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塬词汇
2009-06-04叶梓
叶 梓
翻墙头
从词义讲,这是个描述动作的词;从语法结构上讲,动宾结构;但在土塬,却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比三只手甚至比杀人犯、抢劫犯更遭人唾骂——因为它是男女偷情的代名词。
想象中,一个男人,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擦着土墙,缩手缩脚地走着,倏地一下,进了另一户人家的院子——这户人家的女人,必定是他的相好。也许,这个男人的确是沿着门口的一棵柳树或者槐树上了墙头,纵身一跳,到了院子;也许,寂寞而孤单的女人早就给他留好了门,深夜里的那扇门,是虚掩着的,她也肯定在土炕的一角耐心地等待。也许,他们早就约好了;也许,这是男人的一次主动出击。进了门,她会下炕,拉好门闩,复又上炕——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在一起了,就会吹灭架在箱盖上的那盏铜质煤油灯;就会说话,抚摸,开始鱼水之欢。
一个夜晚过去了。
这样的女人,大多是男人常年在外搞副业,回不了家,亦有男人死了的——寡妇门前是非多,就是此意,趁着男人出门一两天就这样偷欢的,似乎少。毕竟这是土塬,每个女人的心里,都有一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高山。
但是,翻墙头的事,也不能说没有。
谝椽
如同每一个城市人梦想着自己有一套宽敞明亮的住房一样。世世代代栖居土塬的人家,都梦想着有一座自己的院落。其实,这是生而为人对生活的基本追求。因此,盖房,是每户人家的一件大事。但盖房不是一蹴而就的,先得攒钱,然后选地基,还要备料,打土坯,得一步一步慢慢地来。其间,还有一项不费力但十分费时的活,就是“谝椽”。
一句话,这是个慢活。
一般,都会把这项活的时间,选在寒冬腊月或者春节期间。这时候,地里没活,可以不慌不急地在家里干。把一根根已经准备好的木料,堆放在院里的一角,让太阳晒着,以防盖好房子后虫子咬,然后,主人支一个木架子,坐在上面,用一把快镰刀,一根一根地把木椽上的树皮,往干净里削,直到看见木料鲜活的本来面目为止。往往主人在院子里干活,会来不少闲游的人,唱秦腔,喝罐罐茶。此活即为谝椽——一项在人们心里算是无事可干的时候才去干的活——久而久之,人们取共此意,把无事跟人闲聊说成谝椽。
暮色低垂,一个老人佝偻着身子,在一条小径往家赶的路上,碰上另一个人,他会问:“干什么去了?”
“哎,在闲人摊摊上谝椽去了。”他答道。
“我在丁老汉家的炕上谝了一下午的椽!”
简单的对话,旋即消失在一场风里。一个平凡而安静的日子,也就过去了。
下井
天麻麻亮,整个村庄已经醒了,被院落或者街巷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摇醒了。也许,一个乡村少年或者一个懒汉的梦,还在路上,但土塬新的一日已经开始了,开始于一帮乡村妇女前往泉边挑水时一对“下井”发出的声响里。
“下井”者,水桶也。
木质,一块一块箍制而成。我至今还能记得自己用年幼单薄的肩膀挑过的那对“下井”。那是祖父替我做的。他是木匠,也是做“下井”的把式,村里家家的“下井”,几乎都出自他那双老茧的手。后来,不知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使用塑料和铁质的水桶了。但是,尽管“下井”粗重,空担子走上,都压人,但我还是喜欢它,因为从它身上能看到时光走过的痕迹。
如今,村子里也吃上了自来水,水龙头一词使用频繁起来了,“下井”这个词,越来越听得少了。
但每当我想起这个久违的词时,总有一幅温情的场面,恍惚如在眼前:一位衣着朴素的少女,用桑木扁担挑着一对“下井”,穿过幽深安静的小巷,在村口的一处深井里,摇着辘辘,从深深的井里打水。然后,慢慢地、有些吃力地回家,烧火做饭。如此古典而有诗意的场景,总能引我遐想,莫非我的家乡最早吃的是井水?妄不,“下井”一词从何而来?因为我相信土塬的词汇绝非空穴来风。
但我至今也弄不明白,村子里不吃井水,吃的是泉水,为什么叫“下井”而不叫下泉呢?
补充一下,现在提到“下井”一词,常常还让人想起矿难频发的煤矿工人。他们干的活,就是下井的活。尽管他们和我素昧平生,互不相识,但都是我苦难的兄弟姐妹。
我一直在心里默默地替他们祈求平安。
热头
几乎村子里上点年纪的人,都把太阳叫“热头”,我不但不明白,心里还有点生气。
1984年的夏天,我八岁。一天,跟祖父一起,在村东口的大场里摞麦垛子。祖父看见天空上出现了一道好看的彩虹,随口说了句“东绛热头西绛雨”。祖父的嘴里似乎有着永远说不完的顺口溜。这一句,我有一个地方不懂,就是祖父把那么美的彩虹居然没有叫彩虹,说成绛,我心里更加不高兴了。我心里想,你把温暖硕大的太阳叫作热头,我已经受够了,又把彩虹叫成绛,我更来气了,就撒腿走了,不帮他干活了。
——对于一个心存美好、写作文时喜欢用华丽词藻的乡村少年来说,热头,是一个多土的词!
太阳,让人顿感温暖、巨大、光芒四射,多好呀,干吗要叫热头呢?我心里一直想不通。我也觉着,把热头和月亮连在一起,是一件多么别扭的事啊。但是,尽管我有着一千零一个的不情愿,但我还是没有任何办法来改变这一事实,我就在这种上里土气的叫法中长大,也就在像“要吃胡麻油,伏里晒热头”、“东绛热头西绛雨”之类的民谚中学会了每一样农活,懂得了每一类庄稼的品性,一次次见证着一个人的诞生与离去。可是时隔多年,当我生活在把太阳叫作太阳的城里,当我生活在一个名词不断更新换代也愈加洋气花哨的年代里,再来重溫以往岁月里的对太阳的叫法时,却发现了它的美妙之处——干净、直达事物的本质,且让人浮想联翩,至少能藉此想起草帽、雷雨以及墙角下晒着热头的老人们。
在土塬,也有把太阳叫暖暖的。
比如,一个闲散的下午,落日熔金。一位老人约另一位老人去墙角下晒热头时,他会说:
“走,晒暖暖走。”
——热头、暖暖,多好听的词啊。仿佛擦去灰尘的木质家具,拙朴而自然。游时
小时候。我经常端一碗浆水面跑到邻居家吃,一碗吃毕就忘了吃第二碗。等不住我舀第二碗的母亲就急得在院子里喊:二仔——噢。二仔是我的乳名,母亲的声音响彻了半个村子,当余音未尽,我已跑回了家。一顿饭就这样因为“游时”拖了好长时间。母亲也总在教导我:吃完了再去耍。可是我不思悔改,仍常常游时。
老家说游时,打发时间的意思。一年的农活就忙那么几天,闲下来的季节,无事可干,就是“游时”了。乡下的媳妇聚在一起,或炕上或渠边,或树下或门口,人人都纳一双鞋底儿,手巧的还纳进一个福字。边说边纳,一双结实的鞋底只听一个故事就出活了。男人们在一起,或下棋,或推推(故乡一种特殊的游戏),或在谁家屯上一顿罐罐茶,谝些家务农事,悠哉乐哉,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们在叫杨家岘的这个小村庄里,平凡、宁静、和睦地生活
着。
老子有言: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样的人在杨家岘就叫“活孤”的人。活孤,活成孤立的简称。谁谁谁“活孤”了,就是说他从不游时,不和人打交道。民风淳厚的乡里,崇尚人与人之间真实的交往,大都喜欢游时。谁家逢上喜事,一定要拎几个鸡蛋游时,以示庆贺;主人也要备几斤酒和凉拌萝卜丝的小菜,款待一番,像陶渊明笔下的诗:漉我新熟酒,只鸡邀近局。这虽是远逝的东晋时代邻里相与宴饮的场景,但在我的家乡,至今也是如此。
老家杨家岘,还有一个专供游时的地方:九贵的家里。九贵单身一人,无妻儿之累,但有一院先人留下的房子,再加他为人大方,饿了有吃的,渴了有茶喝,新疆的烟叶儿一年刚打春就备下几大包。九贵对大伙的热情,经过时间的过滤,把他的家无形地演绎成村子里一片欢快的乐园。人一闲,就往他那儿跑。年老的、年轻的,男的、女的,都一窝蜂地挤在他的土炕上,打牌唱秦腔说快板,煞是热闹——就连我,一个喜欢清静的人,也曾摸着黑往九贵家跑。我在那间小房子里听到了许多传闻和轶事,学会了好几首乡下的民谣,也知道了一点杨家岘这个村子的来历。
其实,像我这样上过大学的人去他家的倒也不少。一次,有人作过统计,他的土炕上总共坐着八个大学生,并戏谑地把九贵的家称之为“九贵大学”。这样的名字也不足为过,至少对我来说,对乡下的了解。有一大半来自他那儿。
一个除夕夜,整个村子沉浸在节日欢乐的海洋里。虽然家家都穷,但在今夜也要守在各自的家里啃上一根猪肋条,喝上二两沱牌酒。从村子的西头,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嚎啕哭声。大家赶去一看,原来是九贵一个人爬在炕上,哭得泪流满面,泪水吧嗒吧嗒地滴个不停,口里还念念有词:你们为什么今晚就不来呢?
是啊,整个村子丢下九贵一个人,在自家的土炕上和亲人们一起有说有笑地过年去了,而九贵却是一个人,像被这个小小世界遗弃似的,他能不寂寞能不伤心吗?
变言子
1996年的秋天,当声音总是洪亮、脸上总是挂满笑容的乡邮员霍多福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把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我父亲布满老茧的手上时,父亲终于如愿了:他的三个孩子都考上了大学。但在我临走的那个晚上,母亲已在炕上的一角不时擦着眼泪,儿行千里母担忧的心情已经写在了脸上,而父亲一改往日的高兴劲,显得严肃、庄重。他开始一条一条地给我叮嘱了,气氛有点像“约法三章”似的,比如说节俭,比如说继续好好学习……其中还有一条在父亲眼里,可能是最重要的,他放在最后给我说:
“二仔,你在外面说什么话,我不管,放假回来了,可不能‘变言子,这可是灭祖宗的事呀!”
父亲语重心长,我也心知肚明。我知道,在姐姐和哥哥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也有过这样的叮嘱。
而父亲所说的变言子者,实指不说方言,说普通话也。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实,一方水土,也养一方话。世世代代栖居于土塬的人,自然有他们的语言。洋气些,是他们的表达方式,实在些,就是他们的土话。在他们朴素的心里,觉着外面的话,都是和家乡的话格格不入的,一个出门在外复又回来的人,倘若不说家乡话,就是对人的不尊重,也就是对列祖列宗的不尊重。或许,这是一种情结;或许,这也是经岁月之手植根于他们心灵、血液深处的一份信念吧。
因此,他们就瞧不起那些外出后回来变言子的人。倘若谁真这么做了,那会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被乡亲们集体耻笑的。关于这一点,还流传着这样一则故事——
村子里有一户人家,贫寒,上顿不接下顿,无奈,就让儿子参了军。三年后,儿子回家探亲。下了火车,拎着包走了个把小时的山路,到了村口,看见一个衣着旧而脏的老汉正在弯脸割荞麦——他知道这是家乡叫作荞的一种作物——但他还是故意喊道:“哎,老头子,红杆杆绿叶叶的这是什么东西?”老汉闻声,抬头,一看,是阔别三年的儿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恼羞成怒的他随手操起放在地埂边的桑木扁担,赶过去,就朝儿子的屁股抡了几下。此时,儿子大声说道广大大,大大,是荞!是荞!”
(大大,是对父亲的称谓。)
在这有些诙谐的故事背后,是乡亲们对自己方言的一份尊重与热爱,更是对那些随身一变就“阔”起来变言子者的耻笑。
地软
“下午回来了,就捡些地软!”
吃过午饭,背上书包要去学校时,母亲已经给我吩咐开了。在她看来,这是农活的一部分。每年初春,大抵村子里的孩子,都要去捡,有时候烦了,不愿去,但没有办法,这是一份农活,不能不去。
应该说,这是土塬少年都有过的一份经历吧。
春雪还未融尽,地软也踏着春的步子。来到了人间,来到了这片偏远贫贱的大地。地埂边,草丛里,石头下,都有它的影子,淡淡的绿,蜷缩着,干艳,不华。它内心的寂寞和苍凉,就像是在土塬栖居的父老乡亲们,平凡,卑微,不为人所知,但依然彰显着顽强的生命力。我们总能很快找到它,因为临出门前,母亲就会叮嘱:“羊粪多的地方,地软也多。”我至今也不知道这是啥原因,但母亲的招法的确灵验。记忆里,它幽黑发亮,像现在我们常吃的木耳。所以我现在忆及此事,常常会问:它是大地的耳朵吗?它会偷听到些什么呢?后来读李时珍。才知道《本草纲目》也有它:地耳,释名地踏菰,甘、寒、无毒,明日益气,令人有子。
我觉着这位大医生的描述和我眼中的地软有些不同,所以竟怀疑地耳到底是不是地软。我只记得,地软捡回来后,母亲会把它洗净,做成素包子,极好吃。偶尔,祖父痰多的时候,母亲也会把它放进家里熬中草药的砂罐里熬了,让祖父喝。
后来,才知道,地软是一类由真菌和藻类共生在一起的很特殊的植物,可食用,也可药用,而且据说还可以用来监测评定大气的质量,被誉为大自然的环境监测表——当我知道这些时,我已经离开了家乡,好多年没有吃过地软了,而且老家的沟峁塬梁上,也已经很少见到它淡绿色的身影了,莫非,人类环境的污染,已经真正或者说提前到达了乡村?
地软的命运,让我不禁要问:人,为什么一定要胜天呢?
下场了
那是一个遥远的夏末的下午,
我正在院子里玩木猴,母亲从院门里进来,低声对父亲说:“漆大爷下场了。”漆大爷是邻居中对我最疼爱的一个老人,他一生独居,无依无靠,连一间自己的房子都没有,就搬到村上的苹果园的窑洞里住。这样,他既有了房子,还看护着村子里的苹果园,略有收入。每年夏秋之季苹果熟了的时候,他总会带我去苹果园尽情地吃。在我心中,他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那么大的一个苹果园,什么都有,梨树、杏树、苹果树,还有地里的白萝卜,一年四季里,跟着他,总有吃不完的好东西。他对我的爱,我一直记着呢。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以为“下场了”,就是去村外的大场里干活去了。所以,当我听见母亲说“漆大爷下场了”,就跑去看,可不见他枯瘦的影子,只有一垛垛柴禾,静静地立着。回来问母亲,她没吱声,但我发现,她的脸上有流过泪的痕迹。
第二天,我听到了漆大爷死了的消息。我才明白过来,下场了,就是死了。
应该说,这是我独自准确理解到的第一个土塬词语。后来我还发现,在土塬,下场了专指老人之死,小孩的死,也不直接说死,而说糟蹋了,也有说没了的,他们独独都没提死宇。
——当一个生命消失的时候,他们回避谈死,我想,肯定是因了内心深处对生命的一份留恋吧?
叶梓,作家,现居甘肃天水。主要著作有诗集《向西》、散文集《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