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剑者
2009-06-02江子
江 子
本名曾清生,一九七一年七月生于江西吉水。在《散文》《天涯》《青年文学》《大家》《海燕·都市美文》等数十家文学报刊发表散文六十多万字,有多篇作品入选各种选集。出版散文集《在谶语中练习击球》《入世者手记》。现在江西省文联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有一群神秘的鸽子把我引到这里。是的。那是一群野鸽子。听它们振羽的声音我就知道它们的属类。我本就是一个养鸽人。在我的国家,除了我的本业为人所知,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驯鸽是我最大的爱好。
坦白地说。我喜欢日日与鸽相伴。我爱听鸽子咕咕咕的声音。鸽子是上天创造的暗喻“善”的动物,它们的全身没有一点邪气。它们在一起时甜蜜而优雅地蹁步的样子,会让我短暂忘记糟糕的时局。我会在恍惚间感到那是很多士子在街市从容行走,谈论国家与庶民。那正是我向往的太平盛世的图景。可是我的国家山河破碎,接连的战火让生灵涂炭,真正到了人不如鸽的境地。
我遵从王的使命,到处拜访名山大川。在江南的大地上,我已经行走了不知道有多少个黎明黄昏。我看到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我看到的最多的景象是枝干张牙舞爪的树木,奇丑无比的乱石,河流和湖泊,夜晚的北斗七星成了我心中最为熟悉的星象图案。
我发髻松散,面目苍老,胡须零乱,衣衫褴褛。我的袖口被沿路的枝条撕得成了条条络络。这使我看起来袖口里灌满了风。我很累了。可是我依然两手空空。
这群野鸽子就是这时候出现的。它们反复萦绕在我的头顶,咕咕咕的声音鸣叫不绝。我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可是它们围着我歌唱、飞翔。似乎遵从了一个神秘的律令。
我索性跟着它们走,因为我本无目的。然后来到了这里。我看到了这座山。奇怪的是,那群领引我的鸽子一把我带到这座山前,就轰的散开,然后飞人森林。再无踪影。
在我眼前的这座山苍苍茫茫,古老的树木无序地顺着山势拔地而起,树干和枝条都形状怪异,长势野蛮,欲与天接。远山蓊郁一片。风吹来。叶子在天空中发出类似呼啸的神秘喧响。地面上堆满了落叶,苔藓让我脚下的草鞋滑得厉害。我的耳边最少传来一万种鸟的声音。它们的唳声是如此的恣意。我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荒凉的情绪。
我开始对这座山进行探访。我必须对这座山的地质情况和风水特点了如指掌。
我看见在早晨的森林里有一种云蒸霞蔚的壮观景象。蒸腾的水汽使早晨的阳光无比明亮和湿润。鸟的扑翅声越来越大,最后连成了一片。让我似乎听见了国家的军营里操练的声音。森林里鸟羽多得如此惊人证明此山必有异秉。我跟随着鸟的踪迹寻访,看到了一个大湖。
一个数十亩的大湖出现在我眼前。水汽幻变的彩虹在早晨的阳光下美丽异常。有七股水汽在湖边缓缓上升,在空中飘摇。四周花朵妖艳。异香扑鼻。我一点都不怀疑。那是神仙住的地方。
我匆匆洗了一把脸。水寒凉彻骨。波光荡漾。我看到水中的那张脸,潦草不堪。我小心拨开面前凌乱的枝条,用砍刀砍掉脚底下的茅草。渐渐接近了水汽升起的地方。我看见了七口井。它们的排列形状,正是天上的北斗七星图案。
我从山上剥下一块岩石。我看到岩石上的色泽宛如斑斑铁锈。凭着我的职业敏感我知道,那是含铁度极高的材料。
这样的一座山,正与我心中完美的地址吻合。我知道,那群领引我的鸽子,其实是上苍派遣来的使者。数月的寻找,终没有辜负我这个年过半百的苦心人。
我砍下树木,在深山里搭起茅棚,把石块投入到高温的熔炉,开始了我的工作。
有偶尔路过的山民告诉我。这座山叫秦溪山。
你该知道了,我是一个铸剑者。
也许沿途的人们会把我当做一个行者,一个疯狂的登山客。我沿着山脉上升,顺着泉水的方向告别。只有我知道,我奉了王的使命。
我是越国的臣子。我享受朝廷的俸禄。我有世袭的铸剑技艺。当我的国家战火弥漫,我为将士们铸剑,当战火熄灭,我为庶民打造用于耕作的铁器。
我的国家已经满目疮痍。我的王受尽了人间屈辱。被吴王夫差打败后,王被吴国押解,做了夫差的三年佣人。我的国家最美的女子做了夫差的奴婢。为图再起,王忍辱负重,伺候夫差生活起居,表面上看起来是多么的尽心尽责。当夫差有疾,王还像一条忠诚的狗一样为夫差尝了粪便。
可以想象王心中的仇恨。当王回到越国,立即把我秘密召进宫殿,向我发出了他回国后的第一道命令,命我铸剑。我记得他当时的声音,仿佛受伤的猛兽的吼叫,杀机重重。我知道,王要起大事了。亡国之痛以及尝粪之辱,已经让王成了一个疯狂的复仇者。
我是越国的臣子。我必须听从王的命令。被这道命令驱使着。我走遍了江南的名山大川,来到了这里。
我形单影只,形销骨立。衣衫褴褛。我知道宝剑藏于深山,可多日的寻找已经让我疲惫不堪。没有人看得出我的身份。这正好有利于我的伪装。我掌握了巨大的秘密,而王的计划,绝不可让人知晓。
通过冶炼,我知道这座山的石头里蕴藏了最好的铁,最好的铸剑材料。
我不费力气就得到了一块巨型的石头,我敢肯定那是最好的磨刀石。它光洁无比,即使在深夜也会闪闪发光。我亲昵地称它为“亮石”。
数年前一个士官在一个鼎上镌写的《考工记》说得好:“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这四样,我全占了。天意让我铸造好剑,我将因此扬名天下,流芳千古。
从石头中提炼铁,不断地锻打。冶炼……我把烧红的铁依次投放到如北斗七星排列的水井中。灼热的铁在水中发出肆意的尖叫。我仿佛听到我的国家胜利之夜,英雄和美人帐下饮酒歌舞的欢庆胜利的场面。熔炉里的铁在呼啸,水井的水冰凉刺骨,最炙热的与最寒凉的在瞬间相遇。我相信,寒凉的逼迫下,哪怕最凶猛的野兽。也会咬紧牙关。
一个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了,又一个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了……我得到了两块最好的铸剑材料。我不断的在铁上敲打出不同的花纹。我的脸逐渐在剑上显形。我看到我面目模糊。而双目锐利寒凉。
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两把剑的形状:它们呆头呆脑,仿佛不谙世事。
我反复在“亮石”上磨剑……它们都是我的孩子。我要让它们长出牙齿。
一把剑有了光泽,有了刃难道就足够么,肯定不是。
我带着我的孩子,登上了山顶。我要让它们听见虎啸狮吼。哪怕晚上流星的轨迹,都是铸剑的必修课。它们在我的怀中多么安静!仿佛长了耳朵的灵兽,陷入痴迷的倾听。
在山顶上我欢呼闪电雷鸣的来临。狂风一次次地似乎要把整座山掀起。暴雨倾盆而下。我舞剑,迎着狂风的方向。剑在我手中不安地震动和鸣叫不已。它们似乎想脱手而去,与闪电搏击,在狂风中取火。
当暴雨初歇,剑安静地躺在我的怀中。可我知道,它们已经吸足了闪
电雷鸣狂风的杀气。
然后我要给它们喂血。我让它们在我的身体上试刃。我的身体顿时血肉模糊。可我听到它们饮血时快意的汩汩之声,我是何等的满足!
我与我的剑相濡以沫。为了铸剑,我不知忍受了多长时间的孤独。我整天不发一言,看起来就像一个哑巴。王在我心中的印象越来越模糊。我已不知道他被复仇的火焰燃烧成什么样子。没有我的剑,他不会贸然发兵。他在等待我的剑。只有我的剑,能消除他嘴巴里让他无比屈辱的大便的味道。
我想我练就的这两把剑会足够让他满意。那将是世上两把最为锋利的剑。它们饱吸天地精气,用无与伦比的方法练成。它们将服务于王朝。而不是游侠术士所能拥有。它们嗜血成性,有相当强大的威慑力量,在秦溪山,剑之所在,十公里方圆再凶狠的猛兽也不敢近身。我给它们分别取名为“龙泉”和“工布”。我甚至怀疑它们根本不属于人间,有一天我依稀看到它们幻化成龙飞天而去,那一刻天空雷电交加,黑云几乎擦地翻滚。最后我醒来了,发现不过是一个梦。
我怀抱着两把剑,走出了大山。当我来到最初的路口。我忍不住双膝跪地,向着京城的方向,大喊了一声:王!远方传来我含混不清的喊叫的回声。我忍不住老泪纵横。
接下来的历史果不出我所料。王用这两把剑,所向披靡。在战场上。这两把剑的嘶鸣声,几乎所有的人都能听见。敌人闻之丧胆,我方将士却为之精神大振。所有将士被这两把剑鼓舞着,杀向敌阵,但见烽烟弥漫,尸陈遍野。
公元前四七三年,吴王夫差被越国兵马围困,无奈派人向越王求和。可对往日之辱耿耿于怀的王哪里会给他求和的机会?求和不成的夫差万分羞愧,最后拔剑自刎。
凭着我铸造的两把剑,王成了雄踞江南的霸主。
而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哑巴。几年离开人群在深山铸剑。我的舌头已变短。我已说不清一句完整的话,最后干脆就不发一言。再说了。为了铸造这两把举世无双的剑。我已耗尽了我全部的精血。我走在街市上。已没有人能够认出我来。我瘦骨嶙峋,走起路来气喘吁吁。轻飘得就像一个影子。没有人知道。我就是那个名声如雷贯耳的铸剑人。
我也不再铸剑。我的铁砧已锈迹斑斑。我依然领着朝廷的俸禄生活,可是我已经成了一个与时局无关的人,一个废物。
我依然保留着养鸽的爱好。奇怪的是,我的鸽子也无声无息。他们一起从我家的檐头飞起,在天空滑翔,可是它们的喉咙里从来不会发出哪怕一声咕咕的喊叫,好像它们是一群天空中的亡灵。为什么会是这样?这让我颇为费解。
同时让我费解的是:当初引导我找到秦溪山的,为什么是一群鸽子?领引我去铸造充满杀气的象征了战争的宝剑的,竟然是一群安详的优雅的象征着和平的鸽子?
我曾经希望在我死后把我葬到秦溪山上,可是我已经成了一名哑巴,没有人知道我的想法。随他们去好了。
是的,我就是欧冶子,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铸剑者,一个世袭的铁匠,一个糟老头子。
而其实我有真正的名字。那个流传下来的名字“欧冶子”,不过是我的一个化名。而后来的人们为了纪念我铸造的那个宽袍广袖气宇轩昂的个人,不过是我的一个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