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荷绿的秘密是个薄荷星球

凌霜降

A

看得出来，这个家非常时尚而整洁。雪白的窗纱被精致地拢起。窗台上几盆绿色的植物在阳光下也显得精致漂亮，地板也是光亮照人的。让苏荷绿对于自己一身的风尘仆仆生起一些羞愧。

事实上，苏荷绿有些害怕这个暑假的到来。按照爸爸妈妈的约定，从这个暑假开始，她就得和爸爸一起生活。想到这个，苏荷绿有点后悔自己考上了省里的重点高中。

班上的同学只有她一个考来了这里，离开那个生活了十六年的小城，她等于把自己连根拔起。没有朋友，只有面前这个每年见面两次的爸爸。还有，站在爸爸身边笑盈盈的一个时尚美女，她是爸爸的新太太艾米阿姨。

晚饭的时候，苏荷绿看着餐桌几乎要惊呆了。

天呀，那还是吃饭吗?简直就像是美食杂志里提供拍摄的场景，刀叉、蜡烛、酒杯、牛排、水果，每件都摆得精致极了。苏荷绿低头看看自己的旧牛仔裤和T恤，简直快抬不起头来。这好比公主的晚宴，而她却不是公主。

爸爸说：“荷绿吓坏了吧?呵，你艾米阿姨的职业病，她自己做美食杂志，还喜欢把自己家的晚餐搞得像杂志一样。”

漂亮的艾米阿姨对苏荷绿笑盈盈的：“欢迎你回家，希望你喜欢。”

苏荷绿想，这样漂亮的一桌菜一定花费了不少功夫。于是，她微笑着说谢谢。

苏荷绿并不习惯吃牛排。她甚至不会用刀叉。牛排的味道远不如妈妈的糖醋排骨来得好吃。爸爸和艾米阿姨倒是有说有笑，不肘用英文对话。

苏荷绿低头使劲儿地切牛排，觉得自己与这个家格格不入。

B

凌晨两点半的时候，苏荷绿决定从床上爬起来透透气儿。客厅非常安静，这不夜城的光线幽幽地从阳台处漫进屋里，像月光在轻舞。

苏荷绿在阳台上抬头看，没有看到月亮。

“今晚的星星真美。”有轻轻细细的声音传来。

苏荷绿吓了一跳，这是凌晨两点半，她没开灯，难道是小偷?苏荷绿左右看看，这是十八楼，小偷再大胆，也不至于这样拼命吧?

“嗨，星星，我爱你们。你们听到我喊话吗?”那个声音又出来了。这下苏荷绿彻底跳起来了，顺手捧起一个花盆：“谁?!你不要过来!”

“啊——”苏荷绿听到一声叫喊，像谁摔了一跤的叫声。

难道小偷被她吓得跌下去了?天，会不会死人呢?这么一想，苏荷绿到底是吓到自己了，她慌忙把花盆放好，跑回房间里去了。

原本认床失眠的她，以为这下一定再也睡不着了，却没想到给这么一吓，回到床上就困得不行了。

这晚，苏荷绿做梦梦到自己很饿，这漂亮的房子里摆着精美的食物，只能看，不能吃。

C

第二天，爸爸和艾米都去上班了。苏荷绿看了一会儿电视，又看了一会儿书，忽然觉得自己孤独无比。打电话给妈妈，妈妈没接，发短信来问：“小荷有事吗?你忘了吗?妈妈和周叔叔在外地。”

苏荷绿回过去说：“我没什么事。祝你们玩得开心。“短信发完，苏荷绿便发觉有水滴落在手机屏幕上，她用手轻轻抹掉。不能哭，再孤单也不能哭。

苏荷绿决定找点什么事情做。走入阳台的时候，苏荷绿还是有些害怕，虽然今天早上她已经明确地跑到楼下去看过，楼下没有警察，没有救护车，也没有画在地上的人形线。也就是说，昨晚没有人摔死。难道昨天晚上是幻觉吗?她明明听到有人讲话。

漂亮时尚的艾米阿姨看来不是一个养花高手，她种的几种植物都是好养耐活的那种，比如昨晚被苏荷绿捧起来准备砸小偷而放得有些歪的那盆，就是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蓬勃生长的薄荷。

不过，艾米阿姨这一盆薄荷显然也很久没有浇水了，薄荷叶子都有些干巴巴的了。

苏荷绿没找着花洒，于是用水壶来浇水，水一点点慢慢流到薄荷叶上，水对生命的力量真是非常神奇，薄荷叶几乎是马上就挺起来恢复了生机。

“哗!终于下雨啦。早季结束啦!真是太好了!”一个声音小小的，却兴高采烈地喊着。苏荷绿往窗外看了看，晴空万里，哪里来的什么雨?

“嗨，星星先生们!谢谢!旱季再不结束，我们就要干渴逃亡啦。”还没等苏荷绿回过神来，那个声音又说，仍是兴高采烈，非常感激的样子。

这下苏荷绿可是真的给吓到了。

这一惊，整个水壶都掉在了薄荷花盆上，水顿时没出花盆，滴滴答答地往下滴。

“呀，我的天，不是雨季，是洪水!完蛋了!救命，救命呀!大家赶快往高处跑!快!快!”刚才那个感激的声音此刻惊展慌失措。他叫得实在是太大声了，这一次，苏荷绿总算是听清楚了，声音是从这盆薄荷上传出来的。

苏荷绿集中精神，仔细地看这一盆刚刚浇水过度的薄荷，一张一张叶子地看过去，薄荷叶青翠碧绿，苏荷绿什么也没看见。

“喂，有人吗?你是谁?”

苏荷绿对着渐渐恢复生机的薄荷，问了半天，却再无声响。

D

晚上，艾米阿姨不回家吃晚饭，爸爸打了外卖电话后，很久都没有送到。

苏荷绿饿得不行了，走到厨房里，捡起被爸爸切得乱七八糟的肉丝萝卜芹菜，放到锅里学妈妈的样子炒了炒，又下了一点面条，爸爸惊诧地望着苏荷绿问：“能吃吗?”

结果，爸爸呼呼地吃掉了两大碗面条，还把苏荷绿吃剩的半碗也吃掉了。

爸爸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饭了。我不喜欢西餐。”

艾米阿姨回家的时候，问：“还没吃晚饭吧?我给你们带了蛋糕。”

蛋糕小小的两块，非常非常精致漂亮。苏荷绿说了谢谢，接过蛋糕小心翼翼地吃的时候，爸爸没有接艾米阿姨递过去的蛋糕，也没有说话，起身进卧室去了。

艾米阿姨进去后，卧室里有小声的争吵：“荷绿刚刚来，你要顾及她的感受。你的工作又不忙，多抽点时间陪她不行吗?”是爸爸的声音。

“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她总要适应环境的。”

“问题是你所创造的环境使她无所适从。她之前一直生活在一个小镇上，那里的生活与这座城市完全不同。”

“你的意思是要我向乡下看齐吗?”

苏荷绿没有再听下去，她走到阳台上，看着窗外的城市灯火发呆，忽然想起了早上那盆薄荷。

她看过去，仔细地看每一片浇水后变得绿莹莹的薄荷叶子，干净碧绿，什么也没有。

“嗨!有人吗?”苏荷绿决定对那盆薄荷说话。

“嗨，星星先生!是你吗?我在这喊了三十年了，原来星星上真的有人在说话!”

那声音细细小小的，却兴奋极了!

“嗨，你在哪儿?我为什么看不见你?”苏荷绿也同样很兴奋。

天!住在薄荷上的小小的看不见的人，淋多一点水就是发水灾，难道这一棵薄荷就是他们的星球吗?

“嗨，你好，我叫海文，我在我们国家最高的一栋楼的楼顶上!你呢，你在哪儿?”

“我叫苏荷绿。嗯。我在我爸爸的家里。”

“呵，你爸爸的家不是你的家吗?”

那个声音非常的乐观友善，是一个聊天的好对象。于是，苏荷绿趴在阳台上，嘴巴对着一盆郁郁葱葱的薄荷，一句一句地说起话来。

E

海文是一个一百七十岁的男孩，据他说，他们能活一千岁。

他们以星星的出现和消失，也就是一天来计算一年的开始和结束。

海文和家族里的一百个人一起住在这盆薄荷的根茎上，他是个天文爱好者，一直希望和他所看到的星星，也就是苏荷绿所住的这个城市里的霓虹灯建立联系。所以总是违反父亲的意愿偷偷地跑到薄荷长得最高的那片嫩叶上和星星说话。

苏荷绿是唯一一个听到他说话并和他聊天的人。尽管苏荷绿强调，自己只是住在整个宇宙中一颗美丽星球的一个普通的女孩，而他所看到的星星也并不是真正的星星，海文还是很为自己发现了一个友好的外星人而兴奋不已。

白天城市里的杂音实在太多，根本就听不到海文的声音。于是，每天爸爸和艾米阿姨睡着之后，苏荷绿就会到阳台上，对着那盆薄荷说话：“嗨，嗨，有人吗?”

苏荷绿不出门，这个城市对她来说，太陌生了。爸爸和艾米阿姨都比较忙，没有空陪她。

这套房子是她唯一熟悉的地方。海文是她唯一熟悉的朋友。她现在最盼望深夜的到来。

夜深人静，苏荷绿一个人趴在阳台上对着一盆薄荷小声说话的样子很让人心酸。

某天，半夜出来喝水的爸爸看着苏荷绿的背影，眼睛都要湿了。

他与前妻在荷绿五岁那年就离婚了。这十几年来，他每年和女儿见不上几次，这一次她考来了省重点，才有了一起生活的机会，可是，他却让她那么孤单。

苏荷绿兴致勃勃地小声和海文聊着，丝毫没有察觉父亲站在客厅里看着她悄悄地落了泪。

F

第二天，苏荷绿起得挺早的。她打算出门去看看这个城市，因为海文很想知道星星的世界是怎样的。

艾米阿姨在厨房里煎火腿蛋，爸爸坐在沙发上，问她：“荷绿，今天爸爸请了假，你想去哪里玩，爸爸陪你。”

苏荷绿没想到爸爸那么忙会专门请假陪她，她昨晚还答应了海文今天会用Dv把看到的东西都记录下来晚上放给他听呢，若是爸爸一起去，她哪里还好意思充作主人介绍城市?

“不，爸爸。我刚想跟你说，今天我打算自己先去熟悉一下学校周围的环境。你不用请假专门陪我。真的。”

苏荷绿觉得爸爸的表情有些失望，好像料到她可能会拒绝而感觉伤心的样子。但她没想那么多，又问：“我可以带着DV出去吗?”

这一天，苏荷绿买了一份地图，带着Dv在这个城市里走走停停，一边拍一边说话。有游客善意地看着她微笑，令苏荷绿觉得，这个城市，其实也不是那样陌生。她甚至可以为海文介绍很多东西。

海文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这让苏荷绿不得不自己去探索以便回答准确。

而因为海文，苏荷绿渐渐地对这个城市这个新家感觉熟悉起来。

有时候，她也觉得艾米阿姨那整整一个大柜子的各式碗碟很有意思。某天她对海文说：“艾米阿姨做的菜虽然漂亮，但是味道并不怎么样。”海文建议她干脆自己做。苏荷绿于是发现自己可能还真有些美食天分，做出来的菜竟然味道很不错。

海文说：“也给我吃一点。”

苏荷绿切了指甲尖儿大小的一丁点儿放在最嫩的那一张薄荷叶上，不料海文呱呱大叫：“天呀天呀，比一栋房子还大!是不是真的能吃呀?”

每当这个时候，苏荷绿就为这个世界的博大奇妙而开心不已。

G

那天，爸爸出差了。艾米阿姨为了赶稿子，在家里的各个房间走来走去，苏荷绿拿了一本书在旁边看，她渐渐已经习惯了这个做美食杂志的艾米阿姨有时会为了想一个创意美食而焦躁不已。

艾米阿姨站在阳台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抱着一盆薄荷就进了厨房，等苏荷绿发现那盆薄荷就是海文的星球，赶紧冲进厨房去时，那棵薄荷所有的嫩叶都已经被摘下来泡在了冰水里，苏荷绿冲过去，把那一把薄荷叶子从水里捞出来：“嗨!海文!你没事吧?”

苏荷绿喊了几声，没人理她。好一会，才听到艾米阿姨问：“荷绿，你没事吧?”

她的表情是一脸惊诧，想必是苏荷绿对着一把薄荷叶子大喊的样子吓到了她。

苏荷绿本想解释些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出口。

苏荷绿捧着那盆叶子被摘得七零八落的薄荷，走向阳台，想着海文有可能已经永远地消失在那洗菜池里，苏荷绿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如果这盆薄荷是海文的绿色星球，那么现在这个星球就是被破坏殆尽的星球，就像电影里大战过后的一片荒芜。

艾米阿姨跟在苏荷绿身后：“我看到薄荷，就想做薄荷牛肉。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你喜欢这些薄荷。”

面对着什么也不知道的艾米阿姨，苏荷绿能说什么呢?她难道要指责说：“你可能杀死了海文和他的家人!”

不能那样说。苏荷绿只好说：“我只是觉得薄荷长得好好的，要摘掉有点心痛。”

那天，也许是被苏荷绿影响了心情，艾米阿姨的薄荷牛肉做失败了。

看着深夜还在厨房里忙碌研究新菜的艾米阿姨，站在阳台吹风的苏荷绿有点小内疚。

“嗨，荷绿你在吗?”有小小的声音从那盆被摘掉嫩叶的薄荷里传出来。苏荷绿几乎是扑着过去的：“海文!我在我在!你还好吗?”

原来今天的灾难发生时，正好是海文的家族聚会日，他们集中到了族长的家，也就是薄荷最大的一枝茎——薄荷的主根部上方开庆祝会。虽然有一些高处的房屋被毁掉，但幸好没有伤亡。

和海文聊完天，苏荷绿的心情好了很多，互道晚安后，发现艾米阿姨还在厨房里忙碌。

苏荷绿走过去：“艾米阿姨，需要我帮忙吗?我会做薄荷炸鸡腿。”

正焦躁的艾米阿姨眼睛一亮：“嗨，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经过这些日子自己给自己做饭的锻炼，苏荷绿做起自己喜欢吃的菜很拿手。

艾米阿姨拿着筷子吃了一口，夸张地叫：“哦。我的天，荷绿你简直是一个天才!你不是从来没有做过饭吗?真是又好看又好吃!这期杂志的特别推荐就是它啦!”

H

第二天一大早，艾米阿姨把苏荷绿拉到她的电脑跟前：“美少女的美食周末。怎么样?你不介意上杂志吧?”

苏荷绿看着照片上那个蓝牛仔裤白T恤素面朝天的自己，有点自卑，却没好意思说出口。

从此之后，艾米阿姨只要一做菜，必定找上苏荷绿，苏荷绿也觉得和艾米阿姨一起尝试新美食使她懂得了很多关于美食与礼仪的知识。

一个月后，爸爸出差回来时，苏荷绿正和艾米阿姨在厨房里有说有笑地做饭。

爸爸怀里抱着给苏荷绿带的礼物，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的妻子和女儿，说了一句很感性的话：“荷绿，艾米，我现在感觉真幸福。”

晚上，苏荷绿没有再失眠，她跟海文说：“我也觉得很幸福。”海文说：“我们整个薄荷星球都为你高兴。”

开学了，完全陌生的校园与完全陌生的面孔，可苏荷绿始终微笑着。

是的，她的爸爸妈妈不在一起生活，可是他们各自幸福着。是的，还不完全熟悉这个城市，可是，她的家在这里，有爸爸，有时尚漂亮也善良的艾米阿姨，还有，她的朋友海文和他的薄荷星球。

所以，她拥有这一切，叫她如何不微笑。

爸爸问过苏荷绿：“你为什么总是在晚上跟阳台上的薄荷说话?”苏荷绿说：“因为阳台上有一个薄荷星球呀，那个星球上生活着我的朋友。”

爸爸呵呵地笑，艾米阿姨则说：“荷绿真是想像力丰富而富有诗意。”

苏荷绿也笑了，她并不介意他们是否相信真的有一个薄荷星球，就当这是只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在十七岁这一年的成长秘密吧。

(摘自《少男少女》2008年第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