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上新都
2009-06-02任芙康
任芙康
四川达州人,一九七五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现任《艺术家》、《文学自由谈》两刊主编,天津市写作协会、天津市文艺理论学会两会会长。国务院专家津贴获得者。职称编审,曾获全国艺术科学规划领导小组颁发“优秀编审工作奖”。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评委。
我发蒙前长得单薄,而彼时之风尚。以肥硕为荣光,于是常常羡慕胖崽;又因家居大巴山深处,好奇山外的天地,便尤其向往省城。有童谣为证:“胖儿胖嘟嘟,放假上成都。成都真好耍,胖儿骑白马……”童谣颇长,有板有眼地叙述胖儿跟着他大舅,在成都一连串令人啼笑皆非的奇遇。
后来读了流沙河先生的文章,才晓得成都并不好耍。好耍的是蓉城北边一箭之遥的新都。新都不新,建城比成都还早,已经两千八百多年了。
流沙河在一篇文章里说,本就萧索的冬日,再碰上雪天,成都简直无趣透顶。遂呼朋引类,奔新都而去。先逛一座园子,接着坐茶馆,最后上饭店。沙河老的语言一派沉稳、简约,但其骨子里的活泼,骨子里的喜悦,却给人反季节的联想。仿佛是。园子内夏荷满湖,秋桂醉人,阵阵暗香袭来;而茶馆中呢,三教九流,高谈私语,弥漫出融融春意;饭店里则明窗净几,鲜菜新米,跑堂小姐个个秀色可餐……这般可人的茶馆、饭店,在川西平坝其实常见,倒是新都这座园子堪称稀奇。
普天之下,凡稀奇之物,必有来龙去脉。于是乱翻书,翻出如下常识——此园大名桂湖,建于隋,扩于唐,乃国中存留隋唐园林之典范。而依民间的眼神儿,看重桂湖,多为这里曾是杨升庵的家族园林。
四百多年前,明代状元杨升庵娶得才女黄峨,二人情深意笃,时常执手唱和,留连于花前月下。湖光流情,塔影传意,桂湖荡漾开才子佳人的脂粉气,幻化出世外桃源的童话美。然而就是这位杨升庵,在如此软绵绵的地方,却写出了梆梆硬的文字:“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桂湖风水奇异,不止杨升庵。凡浸润其间的新都有志少年郎,长大成人后,无不一扫文弱之气,成为顶天立地大丈夫。当了文人的艾芜,怀揣文学梦想,辞别故乡,去的是蛮荒之地,遇的是凶险之事。吃的是粗粝之食,交的是良善之友。最后以一部浪迹天涯的《南行记》,书写出文学史上里程碑。当了军人的王铭章,抗战中率部出川,雄纠纠,气昂昂。壮士一去不复还。在血战台儿庄一役中。领残卒千余,守孤城一座,抖威风八面,御恶寇数万,赢得中共中央的赞誉:“奋战争孤城,视死而归,是革命军人本色;决心歼强敌,以身殉国,为中华民族争光。”
流沙河在另一篇文章里,讲到新都的宝光寺。众所周知,宝光寺有名的是五百罗汉,但他只字来提,而是弘扬那里的一副对联:“挑起一担,周身白汗阿谁识?放下两头,遍体清凉只自知。”沙河老说他少时读罢,仰头发呆,一直困惑,“一担两头。担的是啥?”此后阅历多了,悟出前头是名,后头是利。名利压身。大汗淋漓;放下名利,才得遍体清凉。
循着沙河老的注脚,想开去,不同的人,其实会有不同的“一担两头。”你是官人,你是平民,你是教师,你是学子,甚至,你是囚徒,你是乞丐,一切人概无例外,皆有自家的负担、自家的期冀,均需“放下”,心平气和,各安天命,始得快活也。以此类推,举一反三,你就敞开琢磨去吧。如此质朴而高妙的对子,简直就是新都百姓心胸豁达、精神健康的一个符号,令人心向往之。
“胖儿胖嘟嘟,放假上成都……”童年不再,但童谣还在,童年的心思、童年的快乐便依稀回来。但在感觉中,童谣里的成都。阜已置换成了新都。去新都,成了我至今未了的一个愿望。我总是想着有一天,同新都零距离。与杨升庵亲近,与艾芜亲近,与桂湖亲近,与宝光寺亲近。但我深知,这种亲近不可草率,须得与那里的人物气质及地域氛围配套。因此,现代的交通工具,飞机、轮船、火车、汽车,哪怕摩托、单车之类,都应弃而不用。唯一合适的方式,就是追寻我儿时的神往,身背油伞与干粮,骑着白马上新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