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公寓

就在我家搬回到海蓝蓝花园小区，我在小说里要说的这对男女主人公吕先生和夏女士，也买下了我们这幢公寓楼顶层的一套复式公寓。我们那幢公寓楼如果不算架空层，一共七层。第六层和第七层是连体的复式公寓。我们家房子的编号是504，吕先生、夏女士的那套房子编号是604，就在我家的头顶上。

我之所以要说“搬回到”这样的话，那是因为我们属于拆迁安置户。在海蓝蓝花园小区开发之前，我们这些土著居民的旧宅子，就建在脚下这块地皮之上。小区所处的地段位于一线海景，在城市里属于好地段：面临海湾，隔条马路就是绿化带、沙滩和一湾清澈的海水；每户住宅又有一个能望得见海的大阳台，加上离市中心区近，生活方便，所以小区的楼盘格外的紧俏。

应该说，能人住这个小区的业主，绝大多数都是有钱有势的人，要么是所谓的白领，要么是所谓的成功人士。而我们这些极少数不是有钱人，也不是所谓成功人士的土著们，居然也阴差阳错地被夹杂在这些尊贵的人群中间，成为这个小区中的另类。看着两类人的衣着举止，行为模式，你就会觉得他们是分别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聪明的开发商把我们这批回迁的土著居民，全部安排进这个小区最北端的一幢楼盘里。该小区物业管理公司人员和房地产开发公司的人员，都集中在我们这幢楼里办公。为此，开发商还特地在小区北面的围墙开出一个小边门，供我们这些另类人群与物业管理公司、地产开发公司的员工出入。这样一来，既可以方便我们这些人的出入，也让我们与那些走正门的、上流社会的时尚人群区分开来，既保持了这个高尚小区的格调，同时也算是保护了我们些另类人群的尊严。

我家回迁的那一套公寓，在拿到新房钥匙之后，除了厨房的装修让我忙活了十多天之外，房屋的其他部分基本上没有什么改动。开发商所提供的简易装修，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吕先生具体买房时间我不大清楚，总之是在我们人住了差不多三个多月之后，我们头顶上的604公寓，就开始大动干戈，搞起装修来了。其施工期前前后后延续了两个多月。

吕先生的住宅装修事务，是委托深圳的一家叫富而雅的装修公司设计并负责施王的。我记得他们开始装修的时间是六、七月份。施工队进场时，中高、干练，略微秃顶的吕先生出现过一回。而在后来的装修期间，吕先生根本就没有来监工，甚至没有露过一次面。他一直在深圳忙他的事情。住宅的装修设计风格以及摆放家具的位置、物品摆设安装等等细节，都是他用遥控的方式和装修公司的业务人员借助摄像头、电脑三维图敲定的。因为我隔三差五的就会上去看一下人家的装修风格，看一下那些工人师傅是怎么施工的。

两个半月过后，吕先生的住宅装修工程总算是大功告成。当工程队撤走、住宅中的各种生活设施配备齐全时，我又上去细细参观了一回。

这些年，我也算开了眼。因为我朋友就开了一家环境艺术工程公司。我见过各式各样、风格迥异的别墅、公寓、住宅，不过像吕先生这套复式住宅这种欧式简约风格的设计装修，现代化程度这么高的家用电器设施，见的并不多。

用富而雅公司那个广东技术员的广东普通话说：寄些都细富然(这些都是富人)享受的啦!我曾经请教过那个广东人：像这样一套房子的装修和家电、家具配置，总共要花多少钱?广东人说：不包括工钱、设计费，没有六七十万是下不来的啦。据此，我推算了一下，加上房产本身的价值，吕先生这套房产总价值应当在二百万左右。这还不算吕先生开来之后，就一直停放在楼下架空层的那一辆新的本田车。至于吕先生的身份，据富而雅公司的人透露说，是深圳某个区的国税局官员。

一个官员，工资收入究竟有多少?仅仅在此一处，就有那么多的资产。这本身就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另外一个让我好奇的原因是，以吕先生这样一个有身份、有钱的官员，为什么不买小区前面主楼群那些有电梯、富贵人群聚集的楼盘，而非要和我们这些另类人群混居在这样一幢公寓楼呢?

我跟吕先生第一次接触，是九月底的一个双休日的下午。那天，我逛街买了一份当天的报纸回家时，在楼梯口碰到刚从那辆黑色的本田车上下来的吕先生。(他在施工现场时，我曾经见过他一回，不过没打招呼)他是个约莫五十出头的男人，一米七左右；人还没发福，动作干练让他显得很有活力。他打开车后面的行李箱拿出大包小包物品。东西太多，他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分几次把东西拎上楼?这时，我走了过去搭讪，说，你是6叫的业主吧?他看了看我，说，是啊，我是604的业主!我说，我叫刘子扬，邻居，就住在你楼下。于是，就顺便帮他提拎了一些东西上楼。

就在我回到家半个小时之后，吕先生又下楼来叩我家的门。我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吕先生说，谢谢你刚才帮忙。现在是想请你跟我一起去吃个饭。我推辞说，举手之劳，就不要客气了吧。吕先生说，刘先生，你我初次见面，又是邻居，有缘分，这是其一；其二呢，是我对这个城市还不是很熟悉，想找人带着认个路，再就是要找个有特色的海鲜餐馆吃个饭。所以就想再劳驾你一下，你看如何?这吕先生到底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人情练达，给出的理由并不是因为一点小事而恩赐你，而是让你再一次帮忙。这让你听着舒坦，且让你不能不由着他的安排。于是，我穿好衣服，陪着他开车出去了。

我陪着吕先生开车转了一圈。吕先生告诉我，算上这一次，他是第三次到这个城市。第一次是随旅游团来的。第二次是交房款及带工程队过来了一趟。这次是第三次。他是自己过来的。三亚这座城市是沿着弧形海湾线展开的，呈香蕉状，城市的地理方位其实非常容易识别。吕先生一边开车一边浏览着城市的风光，还不时地把车停下来，对照着旅游图作一番识别。转了一圈之后，我带他找了一家沿海的特色海鲜酒店坐了下来。吕先生点了几样海鲜，要了两瓶啤酒。我们边吃边聊。

吕先生告诉我，他叫吕南方。父母都是北方人。不过，他本人是在广州长大的，现在在深圳做事。至于做什么事，在哪个单位?吕南方都没有说。我知道，他们这一类人特别忌讳别人了解、打听他们的底细，所以也就没点破。

晚饭后，我们回到小区。吕南方把车泊好，又约我上他那套公寓坐一坐。上到他那套复式住宅，他就领着我在屋里四处参观。吕南方对我说，我们是邻居，看你刘老弟又是个很实在的人，想来想去，还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我说有事你尽管说。吕南方说，忙碌了这些日子，这套公寓的装修总算是大功告成了。不过呢，在这几年内，我都不会经常过来居住的。一年最少会有十个月时间是空置的。但这公寓里的一些事情，还是需要经常有个人照看一下才行。我们走到客厅的一个大玻璃鱼缸前，这是一个香港产的全自动鱼缸，有过滤自动清洁水、自动供氧、供食等几种功能。里面养了几条供观赏的银龙鱼和一些水草。吕南方说，比如那鱼缸里的鱼，鱼缸虽然是自动的，但十天半月还是要往自动投食槽里加点料；还有，三两

天，要给盆景、花草浇点水；每个月要交物业费、水电费、有线电视费；屋子里的电器也要经常开一开。这些事情，原来我是打算请一个家政服务员照看。不过又考虑到，房子长年放空，交给一个不知底细的家政员，天知道她会怎么折腾，所以想到你们。我想把这些事委托给你或者是你的夫人，我每个月给你们相应的报酬。我说，报酬就免了。邻居之间帮这么点忙——没等我说完，吕南方就说，要不就这样，我的那辆本田车，就扔在楼下的架空层，反正我也不开走。你要是有事想用时就用好了。客厅你也可以使用，愿意的话你也可以上来看看电视、上上网嘛。客厅这台等离子电视机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那天晚上，睡觉之前，我一直想着楼上这吕南方的事，越想就越觉得这事有趣：一个不愿意透露身份的有钱人，近二百多万元的资产，也没有签订什么契约，就这么随随便便委托了我们代为管理。

这一次，吕南方也就住了一周。他临走的时候，特地把一套公寓的钥匙和车证、车钥匙全交给了我。

就在他走了半个月后的一天，我妻子下班回来之后，神秘兮兮地跟我说，老公啊，你猜我今天碰到谁了?看她那副样子，我就逗她说，你碰到观音菩萨了!观音菩萨给了你一个意外的惊喜，准备让你买彩票中一次大奖，是不是?妻子说，哎呀呀，人家在跟你说正经事呢，是吕先生又随着旅游团过来了，这回是他们一家三口人过来，就住在我们宾馆。

妻子在市内的一家四星级宾馆的财会部工作。我说，他们有公寓。放着公寓不住，一家人要跟随旅游团住宾馆。他脑子有病?你不会是认错人了吧?妻子说，不会认错的，吕先生还冲我点了点头呢。不过，看他那样子，好像不太想跟我多说话，好像有什么忌讳似的。

妻子还说，他夫人长得很漂亮，又高贵又文雅。个子好像跟他一样高。他们的儿子个子也比他高，看样子好像有十四五岁吧。

按照常理，一户人家在异地买了一套新公寓，绝对是家庭里的大事情。如果说是装修阶段家里人没时间过来照看的话，那么，这回一家都已经到了购房的城市了，总不能不过来看一看，住一住吧?听妻子这么一说，我也察觉出了其中的蹊跷。

吕南方走后的日子，我每隔两三天就上到604，替他浇浇花草、管管鱼缸。有时是帮他打开各种电器。有时是享用他那台挂在墙上的等离子电视看看节目。等到了月底，我第一次到604公寓客厅一个工艺品展示柜，吕南方指定的抽屉里拿资料，替他交缴当月的物业费、水电费的时候，我才知道，这套公寓业主的名字，写的不是吕南方，而是夏红燕。

根据种种迹象分析，我猜想：吕南方置下楼上的这套复合式豪华公寓，肯定是没让他的家里人知道。我对吕南方的情况所作的判断是：这家伙准备包养的二奶，肯定就是那个叫夏红燕的女孩子。眼下香车、豪宅都已经备办齐全，接下来出场的，应该就是那个叫夏红燕的大美人了。

我在跟妻子议论吕南方的这些隐私时，我说：这个夏红燕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二九丽人、国色天香、风情万种?居然能把吕南方这样的精明十足的官员给迷成了这样。

次年的一月底，就在学校开始放寒假的时候，吕南方又来了。他来了以后，就开着他那辆本田车出去了。出去的时候是上午，等到下午回来时，车上带着一个花白齐耳短发、穿件蓝色对襟服、左肩搭着一个碎花蓝色布袋子的中年妇女。这女人表情恬静、安详、端庄、朴实，从那女人的神情及装束上看，感觉像是一个从乡镇上来的人。我们在楼梯间照面时，我随口问他一句，哦，吕先生，你请了个保姆吗?我马上意识到，我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因为他已经说过不找保姆，并且把公寓的钥匙都交给了我，更因为这女人根本就不像是什么保姆。

吕南方只是低声地对我说了一句：她是夏红燕。

夏红燕?就是这些日子里我所想象中的那个年轻的大美人?跟眼前这个带着乡土气息的妇人是一个人?她是什么职业?他们什么关系?一连串的问号让人心里痒痒的，也让人大失所望。不过，对于这些事情，别说是当着夏红燕的面，就是和吕南方单独相处，人家不主动说，我也不好追问。总之，那是人家的隐私。

在此后的三年多时间里，他们相聚的日子过得平静又有规律。对于他和夏红燕之间的事，吕南方几乎是守口如瓶，也从来不给我任何解释，从来没有跟我谈过他们的过去。夏红燕呢，每年都是在学校放暑假和寒假的这两个时段过来住；有时是吕南方开车过去接她，有时是她自己坐公车过来。而只要夏红燕一到这套公寓住下来，吕南方就会抽空过来陪她住上一两天。在他们相伴的日子里，每到傍晚，都会看到他们两人挽着手到海边散步，有时则是在海边的椰子树下坐着看海。夕照撒在三亚湾的海面上，也撒在这对中年男女身上，让你觉得又温馨又从容。

只是吕南方陪她住的时间很不确定，也不很长。有时是周末过来一两天，有时只是过一晚上，连续住上个三五天的时候也有，但是这种情况极少。从这女人每年人住的两个时间段和举止扮相看，我推断那女人的职业是个教师，而且应该是一所乡镇中小学的教师。后来，吕南方偶然向我透露过，夏红燕是在岛中C县一个农场小学当教师，这证明了我的猜测没有错。总之，这一对中年男女，给我的感觉就像一对露水夫妇，一对以半年为周期相聚的候鸟。而604，对他们来说，就是个候鸟公寓。

2004年国庆节之后，吕南方过来了。他说，这次过来，是参加他们1973届远征农场广州知青三十周年的大聚会。这些已经年过半百的、当年的知青们，在曾经抛洒过青春和热血的远征农场聚集联欢之后，其中的一部分人又相约来到三亚来旅游。那一次，夏红燕没有随他回到他们的公寓，是吕南方独自过来的。傍晚时分，我看到吕南方没有开车出去，估计他一个人做饭吃也不方便，就让妻子多炒了几个菜，请他来我家里小酌。那天，我们喝的是吕南方从农场带过来的一种山兰米酒。这种米酒酒精度数不高，略有点甜。因为爽口，多喝了几杯，没曾想这酒的后劲还挺大的。几杯下肚之后，我就有一种在天上飘浮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人很舒服。吕南方也很兴奋，那天他的话特别多。吃完饭，他又邀请我到他那套公寓的阳台上喝茶、聊天。

这一回；他居然破天荒地跟我说了他和夏红燕的一些往事。

吕南方的父亲和夏红燕的父亲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而且是世交。夏红燕的父母在“文革”初期就双双服毒自杀了。夏红燕没有兄弟姐妹。父母死后，她就跟着外婆过，一直到高中毕业，然后是下乡。在她父母没死之前，吕南方跟她还同住在单位的大院里。每天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回家。那时吕南方一直在暗恋着比他大几个月的夏红燕。不过，对于他们之间的事，夏红燕总是说：我们是不可能的了。不是我不喜欢你，是我不能害了你。我父母的下场你也看到了。太惨了!他们那一批广州知青下到远征农场(那时叫兵团)后，夏红燕分到农场的食堂里工作，吕南方分到了垦荒队，每天几乎都要干开荒、挖环山行之类的重体力活。夏红燕

那时总是想方设法照顾吕南方，经常偷偷给他留一点猪油渣、一点锅巴或者烤一块木薯或地瓜什么的。，

吕南方说，那时，农场里艰苦的劳动，闭塞的山区生活，让我们这些从大城市来的知青普遍对现实、对前途感到悲观失望；每天酗酒、打牌、偷鸡摸狗。有一阵子，知青中流传着某某人偷渡到香港成功的消息。香港人的收入，香港人天天能吃上鸡肉……总之，香港是自由世界，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天堂。

这让我们中的一些不安分的人很振奋。知青中甚至还相互交流传授一些偷渡方面的经验。一般是选择回广州探亲的机会，偷渡的路线是从宝安县走。据说，整个偷渡过程中最害怕的就是碰上警犬。不过，，知青中也相互传授一些偷渡时怎样防范警犬的经验：那就是先到广州动物园去偷或找饲养员要一点老虎大便。都说是警犬害怕老虎。搞到老虎的粪便后，先把粪便晒干了，然后碾成粉末，装在蚊帐布缝成小布袋里。行动时，要把装有老虎粪便粉末的小纱布袋用别针别在裤腿上。这样，人一走动，老虎粪便粉末的气味就会散在你走过的路上，警犬嗅后就不敢追。下水后，如果碰到警犬游过来追赶，还可以把粪便粉撒在水面上。为了能偷渡成功，我们几个哥们甚至每天都在河里搞游泳强化训练。我们的行动计划是，在当年的6月份，行动小组的人一起请探亲假，在回广州时就开始行动。有回，正好是我们聚集在一起商量具体的行动细节时，夏红燕突然闯进我们宿舍。她可能已经从门外偷听到了谈话内容或者是从我们异样的神色、我准备装老虎粪便的小纱布袋上猜到了我们的计划。

夏红燕私下警告我说，南方啊，你可绝对不能去偷渡啊。我知道，有很多人在偷渡时都被边防兵开枪打死了。你不知道曾经死了多少人!如果你要是敢真动这个念头，只要你跟他们一离开农场，我就会马上报告场部。你知道，我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人。

我当然知道被告密的后果。我说，那我也不能永远留在这个破山沟里，过着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伸出被锄把、刀把磨出血泡和茧子的双手。我说，我们的爸妈都是有学问的人，我们也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现在，书丢光我认了。可是让我一辈子当农场工人，天天修理地球，我不甘心啊。你也看到了，莫红兵那天炸环山行时，手都被炸掉了，我也差点丢了命

夏红燕使劲咬着嘴唇听着。她沉默了好一会，然后用一种毅然、决绝的口吻说：南方，如果你答应我不参加偷渡，我就有办法让你离开这里，上大学!

其实，她说这话时，我就已经下意识地想到了她会用什么办法去达到目的。因为，当时整个农场的人都知道：农场李栓柱书记的儿子李抗美在狂热地追求夏红燕，我不能同意夏红燕这么做。我几乎是带着哭腔说，那你就永远也回不了广州了。你再想想吧!夏红燕说，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四个人里头，你的体质最差，如果有事时，你根本就跑不过人家。再说了，中学时，你的学习成绩就比我好，我牺牲了自己，创造一个机会让你上大学，你将来肯定会有出息。

李抗美在农场场部的宣传组工作。如果从长相、能力来说，他也算是一表人才了，斯斯文文，能画一手宣传画，写一手好毛笔字。但他患有一种俗称叫羊癫疯的癫痫病。如果不是有这种病，就凭他老子是农场党支部书记，他也可以去通过当兵或者上大学的渠道远走高飞、离开农场。因为他是书记的儿子，李抗美虽说是有这种时好时犯的癫痫病，农场里追他的女孩子也有几个。可这个李抗美就是不喜欢农场里那些跟他一块长大的“土八路”，他喜欢的是广州城里来的女知青。他觉得广州知青有品味，尤其是喜欢夏红燕。

为了保护其他的弟兄，我也只能听夏红燕的——退出偷渡行动小组。事后，我才知道，正是夏红燕的阻止挽救了我。当年三个参加偷渡行动的知青弟兄，在偷渡的过程中，一个丢了命，两个受了轻伤的，被抓去关了多半年，之后又被押回到农场，被批得灰头土脸的。我没参加偷渡，所以没有丟命也没在自己的履历上留下污点，影响学途、仕途，这算是很幸运了。而此后，夏红燕为了践行她的诺言，真的去找了李书记交涉。

李书记当然知道他的儿子李抗美喜欢夏红燕，并且正在狂热地追求夏红燕。但问题是人家这个广州女孩夏红燕喜不喜欢他的儿子。这个军人出身，生性朴实、豪爽的农场书记，并不是那种用权势压人的领导。李书记问夏红燕：你既然愿意为吕南方牺牲自己，说明你爱着吕南方，而且爱得非常深。那我又怎么能相信你愿意跟我们家抗美相好呢?夏红燕说：第一，南方如果被推荐上了大学，他人就走了，眼不见，心就不想。我人在农场，您是书记，说句不好听的话，我的一切就攥在您的手心里，我还能怎样?第二，我的家庭出身不好，属黑五类，而且我父母都已经过世了。我不想连累南方。我是一个很实际的人，抗美根红苗壮。第三，如果您再不相信，我今天就可以把我的身子交给抗美。

李抗美是李书记唯一的儿子。李书记是五十年代的退伍军人，没有多少文化，人倒也善良。听了夏红燕这么一说，信了她。他们这笔交易就这么做成了。接着，李书记在农场工农兵大学生推荐小组里做了说服工作，把吕南方的名字给报了上去。1975年的秋天，吕南方终于离开了远征农场，成了一名工农兵大学生。

吕南方还说，在离开农场时，夏红燕送他到农场的入口处等往县城开的班车。他情不自禁地拥着夏红燕，不停地流着眼泪。他说，红燕啊，如果我以后要是混得好了，一定会报答你的。我会让你过上贵族一样的生活。夏红燕说，看看，你又说傻话了不是。只要你心里有我这个当姐的，为你做什么我都情愿。

之后，夏红燕按承诺跟李抗美结了婚，永远留在了农场。1985年，李抗美就出事了，是在一次下割胶连队检查宣传栏时癫痫病突然发作，倒在一小条水渠里淹死的。而李抗美死后，夏红燕守着他们的独生女儿，也没有再嫁。

那天晚上，我听了吕南方讲述的他和夏红燕的故事之后，就一直在晞嘘感慨，我想不到他当年兵团生活的圈子里，居然会有这样侠义、理陸、决绝的女孩子。当然，这也让我由此对这个叫夏红燕的女人充满了敬意。也是那天晚上，我曾经问过吕南方：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一点我当然明白。可是，一个人回报另一个人的方式，可以是多种多样的。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承诺让夏红燕过上像贵族一样的生活呢?你想想，那时可是在1975年，当时的中国还没有改革开放。国门紧闭，中国人一个个像土鳖似的，压根就不知道富裕生活、贵族生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吕南方说，你要知道，当年，我们这些人可都是高知的儿女，这可能是和我们那时共同喜欢读的法国小说有关系吧!《包法利夫人》、《巴黎圣母院》、《约翰，克利斯朵夫》我们都读了。印象最深的是司汤达的小说《红与黑)。那部小说的主人公是个混在贵族堆里，一心想向上爬的穷小子，叫于连。那本书里有很多关于法国上流社会、贵族生活的描写。中学时，我们经常在一起讨论这本书、这个人物，还讨论过所谓

的贵族生活。

2005年10月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正在家里看书，门铃响了。我打开内门，隔着栅栏门往外看时，门口站着的居然是一个陌生的女人。我问她要找谁?她则反问我是不是姓刘，叫刘子扬7我说我是刘子扬。她又问我：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吕南方的人?吕南方?她为什么要问吕南方?我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但我的下意识在告诫自己，不能随便向这个陌生女人透露关于吕南方的信息。这时，正好我妻子走了过来，朝门口站着的女人瞅了一眼，然后用方言对我说：她就是吕先生的老婆。我也用方言说，你怎么知道?妻子说，早几年见过。我这才隐约记得，好像很久以前，妻子曾经说过，她在她们宾馆大厅见过吕南方一家三口的事。只是，这时离吕南方买下这套公寓已经过去了四年。

四年之后，吕南方的夫人终于找到了他藏娇的“金屋”。也许，他以为过了四五年都没出事，就掉以轻心、高枕无忧，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了。没曾想，到底还是东窗事发了。

我打开栅栏门，请吕夫人进屋里坐，并给她沏了一杯茶。看了我的举动，彼此心照不宣，她也明白自己找对了人。她只是简单地跟我说，我叫吴素蕊，吕南方的妻子。我乘机打量了她一眼，盘了个顶髻、淡妆的脸上神情有些晦暗、有些沮丧，但从装束、举止上看，她的确是一个有风韵、有气质、又漂亮的知识女性。我问她，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她说，南方出事了!

我一听就急了，问她，吕南方到底出了什么事?吴素蕊说，他现在正被区纪检委的人双规，估计是和经济问题有关系。不过具体是什么问题，涉及的数额到底有多大，性质到底有多严重，我就不清楚了。说实在话，我现在也是心慌意乱的。我问她，那你怎么知道我是吕南方在三亚的朋友?又怎么会找到我个小区?她说，这点就不必细说了吧。总之，我查到了你给南方发的那些电子邮件，我这才恍然大悟，因为物业、水电账目以及台风所造成窗户损坏一类事宜，我确实给吕南方发过不少电子邮件。这女人从这些线索找到我根本不成问题。既然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我想，我也不应该再瞒着吕南方的夫人了，再说，这女人现在是心急火燎，是在想办法救吕南方。我想，她或者是想了解吕南方到底有多大的经济问题，或者是想变卖房产，以便帮助吕南方及时退赔受贿赃款、渡过难关什么的，所以她要大老远的亲自来找我。她问我，南方的房子在哪里?我说，就在楼上，604号，是一套复式公寓。

我还告诉吴素蕊，这套公寓业主的名字用的是夏红燕。她盯着我，皱着眉头提了一连串的问题：吕南方和这个夏红燕是什么关系?夏红燕是不是吕南方包养的二奶?这女人多大年纪?是哪里人?有没有职业?我说，吕南方和这个夏红燕是中学同学、同龄人，当年还是知青时，两人一块儿从广州下到了海南岛中部C县的远征农场。至于职业，听吕南方说过，夏红燕在农场小学当教师。他们是同学?吴素蕊呈现出一脸的茫然。我说，你以为她是那种通常的十八九岁年轻漂亮、性感十足的女孩子?她说，这么说来，吕南方是个另类?我说，另类不另类我搞不懂。不过，你要不要先到楼上的公寓看一看?在吴素蕊点头表示同意之后，我把她带到604房。我边开门边解释说：因为我们是邻居，吕南方给了我一套钥匙，他请我们平时帮他管管花草和鱼缸，交物业费、水电费。她说，这些她从电子邮件上都知道了。

一进门之后，我看到吴素蕊的脸色在急剧变化。她里里外外都看了，尤其是在楼上的主卧室。看得出来，这个见多识广的知识女性，也对眼前这一套装修得如此精致、漂亮，用罗马柱、小天使、大力神等众多欧洲装饰元素组合起来的复式公寓，显得十分惊讶。

吴素蕊突然问我，刘先生，你看能不能马上联系上这个女人?我当然知道她指的是夏红燕。因为吴素蕊是要救人，我也就顾不了那么多忌讳了。我说可以。于是，我回家找来夏红燕的电话号码，把电话打了过去。电话里，我把吕南方出事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同时也提到了吕南方的夫人此时正在公寓里急等着要跟她商量事情。电话那头的夏红燕仔细询问了我一些情况，语气显得十分急切。我说，其实我知道的情况也很有限。具体的情况，还是你来之后再问他夫人吧!夏红燕在电话里叹了口气，唉，这个南方啊!她说她马上就会从岛中赶过来。

之后，我就一直在604公寓里陪着心神不定的吴素蕊说话。

我从吴素蕊的谈话中了解到，她是深圳一所大学的讲师。他们这个三口之家，应该说是一个文明、美满、富裕的知识分子家庭，很可惜，现在吕南方出事了。聊了一阵子，已经是晚饭时分，我请吴素蕊到我家里随便吃一点。吴素蕊说，你说，南方都出了这种事情，现在又让我看到了他金屋藏娇，你想，作为一个女人，我是什么心情?我哪里还有心思吃得下饭?我说，如果你硬要说这套公寓就是所谓的“金屋”，也说得过去。可你要是说，夏红燕就是吕南方金屋里所藏的“娇”，那就有点滑稽可笑了。当然了，开始我也这么想过。总之，等看到那个女人，你就明白我说的话了。准确的说，应该是“金屋藏妪”吧!其实，说白了，他们不过是革命友谊。

吴素蕊苦笑道：你很会说话!革命友谊?主卧室我看过了，这孤男寡女的，都同床共眠了，你还能用战友、革命友谊去解释吗?她说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有点发红，然后就流下了眼泪，并用纸巾去擦。这知识女人愁眉不展的样子，真的很好看，很让人心动。

我有点奇怪，楼上共有两个卧室，楼下也有一个卧室，这女人居然这么细心，只是看了一下楼上其中的一个卧室，就能断定两个人已经同床共枕了?我安慰了她几句。然后，我又把我所知道的关于夏红燕和吕南方的故事告诉了她。这女人听得很认真。看得出来，她也被夏红燕为吕南方所做的一切感动了。她感慨道，南方他应该把这些事情全告诉我啊。我是知识分子，又不是那种心眼小得容不得事的俗女人。再说了，回报一个人的恩情，方式可以是多种多样的。我说，事情既然已经出了，还是要理性应对吧!我陪吴素蕊说着话，并从楼上往家里拨了个电话，让妻子给吴素蕊下碗面条，送上604来。

直到晚上十点钟左右，夏红燕终于急匆匆地赶来了。看着这两个坐一起的女人，不禁让我百感交集；同样都是教书的女人，一个教大学生，一个教小学生；就年龄来说。一个五十多岁，一个才四十岁出头；一个肤色黝黑、神韵质朴、淡定；一个肌肤白皙，气质优雅。只要看上一眼，你就会发现，这对年龄相差不到一代的女人，却有着一种很明显的代差。这代差就写在每个人的服饰上、脸上、举止上，夏红燕大致说了一下吕南方买下这套公寓的经过。关于购买房产的经济来源，夏红燕说，吕南方曾经告诉过她，说用的是炒股票挣来的钱。因为南方有办法拿到原始股。我只是坐下来听了一小会。我知道她们接下来要谈的事情我一个外人不宜介入，于是，告辞走了。

这是一个平静的夜晚。

我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平静的、渔火点点的三亚湾海面。我想，远在深圳、身陷囹圄的吕

南方，肯定不会知道他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女人，此时此刻，就这么戏剧性地、一同住进了他所购置的这套候鸟公寓。她们是为了一个共同爱着的男人走到一起来的。此时，她们又都在为着他的命运而忧虑。

这个晚上，我也处在一种莫名的不安之中。我失眠了。我自己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毕竟只是邻居吕南方的事，是身为官员的吕南方自己的行为不检点、触犯了法律。眼下这套604公寓，说不定还是吕南方用收受贿赂所得的钱购置的。可这一切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仔细想想，我所以同情吕南方，那是因为我一直被夏红燕的故事所震撼、所感动，同时也被吕南方那种感恩、知恩图报的行为所打动。

第二天早上，我见到她们时，两个神色疲惫的女人已经好得像一对姐妹或者一对母女。她们把604公寓的房产证以及一份由夏红燕签署的变卖房产委托书、身份证原件等一应文件装进一个大信封，郑重地交给我，并让我写下了一纸收条。吴素蕊随即跟我约定：她回去就打听消息。在接到她的通知之前，这套公寓房产先不动。一旦有需要，我马上就着手替她们变卖房产。房产变卖所得的款项，全部按照吴素蕊的要求调动。送走了两个女人之后，我就直接去了一家房地产中介机构找熟人，了解一下相似地段的二手房出售的信息以及办理过户手续方面的程序。

一直到了第五天，终于等到了吴素蕊打过来的一个电话。她告诉我，关于吕南方的问题，她已经通过内部关系打听清楚了，问题并不像原来想象的那么严重。吕南方是因为一个商人朋友违法偷逃税款的案子把他给卷进去的。听说，这个商人朋友还是吕南方在远征农场知青战友三十年聚会时跟他联系上的。吕南方为他偷开的税票提供了方便。现在，案子已经移送到检察院，可能要按渎职罪起诉。再具体的案情吴素蕊没有说明。她说，她现在担心的反而不是这个案子，而是吕南方在三亚的那一套公寓。她也不大清楚这套房产是不是真的像吕南方告诉夏红燕的那样，全部都是使用炒股挣到的钱买的。吕南方人现在还在被关押隔离阶段，不能探视，所以没法求证。一旦事情暴露出来，这钱的来路不清不白，二百多万啊，至少会靠上一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我于是安慰她说，三亚这套公寓的产权，现在是在夏红燕一个人的名下。我其实是暗示她：即使是真的巨额资产来源不明，夏红燕也会替他担当的。我还说，按夏红燕所说的情况分析，吕南方置办这套公寓的钱，大不了是属于灰色收入而不是黑色收入。

又过了三个月，从吴素蕊那里传来了新消息，吕南方的案子总算有了结果，他是以渎职罪被判了三年，已经在服刑；出来之后，公职肯定也没有了。另外，吴还提到她已经找到了吕南方炒股的账目。对于这个结果，从电话里吴素蕊的口吻就可以听得出来，她已经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就在这一年的春节，我原来以为吕南方出了事，夏红燕就不会再来了，楼上这套公寓一定是空落落的。让我没想到的是，这套公寓居然比以往都热闹。人住公寓的竟是吴素蕊和夏红燕，还有她们两人各自的儿女。吕南方的儿子大约十九岁，在广州一所大学读法律系的大一。夏红燕的女儿大约有三十岁了，叫李梅。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个精明能干的小女人，她在广州的一家旅游公司当导游。大年初一的早上。她还带着两个妈妈级女人去了一趟南山寺，并动用了自己的关系，争取到了在新年第一拨香客中，烧了两炷高香。那俩女人向菩萨所许的愿，不用说，肯定都是与吕南方的平安有关。

我也趁着春节时她们两人都在，把委托书和房屋产权证还给了她们。一天晚上，我和两个女人在阳台聊天时，吴素蕊告诉我，这回南方出事，坑害南方坐牢的家伙，居然就是当年怂恿南方偷渡香港的战友。这个人开了一个空壳公司，目的是要套取国税局的增值税发票，就利用了南方。唉，吴素蕊叹了一口气，说，要是夏姐事先知道这件事，也许还能再挽救他一次!

夏红燕望着三亚湾的夜空，说，那是他的宿命啊!要不是远征农场广州知青三十周年联欢会，他们也不会联系上。要不是联系上了，要不是南方这个人太重感情，讲义气，事情也不会闹到这种地步。这时，在客厅和阳台间踱来踱去，一边听着MP3音乐，一边听我们谈话的吕南方的儿子——一个青涩的大男孩，这时突然冒出一句：都是战友惹的祸!

这话，让我听了会心一笑。

春节期间，吕南方人当然没能来。吴素蕊告诉我，他至少要到2008年才能出狱。

陆小华，作家，现居海南三亚，曾发表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