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德先生
2009-06-10翁建平
翁建平
德先生是谁?“他”叫Democracy(民主),是90年前“五四运动”中的思想先驱们大声呼唤的两位“先生”之一,另一位叫“赛先生”(Science,科学)。对于后一位先生,我们比较熟,上课要学它,生活中离不开它;但是对于德先生,就好像距离我们中学生有点远了。
那是大人的事嘛……
但是在杭州外国语学校,有一群同学却并不这么看。
~PART~ Ⅰ
时间回到2008年9月的那个夜晚。杭州外国语学校的礼堂灯火通明。高二年级的陈思毅转头对坐在身边的王克一说:“我肯定选不上。”“不会的。”王克一安慰道。过了一会儿,陈思毅又转过头来:“我肯定选不上。”
“‘我肯定选不上,”王克一笑着回忆说,“这句话她跟我说了好几遍。”
拥有投票权的300名代表正忙碌地填写选票,他们是全校每个班选派的,每个班5名代表。这是杭外学生会换届选举的第二轮,也是最后一轮投票,前面的第一轮投票已经把一半候选人“刷”掉了。根据规定,第二轮投票中,得票数排在前13位并且得票率超过2/3的候选人,将担任学生会的主席、各部部长等职。
经过现场开票,结果出来了:由于得票率超过2/3的不足13人,不符合规定,此次投票作废,重新投票!
“哗——”
再次投票的结果,依然没有足够多的人获得“法定票数”,再度作废。代表们必须重新思考,重新作出选择。时针接近21:30,这是寝室楼熄灯的时间。
王克一并不着急。他竞选的是学生会的“头”——学生会主席。他相信自己稳操胜券,这会儿已经在心里暗暗地从众多可能胜出的候选人中“物色”助手了。
来自初三年级的周尔怡却有点茫然。这茫然有一半是因为感冒,而漫长的投票过程让最初的一点紧张和期待被感冒药的嗜睡作用完全压倒了。“投票结果出来没?”她昏昏沉沉地问身边的同学。“还没呢。”“哦。”
而高一的王屹没有来到选举现场。她在一周前的第一轮投票中就被无情地淘汰了,此时报告厅里的热闹跟她没有关系,这让她多少有些失落……
~PART~Ⅱ “我已经知道自己没有希望”
王屹上初二那年,当时的学生会纳新,各个部门在校园里摆开桌子,贴起海报,招收新干事。体育部、文艺部、志愿者协会等部门的摊子前人头攒动,而一个叫“学生权益中心”的部门却乏人问津。
“首先,在我想象中,权益中心要代表学生跟校领导和老师理论、谈判,很拽、很刺激,另一方面也觉得报那儿的人少,自己进去以后反倒会有更多施展的机会。”
带着这样的想法,王屹填了报名表,顺利地成为权益中心的一名干事。
权益中心是那一届学生会新创立的部门。第一次开会,王屹和她的七八个“同事”畅谈今后的工作,每个人都有许多想法。比如食堂里设的“一米线”,为什么实际上很少有人遵守,是不是它给同学们造成了不便,是否应该要求学校取消它……大家各抒己见,还展开了一场小小的辩论。
“聊得很投机,可是到底应该做什么,能够做什么,其实还是一头雾水。”王屹说。
在开始的两年里,王屹和她的伙伴们碰了很多壁,听了很多冷嘲热讽的话,但也实实在在地做了不少事,权益中心从一个美丽的“空想”慢慢开始有了内容,也慢慢积累了一些经验。很快,又到了换届选举的时候,王屹报名参选,成为权益中心部长的候选人之一。
“一开始,我并没有想去竞选,我以为我们权益中心一位高二的同学会去,结果他没去。”王屹说,“忽然就觉得自己有责任,把我们这些人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经验和还没来得及实现的设想继续推进下去。如果我不参选,那么换一批新人来做,他们又要从零开始,等于我们这两年白辛苦一场!”
在别的候选人忙着进行花样百出的自我推销时,王屹只是静静地写着她的竞选演说稿。
第一轮投票那天,300名代表和自愿前来的同学们把礼堂挤得满满的。候选人轮番登台,发表自己的竞选演说。轮到王屹时,她在台上平静地向大家讲述权益中心是怎么回事,权益中心曾经做过些什么,权益中心今后将怎样开展工作……“从头到尾,我没讲自己,”王屹说,“真的觉得没什么好讲的。”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用王屹的话来说,那天的竞选现场有点像一场“才艺表演”。王屹前面的一个候选人当场献唱,后面的一个则像演小品一样拿出手机来“打电话”,还有画画的、讲笑话的……与他们相比,王屹的演说显得那么平淡无味。
“我讲的,如果他们能听进去,应该能听得出我有很大的抱负。可是,下面几乎没人认真听,很多同学干脆低下头去做作业了。”王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说,“还没讲完,我已经知道自己没有希望了,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投票结束了,落选的王屹依然坐在空荡荡的礼堂中。好友来拉她时,发现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走在回寝室的路上,她的头昏昏的,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泪喷涌而出:“怎么办,怎么办,权益中心怎么办,对不起,对不起大家,我为什么不好好准备,我为什么这么不争气,现在可怎么办……”
“8颗牙齿的微笑”
“选举就是这样,”周尔怡说,“那些投票的同学对大部分候选人都不是很熟悉,你得学会吸引眼球。只有让人家记住你,才有可能选你。就算是‘实干家,如果不会推销自己,同样会被‘刷下去。”
周尔怡竞选的是学生会副主席。对于这么“高级”的职位,她深知自己“初三学生”这样的身份实在是太没有说服力了,何况学校里知道她的人也不多,一想到要在全校同学面前与学哥学姐们竞争,她的心里就没了底。思来想去,尔怡决定在竞选策略上“走一步险棋”:不讲“施政纲领”,重点介绍自己。因为自己资历浅,“施政纲领讲得再好也没人信”。
竞选演说稿一改再改,终于改到自己满意,可是拿给好朋友一看,朋友却说:“太‘平了!”“我本来就没啥特长,既不幽默,也不激情,长得也不特别好看……”“谁说的,你笑起来很好看。”“是吗……”
朋友这么一说,尔怡想起初一时,班里一个男生惹恼了她,那男生说:“笑一下嘛!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正好露出8颗牙齿,很好看的。”
朋友继续鼓励她:“选不上也让大家记住,周尔怡笑得很好看!”
是的,微笑代表真诚,代表积极,代表热心,代表阳光,代表灿烂的青春,没有人会拒绝微笑……
选举那天,尔怡特地把她喜欢的两位年轻男老师拉到现场为她助阵,希望他们的到来给自己带来鼓励。尽管如此,在礼堂外等待上台时她仍然紧张得不得了。
上台了。“我是一个笑起来露8颗牙齿的女孩……”尔怡这样介绍着自己,虽然双手忍不住颤抖,但脸上始终保持着好看的微笑。
尔怡希望争取到150张选票,实际得到了将近200张。后来,校网的报道中写道:“她用8颗牙齿的微笑打动了大家。”
“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跟我不一样,陈思毅完全是靠施政纲领取胜的,而且她还有个竞选团队呢,真是太强了!”周尔怡感叹说。
在决定参选前,陈思毅有点犹豫——想参加,但自己没什么知名度和影响力,没有胜选的把握。她向朋友征求意见,结果朋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对学生会的看法。
按理说,学生会是学生自己的组织,但大家却感觉学生会和学生之间总好像隔了层什么,学生会埋头做了很多事,却好像和学生没多大关系,同学们不太知道,也不太关心,也就是在换届选举的时候热闹一阵。
这跟思毅的感觉一致。她想参加竞选的原因正是想“改变学生会”。
朋友们还说,其实我们也很想参加学生会,可是每个班只有一个候选名额,有这份心,但是没有机会。
陈思毅决定了:就算选不上,也要用这个机会来表达我们的意见和心声!
朋友们组成了思毅的“竞选团队”,积极为她出谋划策,还帮她设计制作了一张宣传海报——两张纸,一黑一白,黑纸上一行大字,“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白纸上签满了支持她的同学的名字。关于陈思毅的个人信息,除了名字外,什么都没有。“希望保持一点神秘感,让大家对你有好奇心。”思毅说。
有意思的是,海报贴出以后,很多同学在那张白纸上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竞选演说中,思毅直陈学生会存在的种种问题,承诺自己当选后,将推动学生会工作的“公开化”,让学生会更贴近学生,让同学们更了解学生会、更积极地参与学生会。最后她告诉大家:“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背后有人”,这“人”是所有想为大家做事却没有机会的同学,她是代表他们来竞选的。
最后,陈思毅以超过90%的得票率当选为新一届学生会的秘书长。“其实我只是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思毅说。
“除非他不参选……”
“想赢得竞选,首先要让人注意到你,然后让人认识你,最关键的是你提出的纲领不仅能打动人心,还得让人相信你有实现它们的能力。”王克一总结道。
其实王克一并没有花太多力气在竞选上,他早就是杭外的“名人”了。上一届学生会中,他担任志愿者协会的负责人。这是当时的学生会中跟学生联系最密切的部门。杭外的志愿者人数众多,克一他们经常组织大家到社会上进行志愿服务,比如为民工子弟小学的孩子们建立“阳光基金”、去敬老院看望老人、到西湖景区为中外游客做“双语导游”,等等。同学们在志愿服务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也成了王克一的忠实拥趸。
另外,克一参加过北京奥运会的“奥林匹克青年营”,在“模拟联合国”活动中表现优秀,他还是象棋高手,学习成绩也很好,人又长得帅……“除非他不参选,否则学生会主席的位置非他莫属!”记者遇到的几个同学都有类似的评价。
事实的确如此。
~PART~Ⅲ
若说王克一没在竞选上费心,也不对。除了跟别人一样贴海报宣传自己外,他还特地到初一、初二年级去“走班”。
所谓“走班”,就是一个班一个班地进行拜访,只要不在上课时间,每个候选人都可以推开任何一个班的门,为自己“拉票”。克一之所以选择初一、初二,是因为“他们进校不久,可能还不太了解我”。
“除了让大家了解我,我也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低年级的同学对学生会有更多了解,希望他们多多参与。”克一说。
周尔怡还清晰地记得两年前,也就是她刚上初一,作为新生对这所学校还充满好奇的时候,忽然看到很多人来班里演讲。“敲敲门,说声‘大家好,就进来了,然后开始介绍自己,说自己竞选的理由,请我们支持……”这种“走班”的方式给尔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觉得,这里是一个很大的舞台,有很多的机会,你不仅需要才华,还需要勇气和热情。”
~PART~Ⅳ
“他们是老师的傀儡”
王屹在“权益中心部长”的竞选中落败,胜选的是另一位从未参加过学生会工作的女生。选举结束后,那个女孩主动找到王屹,希望两个人联手“撑起”权益中心,还说:“你不做,我也不做。”
权益中心成立两年来积累的经验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无论谁当选,都不能轻易丢弃。而在王屹看来,这些经验背后有太多的辛酸。
权益中心有过成功为同学们“维权”的案例。有一次他们发现食堂的菜不干净,而且一个打饭的员工态度也很差。他们找到食堂负责人,反映了这些问题。后来食堂方面贴出告示,承认那天工作人员偷懒没有洗菜,向大家道歉,并承诺今后加强管理,那个态度不好的员工也被调离了岗位。
但权益中心得到的责骂远比赞扬多,而且同学们碰到问题也大多不会去找权益中心。“很多‘大事我们做不了。”王屹无奈地说。一次学校下令收缴学生们的吹风机,签字保证以后不带来才能由家长取回,并且表示会安装公共吹风机。在那段日子,大家洗完澡后,面对湿漉漉的头发毫无办法,于是怨声载道。王屹代表权益中心去和校领导交涉,希望能重新考虑一下。然而学校的回答是:“乱用电器,着火怎么办?生命和方便哪个重要?你们学生会不要管这种事!”
王屹灰头土脸地被顶了回来。同学们确实有困难,校领导说的也在理,“可是那种夹在中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真的很不爽。”
有一天王屹在校园里无意中听到两个同学的对话。一个提起某个问题,说要不要找权益中心反映一下,另一个说,权益中心?他们就是老师的傀儡!
王屹的心立刻变得“拔凉拔凉的”。
“学生会是学生的学生会”
“我们到底代表谁,学校还是学生?”这样的疑问不仅存在于权益中心,也存在于学生会很多部门的成员心中。大家总觉得自己很努力地在为同学们做事,同学们却不认可、不知道,甚至不关心。怎么办?
“新一届学生会有个明确的理念:学生会是学生的学生会。”王克一说,“我们要关注学生关注的问题,解决学生发现的问题,组织学生喜欢的活动,而不应该高高在上。”
在“走班”的过程中,曾有一位初一的同学向王克一提出,他们这些新生很想尽快地了解学校、熟悉学校。选举结束后,权益中心组织一批新生参观了图书馆等学校设施,还请来高年级的同学与他们交流互动。新同学非常喜欢这个活动,这让王克一他们的信心更足了。
陈思毅竞选时提出的“贴近”和“公开”正在变成现实。上个学期,他们尝试着开了两场“民主恳谈会”,让学生会与同学们面对面,干部们汇报自己近期的工作情况,没做到或做得不好的也向大家解释说明,同时听取大家的意见和要求。“没想到真来了不少人,也发现大家真有参与的热情,”思毅说,“虽然还远远谈不上成功,但毕竟开了个好头,只要坚持下去,相信我们会越做越好。”
虽然落选,但王屹最终还是回到了权益中心。记者去采访时,她和她的伙伴们正忙着在同学中间走访调查,他们想通过这种方式了解到同学们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改变以前那种单凭自己去发现问题或者坐等投诉上门的方式。几天后,她通过邮件告诉记者,他们收集到了不少问题和意见,准备对其中一些具体的投诉作进一步调查,然后按照从易到难的秩序代表大家向学校提出意见和建议,寻求解决或者沟通的办法。
“全校同学都盯着你”
新学期,作为秘书长的陈思毅决心整治学生会一直以来存在的一些部门和干部做事松散、拖拉、效率低下的毛病。但学生会秘书处并没有奖惩的“实权”,怎么整治?她想出了办法——民主监督。
新一届学生会要求各部门在学期之初就制订好工作计划,按月列出自己要做的工作、要举办的活动,然后把它们张贴在学校的宣传栏里。“这就像军令状一样,全校同学都盯着你,做不好你自己也没面子。”
同时,学生会的工作做得怎么样,思毅用抽样调查的方法让全校同学来打分,作为每个部门期末考评的依据。“考评的结果也要公开,期末还要通过民主恳谈会向同学们述职。你做得好不好,自己说了不算,要让大家来说。”
要搞什么大型活动,要制订或修改制度,学生会以调查的形式听取大家的意见。思毅没有忘记当初竞选时的口号,只不过现在可能得改一改:“我们(学生会)不是‘一小撮人在战斗!”
所有接受采访的杭外学生会干部都有一个共识:我们是同学们一票一票选出来的,每一张选票都寄予了一份信任,每一张选票都承载着一份责任。
虽然理想和现实之间存在不小差距,但他们毕竟已在路上。
【记者手记】
在几天的采访中,陈思毅的一段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说:
最让我感到快乐的,是我发现自己的心态不一样了。上学期有一次在寝室的卫生间里洗澡洗到一半,热水停掉了。要搁以前,我只会觉得这是自己的权益受到了侵害,要么骂两句,要么找谁去诉诉苦算了。但现在我会想,这是不是很多同学都会遇到的普遍问题呢?我会去进一步了解,去找更好的解决方式。我想这就是责任感吧:想到的不是自己一个人,而是自己代表的群体——现在是一个小群体,将来会是一个更大的群体。
我听着,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少年中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