会主动迈出这一步,是不肯将纱帽翅痛快利落地交出去的。
《史记·李斯传》中,记载这个猎兔高手到了咸阳以后,很快就发达了。“斯长男由为三川守,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归咸阳,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长皆前为寿,门廷车骑以千数。李斯喟然叹曰:‘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为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遂擢至此,当今人臣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唐司马贞在《索隐》中解释“税驾犹解驾,言休息也。李斯言已今日富贵已极,然未知向后吉凶止泊在何处也。”李斯预感到自己将来的下场,非完蛋不可。然而,李白说他对于税驾的考虑,不可谓不早,然而,他却激流勇退不了,只好一步步走向生命最后的终点——腰斩他的刑场。
陆机也是如此,他甚至比李斯更多一点机会主义,更多一点赌徒心理。在这期间,他先为吴王司马晏的郎中令,后为赵王司马伦的相国参军。赵王篡位,他算投机成功,得以授中书郎一职;谁知很快,齐王司马茁时率兵将赵王干掉,这样,他被怀疑策划并参与了推翻那个白痴司马衷的阴谋活动,抓了起来,等着杀头;幸好成都王司马颖,和吴王出面保了他,减死徙边,脑袋没有丢掉。后遇赦幸免,这位老兄就该趁此金盆洗手了罢,《晋书》称:“时中国多难,顾荣、戴若恩等咸劝(陆)机还吴,机负其才望,而志匡世难,故不从。”其实,这位青年作家恋恋不舍,呆在都城,还是有所图谋,还是贪慕官位,还是想再赌一把。权力如醇酒,不饮自醉,何况他已经饮出点味道来呢!这也是大多数人,如蛾扑火,非要往危险的足以烧得焦糊的热焰扑去的劣根性。
这一回,他把命运系于成都王司马颖,因为授了他一个平原吏。因此,他有些犯晕,“谓颖必能康荣晋室,遂委身焉”,陆机把宝押在一个“形美而神昏,不知书”的笨蛋身上,焉有不败之理?最后,他因兵败遭谗,奸人谮害,遂被他以为的中兴之主,处死于军前。他作为一军之长,本可以将丑类整肃,不至于恶人先告状的。倘不然,交出军权,一走了之,也无不可。但知识分子的优柔寡断,当决不决,该办不办,首鼠两端,加上他文人的感情用事,只好交出脑袋,作“华亭鹤”之叹了。
历史上,那个“牵犬东门”的李斯,这个“华亭鹤唳”的陆机,在权力场中,发达之快捷,成功之轻易,下场之匆促,完蛋之迅速,看来,对于中国文人来说,此犬彼鹤,还真是值得引以为训咧!
(摘自《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