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父亲一句道歉耽搁二十年
2009-06-10遗失
遗 失
今年六十一岁的作家陈忠实,是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主要作品有《白鹿原》等。在父亲患癌症去世的前三天,弥留之际,父亲只对陈忠实说了一句话 :“我就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那就是让你休学,那年一休学,就耽搁了你二十年。”一听这话,坐在父亲身旁的陈忠实震惊得犹如五雷轰顶。
一、为交一元学费
父亲劝他休学
陈忠实出生在陕西省一个偏远的农村,父亲虽然是个农民,但也有一点文化,喜欢看古典小说。父亲就靠卖柴卖树根卖粮食,供着两个儿子上学。在陈忠实的记忆里,自己每年念书时,连交一块钱的学费,都会让父亲特别为难,因为他拿不出那一块钱啊!
当时陈忠实还有个哥哥也在上学,每当他们拿到那一块钱时,都能想到这也许是父亲又经历了一番辛苦换来的。他们明白父亲的一片苦心,也更加珍惜上学的机会。哥俩把书都念得很出色。
转眼,陈忠实的哥哥要考师范了。那年年一过完,学校就要开学了,父亲对陈忠实说 :我实在没办法了,家里也没有什么可卖的了,树刚卖完了,柴火也没有了。还有,生产队分的那点粮食,也仅够自家吃,更没有剩余的可卖。我无法负担你兄弟两个读书了,你年龄小,先休学一年,让我先把你哥供到初中毕业,叫他考上师范学校后,你再去读。
二、儿子内心有怨
父亲心知肚明
父亲一说让陈忠实休学一年,陈忠实心里连个问号都没打,一口就说“行!我应该休学一年。”可他和父亲都没想到,休学一年,从此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改变了陈忠实的命运。
当陈忠实后来复学参加高考时,刚好赶上那年国家对招生名额大幅削减,陈忠实因此而落榜了,这对于一心想用上大学来改变命运的陈忠实来说,不啻是遭遇雷霆般的沉重打击。随着高考落榜,美梦破灭的现实,陈忠实把这一切都归咎于父亲那次劝说他休学。他把这些都强压在心底,在家里从没在父亲面前说起此事。只是偶尔在同学或村里个别人面前发发牢骚 。
陈忠实的这些无心话语,从各条渠道都传到父亲耳朵里去了,但父亲从没在陈忠实面前提起过。当他看到陈忠实那满怀忧郁、心事重重的样子,以及常常晚上被梦魇缠绕,而大叫着惊醒后睡不着觉了,父亲才很冷静地对他说了一句 :做农民怎么了,天下有多少农民呀!农民也可以活命!
陈忠实没想到,父亲会那么平淡地对待自己人生中这么重大的挫折,他的话尽管无可奈何,但那质朴的话语中,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和生活态度。父亲此时没有表现出自责,如果自责,也许会助长陈忠实的颓废情绪。
经过一个月的思考后,陈忠实冷静下来,甚至觉得曾经埋怨父亲是一种过错。他决定做出一番成绩给父亲看。从此,陈忠实开始踏踏实实地从最底层起步,开始追求学生时代的理想——文学创作。
三、父亲爱子无声
儿子报效有情
为了生存,陈忠实做过乡村教师,当过生产队长,这些都给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大量生动鲜活的素材。在劳动生产之余,他也在坚持不懈地进行文学创作。整整二十年过去了,陈忠实也从一个涉世不深的毛头小伙,变成了一个在陕西有点名气的青年作家。有一天,父亲突然心血来潮地对陈忠实说 :把你写的那些文章给我看看。当父亲把这些文章还给陈忠实时,陈忠实想听听父亲说两句评论的话。他眼看着父亲,半天,父亲才说 :你写的这些东西都淡得很,不如人家古人写的东西好看。你看那三国……
父亲的话听起来似乎很平和,但陈忠实却从中体会到厚重深沉的父爱。此后,陈忠实的作品,生活气息越来越浓,越来越受广大读者的喜爱。有了一点作为的陈忠实,对当年因高考落榜而对父亲产生的埋怨,越来越感到歉疚。于是他尽可能地要在父亲面前尽点孝道。
陈忠实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带父亲到当时西安一家最大的西安饭店吃饭。当时要了一道得过国家金奖的名菜叫葫芦鸡。一九八一年的价格是七块钱一只整鸡。父亲吃得很香,陈忠实很高兴。结账后,父亲问刚才那顿饭多少钱,陈忠实如实说了。父亲的脸马上拉了下来 :花了那么多钱呀!虽然受到父亲的指责,但陈忠实感受到了父亲眼中的欣慰和满足,他与父亲二十年的隔阂,就在这目光中冰消雪融了。
四、能写天下文章
难写“父爱”二字
其实,在陈忠实心里,休学的事早就过去了。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丰富,他已能理智地对待过去经历的苦难。可父亲一直到死,还把这件自己感觉对不起孩子的事,亲口说出来告诉儿子,使陈忠实在精神上感到无法承受。就在那一刻,陈忠实明白了什么是父爱 :父爱,是把一种看不见的苦难独自咽吞进肚内,然后让子女毫无觉察地过着平静的日子;父爱同时还是独自接受子女的内心责难,而不做一言片语的正当申辩,至死都只说愧疚不做申辩。在中央电视台《讲述》演播室里,陈忠实说到这再也无法说下去了,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
父亲去世二十年了,陈忠实一直有个心愿,那就是为自己的农民父亲写一篇文章,但他多少次举笔又放下。他一方面觉得父亲太简单,一生就只有一种姿势:面朝黄土背朝天!但同时他又觉得父亲的内涵太深刻,太博大,笔尖无法探究到底,情思又无法蔓延到边。直到今天,他仍然很难想象父亲为了儿子和家人,究竟饮吞了多少世人所不知的苦难。
摘自《台港文学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