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恺之三绝
2009-06-02刘长春
刘长春
说到中国画,顾恺之是会被第一个提到的人物。
他不仅擅长人物、肖像,而且山水、花卉、走兽、飞鸟、龙鱼、草木,样样精妙绝伦。那一支笔,像春蚕吐丝似的,开始于一画,界破了虚空,传神了山水、人物。演绎出万象之美。传世的顾恺之《洛神赋图》横卷,是以曹植所作《洛神赋》为题材的。有人说这幅横卷就是他的“真迹本”,也有人说不是,而是唐宋摹本。然而看那画,洛河神女“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风兮若流风之回雪”的美丽形象真是栩栩如生。远望、近察,音容笑貌,宛在眼前。那一弯秀眉下的一双明眸,顾盼之间,可以让人读出她杨柳舞风一样的柔情绰态,听到她隔花莺啼似的娇滴滴的话语……击节之时,忽然想到这样一句话:“吾平生无此快也。”(黄庭坚语)顾恺之用的是“流水行地,纯任自然”的一种技法,遗憾的是我无生花妙笔,“不可以言语文字形容者”也。
挥毫用墨之际,实践中的感性认识被不断总结、提炼,顾恺之又有《论画》《魏晋胜流画赞》《画云台山记》等论画著作,成为我国最早的画学理论。
顾恺之强调临摹,他认为只有通过临摹而能得到“用笔”、“设色”、“远近”、“布置”的技法。
顾恺之强调构思,主张“一得之想”,“迁想妙得”,“神仪在心”,然后“巧密于精思”。
顾恺之强调“以形写神”。认为“传神写照。尽在阿堵(眼睛)中。”此外,他还提出了“生气”、“奇变”、“天趣”等等画学主张……然而。特别让我击节赞叹的是,他综合绘事,第一次鲜明地提出了“必贵观于明识”的观点。明识,即学识。画家,一个成功和有水平的画家。没有深厚的文化素养和识见作底子,是不可想象的。不然东涂西抹,为画画而画画,即使“三更灯火五更鸡”,其成就也是有限的。这些灼见,用现代绘画大师潘天寿先生的说法:“自晋迄今的诸大画家未能跳出他的范围一步。”
然而,绘画又是顾恺之的“业余”。
他的一生都在官场里浮沉。虽然仕途不畅且官职一直不高。
顾恺之,字长康,小字虎头,世人常称他为“顾虎头”。关于他的生卒时间。史籍缺载。有关专家考证,生年约在建元二年(公元三四四年)到永和二年(公元三四六年)之间,卒年约在义熙元年(公元四○五年)到三年(公元四○七年)之间。
顾氏是昊郡太湖地区的望族。其祖上先后出仕孙昊和西晋政权。东晋南渡以后。建立了北方世家大族为主要支柱的新政权。一批又一批南来的“亡官失守之士,”虽“寄人国土”,却“多居显位”。而土生土长、士子风流的南方士族却得不到重用,生活在别人的屋檐之下。任人摆布,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不是滋味。他们称北来之人为“诸伧”,骂他们占据要津,“妨我辈涂辙”,把南人升官发财的路径都给堵塞了。不平则鸣,铤而走险,曾经“三定江南”的大地主周圮企图发动政变。事泄,郁郁而终。临死。还对儿子说:“杀我者,诸伧子,能复之,乃我子也。”(《晋书·周处传子圮附传》)。一股愤愤不平之气,连死都难以瞑目。
随后,其子周勰秉承父志,纠集江东地主武装策划更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他的族兄周续,在义兴率先举旗起兵;吴兴人徐馥,杀吴兴太守,呼啸山庄;孙皓族人孙侃起兵广德(今安徽广德东),风起水涌。但是由于东晋政权的分化、瓦解与武装镇压,这场武装叛乱最终归于失败。
从此,东晋统治者学会了离间、收买和拉拢,由是,新政权获得江东土著士族大家的拥护、合作而日趋巩固。
正是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里,顾恺之的祖父顾毗和父亲顾悦之,先后走进了东晋统治集团。其祖父曾任散骑常侍,后迁光禄卿;其父历任扬州别驾、尚书右丞。表面上看。他们的官都做得并不小,实质上却有职而无权。就像居室里摆放的“花瓶”,做做样子而已。江南士族子弟常常有着一种失落感。有人甚至把一股无名火发泄到最先被北来世家大族拉拢的顾荣身上,说他“死有余罪”。咬牙切齿地要掘他的坟冢哩。
然而,怨恨归怨恨,痛苦归痛苦,官还是不能不做的。
“学而优则仕。”除此。难道还有什么“阳关道”?正是这样一个与生俱来的仕途经济情结,顾恺之怀抱着一腔热情走进了大司马桓温的幕府,被桓温招为参军。那时。桓温坐镇荆州,兵强民富,“届天下之半。”此人既“挺雄豪之逸气”,又“韫文武之奇才”,被人目为“孙仲谋”一类的人物。不可一世的曹孟德曾言“生子当如孙仲谋”。同样,在顾恺之眼中,桓温也是不可一世之人。当年,他出兵伐蜀。三战三捷,一举收复四川,曾与幕府诸人历数古今成败由人,存亡系才之事。“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我想,一定让顾恺之钦佩得五体投地。所以,桓温病重身死之日,顾恺之也就如丧考妣了。
他在桓温墓前哭得死去活来,说是“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有人在一边问他:“你这样倚重桓温。你哭的情形能够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吗?”
他答道:“鼻如广漠长风。眼如悬河决溜。”
然后,又换另一种说法:“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
那哭声,撼天动地,穿过时间的隧道,连我们都听到了。
哭过之后,他擦干眼泪,化悲痛为力量,又一头栽入荆州刺史殷仲堪的怀抱,依然当他的参军。可是好景不长,东晋军事集团发生内讧。桓温子桓玄火并殷仲堪,独霸荆楚。气焰熏天。桓玄这个人不仅政治上有野心,于书画收藏也有极大的胃口。巧取豪夺,不择手段,史谓“天下法书,必使归己”。走投无路的顾恺之因为善画,正好撞在“枪口”上,从此改换门庭,依附于桓玄。恒温有一句名言:“既不能流芳百世。亦不足复遗臭万年耶!”恒玄此人,大概是应该列入“遗臭万年”之属的。不过,他自立为帝后曾下令“今诸用简者,皆以黄纸代之。”从此。纸完全取代了竹木简,为书画家开辟了新的用武天地,亦算是一大贡献。直到晚年,顾恺之才进入中央政府任散骑常侍,做到了和他祖父一样大小的官。可是,风雨飘摇中的东晋政权的丧钟即将敲响,他也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日子里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波波折折,悲悲欢欢。作为一个政治人物,顾恺之显得无足轻重。也不足为人道。现在,我们之所以还能记起他,称道他,归根结蒂,还是他的绘画,因为他是“吾国山水画、花卉画的远祖。”
那么,让我们回到绘画。
大约在兴宁二年(公元三六四年),金陵佛教名胜一一瓦官寺落成。寺内有瓦官阁,高三十五丈。李白诗说:“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瓦官阁高高地矗立在那里,不为大风、白浪所动。现在,寺内素白的墙壁和瓦官阁上的天花板等待着天才的画家在那上面驰骋笔墨。按照当时佛门规矩,来寺院观光的有钱人都要捐钱用在佛寺上,这叫“打
刹。”那时,顾恺之大约二十岁左右,家道早已中落,却一次打刹一百万钱,大家都以为他口出大言。
话说顾恺之把自己关在寺院里。整整一个多月在墙壁上作画。他画山,千岩竞秀;他画水,众壑争流。然后,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以山水作背景,他又画维摩诘一人,“有清赢示病之容,隐机忘言之状。”画毕,却迟迟不点目睛。待到将要点睛之日,才和寺僧说:“第一日观者,请他捐钱十万;第二日的请他捐钱五万;第三日的请他们任意捐施吧。”等到壁画展览的那一天,光照一窒,观者云集,轰动得远近都知道了,大家皆以先睹为快,一下子就捐到了一百万钱。证明他的牛皮不是吹的。从此声名大振。
顾恺之画人,除了点睛之笔,还善于捕捉对象的气质、性格与特点。殷仲堪长得丑,一只眼睛瞎了。顾恺之照实画出,然后以枯笔飞白加以渲染,那眼睛看起来就像轻云之蔽日一样地富有诗意。他给裴楷画像,偏偏在其脸颊上多画了三根胡须。看画的人寻味这画像,确实觉得把裴楷的俊朗的气度和不凡的见识都画出来了。以后,他又为谢鲲作画,却把谢鲲画在山谷岩石中。人问其故,顾恺之回答说:当年谢鲲曾经说过这样的话:“纵情山水,自以为超过庾亮(时为护军将军)。”所以,这位先生就应该安排在山谷岩石间。史说,顾恺之“好写起人形”,意思就是说,他喜欢画人物、肖像。他曾经给当时的许多名人、权贵造像。《画断》曰:“像人之妙,顾得其神。”一代名士风流宰相谢安则评论说:“顾长康画,有苍生来所无。”——此为顾恺之一绝——画绝。
然而,顾恺之文才、诗才亦绝。
当年,他曾作《筝赋》一篇,自谓可与嵇康之《琴赋》相媲美。嵇叔夜文采风流冠绝一时,当时也曾有人不以为然。顾恺之说:“不赏者,必以后出相遗;深识者,亦当以高奇见贵。”——自负自信得可以。
他曾写《四时诗》,如下:
春水满四泽,
夏云多奇峰;
秋月扬明辉,
冬岭秀孤松。
言简意赅,字字生金,确实把一年四季的特色都概括到位了。
更加“可爱”的是顾恺之的为人——痴绝。他以名士的身份周旋于王公、权贵间,偶有不测,即有生命之虞。于是他学傻、装痴,给自己镀了一层保护色。这是他的聪明处。人食甘蔗,往往从头食至尾,他却反其道而行之,由尾食至头,说是可以渐入佳境。他画了一批自以为绝妙的画,封存在橱子里,寄放于桓玄处。没过多久,这批画作不翼而飞、而封题如初。他既不索画,也不声张,只说“妙画通灵,变化而去,如人之登仙。”有点自欺欺人的味道。有一次。桓玄还用一片柳叶欺骗他。说是以此隐身,人家就看不见你了。他听说后十分高兴地用它蒙蔽自己的眼睛,桓玄却恶作剧地往他身上撤尿。顾恺之确信桓玄看不见他而将这片柳叶珍藏起来。人言顾恺之“痴绝”。我言,真痴!然而,痴则痴矣,在这痴的背后。有着多少难言的苦衷与无奈,却是我们无法真切地体会的。当年,桓玄打败了殷仲堪,殷仲堪部下不少人死于非命,而顾恺之独能免为刀下之鬼,实在是因为他的“痴绝”。一个痴呆之人,谁都是可以放心的。所以桓温与他“甚见亲昵”,殷仲堪与他十分相得,桓玄也不加害于他。后来,桓玄被诛,中央政府也没有追究连坐,反而升了他的官,并得以善终,享年六十二。
顾恺之一生画了大量的画作,然而“纸寿千年,绢寿八百,而壁画大有不及五百之概,”大都散亡了。我读《唐语林校证》,曾谈到由大书法家褚遂良装背、题字的《清夜游西园图》的辗转收藏之事。这件名画本来是张维素收藏的,传至相国张弘靖。元和年间,为人窥测。上门宣布皇帝之命,从而进入内府。后来,又被显贵崔潭峻从内府带出,重新流传民间。张维素之子张周封曾为泾州从事,秩满在京。一日,有人上门求售此图,张周封惊异之余,随即以绢数匹赎得,可谓物归原主了。过了一年多时间,忽闻急烈的叩门声,开门,见数人,同说是仇中尉的传话评事(官名、掌决断疑狱),了解到《清夜游西园图》在贵府。知道你闲居在家没有钱用。愿意拿三百匹绢交换。张周封早就吓得半死,慌忙取出此图给了来人。第二天,亦果然有人携绢送到张家。事后一打听,才知道被人诈骗了。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豪富有求于江淮海盐院,判盐铁王涯酷爱书画,曾对此人说:“为我访得此图,可以答应你的请求。”所以有了上面计取《清夜游西园图》这一段故事。后来,王涯家出事,此图又流落一户开粉铺的人家。后来,又被郭侍郎家的守门人用三百文钱换得。献给了郭侍郎。郭死,此图流传到了宰相令狐绚家里。有一日,唐宣宗问令狐家有何名画?令狐宰相二话没说,就把此图送上去了,从此重新进入内府。这件流传有绪的名画,牵扯出多少人事、悲欢和无奈,现在也不知道流落在何处,失于火还是亡于寿。也就不得而知了。据有关专家考证,现在流传于世的顾画计有《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列女图》《斫琴图》四种。
幸歟?不幸歟?一切都已过去。一切都已成为历史。
可是,我们还会一次又一次地想起顾恺之,说到顾恺之。人生三绝说恺之。他一生所经历的悲伤、喜悦、痛苦与无奈,还有他的命运与画作的波波折折,不会因为我的故事的结束而结束。我所知道的是:一千五百年前死去的顾恺之。将以他的绘画和画论,永远地拥有了一份永恒和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