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行
2009-06-11横光利一
(日)横光利一
1
去意大利是六月下旬。乘飞机越过阿尔卑斯山峻峰,到达威尼斯。
自从十七世纪巴黎的设计仿照了各国都市的样子,此后,各国的都会便变得如出一辙了。只有威尼斯依然保存着拜占庭的影响,保存着十二世纪的身姿。——这一历史学家的说法姑且不论,一见之下,威尼斯的确是个奇特的城市。大理石的宫殿建造在水中,深深的河水可以看作是弯弯曲曲的走廊。没有土地,没有树木,没有草。优雅的游览船,船身涂成黑色,船头漆成白色,穿梭在河水与石头之间。如今,它们的客人让汽艇抢走了,只得在水波中漂浮着。
绕过百米来宽的石广场,眼前便是圣马可教堂,林立的尖塔上重叠着金色的圆环,密集着无数的鸽子。教堂钟楼上高悬的两架钟一敲响,石与水便都有了回声,钟楼恰如一架乐器。淡竹色的水与浅蓝晴空上静寂的太阳,我在圣马可教堂前召集鸽子。我的头顶、肩头到两臂,都歇满了鸽子,骨头都发出了咯咯吱吱的声响,它们啄食着我手中的玉米粒。城市实在太狭窄了,稍一动弹便会掉进河水里,在这样的城市里,除了跟鸽子玩,还能干什么呢?
徘徊在水边,期盼着美丽的夜色。熄了灯火的大楼石壁间,唯有黑色游览船在咕嘟咕嘟作响。
站在石桥台阶上,我不由地思忖起这个城市的孩子的事来。这个城市的孩子,小時候只能在既没有栏杆又深不见底的河岸边打滑的石头上游玩,在这里渐渐开始学会走路。几百年来原封不动地延续着这种危险,威尼斯,一定是付出了很多的牺牲,才积聚起了钱财的吧。威尼斯商人,那历史上出了名的聚财本事,不见得只有夏洛克才有。圣马可教堂的美妙钟声,宽慰不了旅人的心情。对我来说,它成了一曲河原之歌,里边隆隆震响着一股悲痛之情。
雨中,离开威尼斯,前往佛罗伦萨。车上有两个日本人进了我的包房,其中一位用德语问我,去佛罗伦萨是不是坐这趟车?因为是突如其来的事,我也便莫名其妙地用英语回答说,是的。出门旅行好久不讲日语了,虽然很想讲,可对方不讲,我也就不好讲了。就这样,火车奔走在波洛尼亚原野上。雨不知不觉停了,沿线阳光强烈,有丘陵的地方,都能见到制作铅笔用的红松和橄榄树挺立着,意大利风景渐渐变浓厚了。
2
绘画、雕塑之城,佛罗伦萨,费尽过多少人的笔墨。如今,我也走进了这个城市。这座给近代世界带来了幸和不幸的近代最初的城市——文艺复兴由此发轫,继而转移到巴黎,然后再回到这里,这之后,佛罗伦萨为之一变。
正像不懂得意大利文艺复兴与巴黎文艺复兴之间的差距,便无从理解欧洲任何一个城市一样,我也是到了佛罗伦萨之后,才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了巴黎的由来。照明灯,便是能彻照四周之物。
佛罗伦萨城,是块四周丘陵环围的盆地。流经城中的阿诺河,桥和堤岸都很像塞纳河。想来,可以把眼下的佛罗伦萨活脱脱地看作是十七世纪的巴黎。登上四周的山峦,觉得成为达·芬奇绘画背景的佛罗伦萨的山野和丘陵,很多即取材于此。
筑有石阶的山道上,浓绿得像涂了层油似的橄榄树浓荫里,垂着让人觉得新奇的藤花。远山和缓缓的山溪,向日光下显得十分温和的原野流去,山顶上,古老寺院的墙垣复又随处可见。一支支长笔般挺立着的树,绕着山丘的褶皱绵亘着。高高的天空上,浮云仿佛用它静滞不动的裙裾,在为地上的万物终日祈祝着。
走下山丘,坐红漆马车去逛街区,到了阿尔诺河岸。街道上随处都是引人注目、使市景增光溢彩的佛罗伦萨女人。她们穿行在酷肖人体的光滑细洁的榅桲树干之间,眺望着沿途的风景,使我想象起花花公子所寻求的女人。这座城市似乎随处都有着蒙娜丽莎的身影。
马车途经的地方,竞相建筑着博物馆和教堂。无论博物馆抑或教堂,都收藏有大量名画,寂静无声。名画我早就看腻了,无意中见到石庭院的草丛中,悄然开着雪白的夹竹桃花,不由得感受到了旅途中一种非同寻常的快慰。
在佛罗伦萨待了三天后,便动身去米兰。米兰是个大城市,但却是个树木稀少,并无什么供人留恋的城市,街市的景观也感受不出个性。脚在鞋子里发痛,不知能不能坚持到巴黎。揉着脚尖,向瑞士国境逼近。一路上眺望着沉潜在山谷:死的衰朽街市,山岩间颓败的古堡,以及两三只啄食着食饵的鸡,火车驶入山岳之中。一来到这儿,牧人之歌便渐渐从嘴里哼了出来。
跨越几多山河,寂寞尽头是故乡!
今日依然出门去远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