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枝散叶（外一篇）

周　伟

一九七一年生，现居湖南洞口。主要著作有散文集《乡间词韵》《乡村女人的风景》《原生态散文十三家》(合著)等。作品见于《大家》《天涯》《芙蓉》《散文》《美文》《海燕·都市美文》等，多被《新华文摘》《读者》《散文海外版》等转载，入选中国作协、中国散文学会等主编的六十多种文学年选和排行榜。曾获第七届冰心儿童图书新作奖，第十五届中国新闻奖副刊作品奖，二○○六、二○○八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曾被授予湖南省职工自学成才者称号。

三十多年来，我一直沉醉在故乡的童年和奶奶的童话中，我发觉自己生命的情感总是庇荫在荷塘前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

高高大大的奶奶一声喊，我们赶忙住手，一个个如一尾滑溜溜的鱼，一闪，就消失在水塘深处。阳光下的水面，复又平坦如镜，微波粼粼，细碎如银。水中央高低簇拥的两三茎荷还在晃着腰，有一个花骨朵正在伸展着身姿……

奶奶一串笑声，打破了一塘的静，银铃般的，丁当入水，回响在我们耳边。她说，一个个小虾米般，还猫在水里头?我都看见你们一身光溜溜的，一个个闭着眼睛，捏着鼻子，露着肚脐眼儿，还看见你们的小鸡鸡了……这一下，我们羞红了脸，嗖地一下腾空蹿出了水面。

奶奶说，晌午的水毒，赶快爬上来。奶奶立在荷塘前那棵大树下，我们如一群小鸭齐游上岸，围拢在她的周围，聚于高大挺拔的树身下。看着大树开枝散叶，苍翠如伞，为我们遮盖起一方阴凉，我们叽叽喳喳地。一个个都很是兴奋。

奶奶摸着我们一个个小光头，说，荷花仙子可不敢乱碰哩!晓得么，从前有一个姓张的老汉打鱼为生，一天他正在打鱼。忽见水花直鼓，一个竹筒冒了上来，随即传出一声尖亮的幼儿的啼哭。张老汉赶忙扔下鱼网，抱着竹筒一路往家里跑。原来，竹筒里面裹着个很小的女婴，粉红的小脸如出水的荷花。咿咿呀呀叫唤像唱歌一样，眼睛闪闪的像天上的星星，甚是可爱。据传，这个女婴就是荷花仙子，是因为在上天做错了事，被玉皇大帝罚下人间。后来，荷花仙子被逼返回天庭。她一步一回头，来到门前的那棵大树下，看到开枝散叶的大树，让她想到养育她的张老汉，不觉泪流满面。那泪水滴到水塘里，立刻长出荷叶一片片。她咬破手指，滴着血在手绢上留下几个字。即刻幻化成一朵又一朵粉红嘟嘟的荷花。天放白了，张老汉再也找不到了女儿，只见门前的水塘里亭亭地立着墨绿绿一塘荷叶。在荷叶的顶端，是一朵朵粉红嘟嘟盛开着的荷花；在荷叶的根部，他看到如女儿白白嫩嫩的手臂般的莲藕……

我们一个个听得入了迷。动了情。后来，只要看到了荷叶，我们就想起了荷花仙子，我们再也不忍去摘荷花，就是一节一节的莲藕也心怕碰痛了它。

后来，我们爱上了鱼儿，水中欢蹦乱跳的鱼儿。先是最喜好那红艳艳的跃龙门的大鲤鱼，后来就是抓到一尺长、巴掌大的草鱼也笑得合不拢嘴，最后连得到一条两指大的鲫鱼也高兴。

奶奶看着我们一班细把戏忙得欢，起先她也笑呵呵的，后来就一下一下地皱起了眉头。

有一天晌午，奶奶立在荷塘前那棵大树下对我们说：你们一班细伢子别老是钓鱼儿、罾鱼儿、捉鱼儿，连几条漂漂浪(小白条鱼)也不放过，这可要不得哟。我跟你们讲一个故事：有一天，一只爱吃鱼的老猫又扛着鱼杆去钓鱼。它的双眼一眨都不眨，定定地看着水面，流着口水自言自语地说：鱼儿，鱼儿，快快来上钩。其实，一些日子以来，鱼儿们一直都在水底下惊恐地注视着这只贪婪的老猫。今天，它们早早相约，一群一群的鱼儿游到鱼钩下，密密麻麻地。黑压压的一团，就是不上钩，它们一条接一条，沿着鱼线儿爬，沿着鱼竿儿爬。然后，它们一齐合力，一点儿一点儿地把老猫拉下了水塘。老猫浑身都挂满鱼儿，成了一条鱼猫。老猫大声求饶：鱼儿，好鱼儿，我不吃你们还不行么?鱼儿没有一个说话。后来路过的老牛、黄狗替老猫求情，鱼儿们才一个一个“扑通”“扑通”地跳到水塘中去了。从此以后，老猫再也不敢去钓鱼了。

我们相信奶奶的故事，也怕变成鱼猫。不敢没完没了地捞鱼儿。后来，我们进了学堂门，知道了奶奶的用心。奶奶没进过学堂门，只不过在地主家的药堂里打工时识得不多的几个字。可是，奶奶在我们的眼里，她什么都懂，什么事都难不倒她。

有一日，奶奶立在荷塘前那棵大树下，问我们：荷叶像什么?大树像什么?我们一个个瞪大眼，不晓得奶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奶奶又问：像不像一把大伞哟?我们都争着说，像，像，真的像一把大大的伞哩。奶奶说，我们做人啊。不管走到哪，要永远记住自己头上的这把伞!伞是什么?伞是人字加两点。人是什么?人是一撇一捺走得稳。奶奶自问自答。我用手指在地下一笔一笔地画着，人字加两点，应该是个“火”字呢，我喊出了声。奶奶却不点头。要我再想想。奶奶还说，你们也读学堂了。要晓得，一个人在生在世，做人做事。过火不得。我并不认输。反问奶奶：伞字加两点是哪两点?她说，一点就是我们善塘人的善，一点就是正义的义。善就是要好善行，做善事，善良，善举，做事要善始善终；义就是要讲正义，大义，道义，情义，义薄云天。你们见着的圣帝庙里的关二爷(关羽)讲的就是义薄云天。奶奶的这一番学问。让我们都久久地惊讶地看着她。

奶奶高高大大，慈眉善目。一村子里的人都爱围着奶奶转，尤其我们一班细把戏总爱守护在奶奶这棵大树下玩乐。每到秋收后，荷塘前那棵大树就成了高高的草垛，小伙伴们的家园。一个个，爬上去，跳下来，兴奋异常。尤其，当家里人一声声喊(催着回家吃饭或睡觉)、一回回寻人的时候，我们一个个早已钻进草垛里屏息静气，酣酣地睡着了。等家里人走远了我们才钻出来，一个个高高地站在草垛上，欢呼着，雀跃着，为我们的成功而高兴。奶奶神仙似的。总是晓得我们的鬼把戏，但她从不揭穿，挨着革层和我们讲故事。过不了一会儿，一下一个，一下又一个。我们都从草垛里闪出来，围拢在奶奶的身边。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感觉自己一点儿一点儿地飞上天，遇见嫦娥仙子，她还对我们莞尔一笑哩。小伙伴们你嗅嗅我嗅嗅，都闻到秋风送过来一股股淡香幽幽入鼻。沁人心脾。没走多远，大家一眼瞅见一棵老桂花树。一只雪绒绒的小兔子在树上一蹦一蹦，可爱得很……我们一个个都睡熟了，倚靠在奶奶的身前身后，大伙儿像围成又一个草垛，奶奶就像一棵大树挺立在中间。

奶奶一生无育。按农村里的旧习俗是个没有“开枝散叶”的人。但在我的心里，在大伙儿的心里，奶奶是个真正开枝散叶的人，是一把给大家遮蔽风雨的大伞。在老家善塘，奶奶的名声在外。谁都晓得荷塘前那棵枝繁叶茂的百年老树下，有一个高高大大的奶奶整日里或坐或立。来来往往认识与不认识的，奶奶都要搬个凳子要你坐，端杯茶水要你喝，还要加点

糖。带个东西捎个口信，她都代劳，且负责得很，从不出错。下雨天。她要借把雨伞给你；炎炎夏日。她要借顶草帽或斗笠给你，随你什么时候来还。碰上吃饭的时候，算你有口福，一定得邀你入席。

你若喊声奶奶。她更是笑得不得了，欢喜得脱了发髻。院子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喊，喊得溜圆溜圆、滚瓜烂熟、甜美爽口。喊一声奶奶，并非讨她欢心，确实把她当成自家奶奶一样。出门做工，家门的钥匙也放在奶奶手里，需要照料的小孩也都放在奶奶身边。缺个油盐酱醋茶，找奶奶借点先用着。婆媳不和妯娌争吵两口子争被角都说给奶奶听，她就啪嗒啪嗒上门去。人未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先瓢散开了。奶奶善调和，很能解事。长此以往，有事就找奶奶，已成善塘人不变的习惯。为生计奔波。家庭窘迫，奶奶一定会解囊助你，你绝不要不好意思，也不要怕还不上。

爸妈说，你奶奶这个人，坐不住闲不惯，什么事都管，心肠又好，一辈子行善乐施，给人遮阻挡阳蔽风雨……

有一个深的夜，黑洞洞的，奶奶不见了，小伙伴们一个个不见了，我看不到田野的绿色，听不见鸟的鸣叫声……还有好多好多童年的美丽和欢乐都不见了。在梦里，我哭喊着，奔跑着，满村子里地找寻着……最后，我来到荷塘前，静静地立在那棵大树下。恍惚中，大树变成了奶奶。不一会儿，奶奶又变成了大树，高大挺拔，开枝散叶，苍翠如伞。我看到了大树，我才知道：我还生活在从前，生活在从前的美丽和童话中。那棵大树，永远是我精神中的那个温暖的村庄。

梦醒之后，在好多个积雪的早晨，我看见第一缕阳光冉冉升起，暖暖地照在我们的村子里和荷塘前那棵大树上。小鸟和我们一样，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开始了一天的歌唱，歌唱自由。歌唱幸福。这时，一串熟悉的银铃般的奶奶的笑声和话语，响彻在村庄的上空：我们谁也离不开大地的怀抱!

向下的飞翔

父亲急急地打来电话，说，你光飞哥骑摩托车去送货。在半路上被一台冒出来的大客撞了个正着，直飞了出去……我脑袋嗡的一声，飞快地赶往医院。

还好，光飞哥已经醒过来了。父亲说，幸运得很，搭帮秋收后田里有一层厚厚的稻草……

这么些年来，光飞哥一直都在村子里踏踏实实、忙忙碌碌，在我老家善塘的青壮汉子中是少见的。有一回，我忍不住地问他：咋不去“南边”放飞放飞?光飞哥正经地说，几年前去过一回，只是觉得飞翔在那南方的都市里，他总是十二分的不得劲。回到家，看着家乡的天空。脚踩厚实的大地，人才踏实，才有劲。

他说，瞅着天，哪天天晴?哪天阴凉?菜土田地干渴了，何时会来一场及时雨?心里头有数得很。整日里，一把锄头高高地擎在肩上，兴冲冲地走在田垅上，蹲下来，用手拧一下，又拧一下肥沃的泥土，真是不赖，种啥有啥，地里能产黄金哩。若是有点累了，有点花眼了，在绿地毯般的草地上席地而坐。听着禾田里的蛙声一片，思绪早悠悠地飞翔在田野。看看，屋前的小溪唱着歌哩，屋后的青山新鲜如洗。清爽、悠远、绵长，就连风中的气息，也是那样地令人心动，嗅一嗅，再嗅一嗅，人立马像提了神、长了劲似的。

于是，光飞哥就显得忙碌而又有生气。他不仅种了自家的田地。还租了人家的田地种，他还承包了村里的园艺场，他还圈塘养鱼，栽烤烟，开经销店，替大伙进肥料、农药，为家家安装碾米机、接通自来水……活儿多了，他的话儿多了。说话又快，又劲足，炒豆子一样，总是嘎嘣嘎嘣地响过不停。

有一次，我见到他在骂着自己跳皮的小儿子。他不看自己的儿子，却怔怔地对着我们几个大人不停地讲：看看，今天游戏卡，明天玩具车；伸手就要钱，要么二十。要么三十。风筝放厌了，买么子飞机模型呢，几百上千的，钱花水一样……他又骂：真是前世欠的，收账鬼!尽管语气重，还显得无奈，但我看见光飞哥的脸上是几分得意和幸福。

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光飞哥是不是想让自己的儿子早早地真正地飞翔起来?我不知道。光飞哥在看见自己的小儿子飞上飞下的时候。他是不是想到了自己小时候那想飞的时光和无尽的梦想。

是的，小时候，我和光飞哥，还有东光、后彪、后争、后同一伙。我们也有我们的快乐和阳光在。整日里，我们总是玩得飞。山上打鸟，塘里摸鱼，田里掏泥鳅，树下摘果子，尤其是在晒谷平里。没完没了地飞呀飞……

尤其是飞，实实在在的飞，实实在在是大家都最喜爱的、最起劲的。

一会儿，我看见自己和东光、后彪、后争、后同、光飞哥几个在大队的晒谷平里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光飞哥总是护在我们一队人的前面，飞前飞后，飞左飞右，画着弧飞。旋着圈飞……任凭后彪装扮成凶狠的老鹰向我们飞翔而下，不管是俯冲抑或是盘旋，他总是奈何我们不得。

一会儿，我们一伙又在飞纸飞机。看谁飞得高看谁飞得远。我不知是体瘦力小，还是没有掌握到要领。我的纸飞机总是飞不远，总是飞不高，总是向下飞翔。大伙就笑我，这时只有光飞哥走近我身旁，教我怎样抓住飞机头，起飞时要如何用力。要以什么样的角度斜冲上天，还要如何借力用力……然后。他就用手轻轻地拍我一下。飞呀一

一会儿，我们一伙又一拥而上。三下两下就上到晒谷坪里一个个如小山包般的草垛上。然后，就有人开始喊：预备，起——跳——我们一个个就从草垛上一跃而下，飞了出去。我闭了眼，看都不敢看，只听到伙伴们在草垛下发笑。不觉间，光飞哥爬了上来。手把手地示范，然后他飞，教我在后面跟着他一起飞。他飞了两次，我还是怔在原地不动。第三次。他一手轻拍着我的肩膀，一手忽地用劲把我往前一托，我双脚悬空，叉开四肢，一点一点地向下飞翔……

我看到月亮挂在树梢上。我听到了风的欢呼。我闻到谷子熟透了的浆香……最后，我睡在了软绵绵的稻草床上。童年的歌谣在我的耳边响起：“十，十，十，什么十?十个小孩水中游……六，六，六，什么六?六个小孩冰上溜……二，二，二，什么二?两个小孩坐轿车。一，一，一，什么一?一个小孩坐飞机。”后来，我又看到我们一帮小伙伴们一个个并排站在向日葵前，大声诵读着：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读着读着，我们好像飞翔在祖国的蓝天上，飞落在红红的首都北京城里。

飞翔多好，飞翔真好!

飞翔，是我们每个人的梦想。

一个人，不管怎样的一个人，他的一生绝对不能没有飞翔。

就是在物质那样贫乏的年代，我们也拥有我们的飞翔一向下的飞翔。

在那时，向下的飞翔，是我们能做到的，也是我们所喜爱的。向下飞翔，有我们熟悉而又亲切的土地。

我坐在光飞哥的病床边，没有说话，一任自己的思绪飞翔。

我看着光飞哥笑了一下，他也看着我笑了一下。我不知道光飞哥是不是看见了我们童年时在一起的飞翔。我只用手轻轻拍了他一下，轻轻地说了一句：你是不是在飞呀。他说，是呀，他一直梦见自己怎么就变成一只黑色的大鸟，飞呀，飞呀，飞呀，却总是悬在半空，全身轻飘飘的，下面是一望无际黑色的大海……后来，他听见有很多的乡亲们在向他呼喊。一眨眼，那黑色的大海不见了，一望无际满坡满坡金黄金黄的油菜地眩在他的面前……

光飞哥说，他飞着飞着就飞下来了，很舒服的。

飞下来就好了!我很高兴地说。高兴中，我记起更多的家乡的人和事。

恍惚中，我也在不知不觉地飞翔起来，飞向我久违了的家乡。

向下，向下，软绵绵的土地。如冬日的棉被，暖和舒服。家乡就像我慈祥的奶奶一般亲切和笑容可掬，远远地看见奶奶立在那棵开枝散叶的百年老树下迎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