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可辛 一口气五部电影
2009-06-01蒯乐昊
蒯乐昊
每个明星背后都是一个企业,安排好谁跟谁拍对手戏、谁跟谁好、谁跟谁不好其实很难
5月14日,陈可辛把4张大海报贴到了第62届戛纳电影节的开幕式上:《血滴子》、《钟馗》、《皇后大道开膛手》、《财神》这4部风格各异的华语电影,加上正紧锣密鼓拍摄的大片《十月围城》,一共5部,成了陈可辛“人人电影”第一束重磅炸弹。在全球金融危机的情势下,这似乎昭示了华语电影逆市上扬的信心,除了陈可辛,谁敢这么玩?
新官上任三把火,有人三把还不够,一来就要烧五把。
这4张海报对足西方胃口,《钟馗》海报里英文副标题是:来自地狱18层的人。把“钟馗”这个中国妇孺皆知的角色形象地传递给了西方人。《财神》海报副标题更精彩,直接把美元上印着的“In God We Trust”(我们信仰上帝)改成了“In RMB We Trust”(我们信仰人民币),既照顾西方语境,又带那么点爱国情操和幽默感。仅看片名和海报传递的信息,这4部电影大略划为以下几类:鬼神戏、武打戏、清宫剧和现代轻喜剧——陈可辛配菜单,是很注意酸甜苦辣搭配的。
今年2月,他正式移师内地,在北京建国路某创意产业园里铺开了400平方米的工作室:全明结构,大落地窗,干燥和煦的阳光一览无余地铺洒进来。这是在香港难得一见的奢侈。让他哭笑不得的是,自己设计的工作室,一个月后就被同一家装修队直接“山寨”到了楼下。因为装修过一次,有经验了,楼下的那家甚至装潢得更合理些。创意产业园里的邻居这样没有创意令人吃惊,陈可辛每天经过楼下,都能从硕大的落地窗里看见别家一色一样的格局与陈设。这大概是这些香港电影人到内地后上的第一堂“谨防盗版”教育课。
最好一年出10个宁浩
“人人电影”开张仪式上,吴君如担任司仪,一上台就笑,“不要以为我是捧自家人的场,我肯来,主要是因为‘人人电影已经跟我签了5部戏女主角啦!”
陈可辛很快就“揭穿”她:“她开玩笑的。”但他确实有密集的计划:3年内投资拍摄15部电影!这是他挺进内地的“攻山头”战役,“15部中大概有4部投资1亿以上的大片,4、5部3000万到5000万的中片,然后再做一些小成本的电影。”他的时间表是用4-5年时间完整产业结构,培育新导演,用10年时间收回成本。
“我们也希望一年有10个宁浩啊,现在谁都在找新导演。只要你拍得好,拿来给我们看,只要你拍得好,‘人人电影会给你提供一切便利。”这是陈可辛给天下新人导演的英雄帖。
《钟馗》将是陈可辛落户内地导演的第一部作品,主要构思来自他的童年经历。“香港以前有个关于地狱的主题公园,小孩都很怕,但又很想知道到底在怕什么。”他觉得钟馗有很大创作空间,“我心目中,他就是一个古装版蝙蝠侠、古代超人。”
《血滴子》容易被看作香港老片的重拍,其实不是。这是个满清的《Top Gun》(《壮志凌云》)。一群年轻的杀人工具在奉命执行“血滴子”这一酷刑的过程中,开始了解正义和英雄主义。
“是个阳光的古代警匪片。希望能借此推出一批年轻的偶像,就像好莱坞当年集体推出汤姆•克鲁斯、黛米•摩尔等一批至今还在一线的明星。”陈可辛说,该片已经圈定了近年香港最看好的警匪片导演林超贤,他执导的《证人》刚刚在金像奖得到上佳口碑。
《财神》是金融危机下应景的喜剧:天庭有许多财神,每个财神负责一定人口;金融危机下,财神不够用,很多还没有取得资格证的也仓促下凡。电影主角就是一个资质平平的候选财神。“导演还在选择中,很可能由一个内地年轻导演执导。”
《皇后大道开膛手》则取材于英国著名变态杀手“开膛手杰克”的故事,充满悬念恐怖。这部片子将与美国合作,男主角会选择一个海外明星。
11岁客串《十月围城》
在上海郊外的《十月围城》片场,由“人人电影”、中影集团和上海文广等被圈内人定义为“野心勃勃”的投资人联合斥资4300万建造的1∶1实景基地,真实再现了1905年的香港中环。黎明用“震撼”形容自己看到场景时的感受,“完全忘记了我是在上海。”如果接通水电,片场的规模和精致度,完全可媲美任何一个江南古镇。据说,这100亩实景如此逼真,以至于开机之前,当地政府以为这里搭建了一个他们不知情的“楼盘”,勒令停工。
景地完成之后,陈可辛接待了无数圈内外的朋友参观,有不少海外政要和财经界高层。
投资人和制作人身份的特殊,使这部投资1.5亿的电影还在怀胎期就声名显赫。香港国际电影节上,日本买家只看剧本就定了成交价,而开机之日就宣布上映日为12月18日也是破天荒之举——发行方和电影院线对这部电影一路大开绿灯。
陈可辛对《十月围城》有别样的感情。1973年,他父亲陈铜民执导过同名影片,当时只有11岁的陈可辛,在片中客串男主角的儿子。20年后陈可辛萌生重拍之念。“我爸生在一个比较不好的时代,那时香港导演不拍武打戏就别想拍戏了。那是李小龙最火的时候,所以我爸想去找一个比较人文的故事,把它变成武侠片。而我在1993年想重拍它,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最初是想跟陈德森导演合拍,结果纷纷扰扰,故事一搁16年。两个青年结交的电影人已经人到中年了,这次握手,陈德森还是导演,陈可辛变成了监制。
连路人甲都是影帝
陈可辛的人格魅力和佳片保证,让他始终都有明星缘。27岁出道拍第一部电影《双城故事》,曾志伟、梁朝伟、谭咏麟、张学友等大牌明星都来捧场,连跟陈可辛并不熟悉的张曼玉也来了。“反正张曼玉那时候一年都要接拍10部8部戏的,也不多我这一部。”
结果陈可辛这部处女作,让曾志伟赢得了他的第一个金像奖影帝。此后,陈可辛奖项不断。《投名状》里的明星阵容,让刘德华只能演一个配角,华仔犹豫很久才接了招,但这个角色让刘德华捧回了金像奖最佳男配角。
《十月围城》的豪华阵容让人咋舌:甄子丹、黎明、曾志伟、梁家辉、谢霆锋、胡军、王学圻、任达华、范冰冰、周韵、李宇春……据港媒报道,演员个个大牌,但大部分只收友情价,只有戏份最重、武斗连场的甄子丹收足1200万人民币。
范冰冰的角色周旋于两个男人之间,有场重要的哭戏。拍了好几条,范冰冰还是觉得“没有抓住最精确的那一丝情绪”。
督阵的监制陈可辛把范冰冰拉到一边,传授了当年张曼玉演《甜蜜蜜》的“神来之笔”,“那场戏是张曼玉在美国看到曾志伟的尸体,她先笑了一下,然后才难过流泪。当时我不觉得这是最好的表演。但这么多年以来,不停有人告诉我那场戏很好。我慢慢才觉得,有时表演需要一点合理中的意外。”
谢霆锋在戏里被彻底毁容,成了疤拉眼。剃了光头的胡军一边给夫人发彩信一边叹气:“搞成这个样子,女儿看了不认爹该怎么办?”
黎明的角色是乞丐义士。第一次尝试乞丐造型,试妆当天就惹出笑话。陈可辛在片场遍寻不到黎明,只得问陈德森:“人呢?”周围的工作人员笑成一片——穿着一身破烂乞丐装的黎明就站在陈可辛眼皮底下,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
一波三折的《十月围城》
人物周刊:说说《十月围城》的故事吧?
陈可辛:这是个半虚构的故事。孙中山在伦敦被绑架过一次,很有理由相信满清政府是想把他杀掉的。英国政府不知道中国革命是否会成功,所以就保持中立,但暗中有个想法:你们别在我的地盘上清算,于是一夜之间把所有黑社会都关了。孙中山要来香港,结果不得不找香港的普通老百姓来保护他。这个故事好像《泰坦尼克》:既有动作,又有每个人的故事,还接近灾难片:大家上船前都有各自的人生,结果都随着船一起沉没了。
人物周刊 :把《十月围城》作为“人人电影”在内地的开业大戏出于什么考虑?
陈可辛:《集结号》一成功,我就打电话给德森说:《十月围城》可以拍了——有生意上的计算在,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考察了内地电影观众的口味:《十月围城》比传统港片更厚重、更人文;比内地原有剧情片更娱乐化、更商业。无论电影本身还是公司创业都是合适的载体。
人物周刊:作为监制,《十月围城》如果获得2亿以上票房,是否就达到了你心目中的成功?
陈可辛:票房是成功的最直接体现,我希望《十月围城》出具的是全球票房。大卖当然开心,但同时要建立完善健康的模式,乃至做到每块钱都真正回到这个盘子里来,回到投资人手中,让每一个参与环节都有所得。而不是盈利之后,一块钱变成了七毛。很多时候,票房好并不意味着赢利就多。要保证有新的投资进来,就要保护投资人利益。做到这点才是完全成功。
人物周刊:找钱是电影的命脉。
陈可辛:其实我一向都不相信圈外的钱。圈外的钱很好找,很多民营企业家愿意投资电影,但目的都不明确。有的因为拍电影风光,有的觉得好玩,做完后都不高兴,都变成了一次性买卖。电影赚钱不易,资本如果没有控制发行就难以回收,投资者会觉得你骗了他,觉得电影圈都不是好人。我希望投资者就是最后的用家,比如投资方是做VCD的,或者是院线,他要用你的产品,也信任你。如果在你这里收支不平衡,他还有别的途径能赚。这种关系最健康,也最透明。
人物周刊:这部戏里太多明星了,据说光是影帝就有8个。
陈可辛:所以说这部戏最大的困难在于它是群戏。一个主角一个配角不难,但是6、7个主角,9个主要演员,叙事线索就多了。而且明星来了,总会想谁的戏份会比较多。这也正常,每个明星背后都是一个企业,安排好谁跟谁拍对手戏、谁跟谁好、谁跟谁不好其实很难,我们找人就找了半年。
人物周刊:有人说“明星扎堆的星海战术已经不好用了”,你怎么看?
陈可辛:明星永远是商业电影的衡量准则之一。我的原则是,在最适合的前提下,挑选最大牌的明星。这需要观察和判断。在商言商,好莱坞教会我:大导演吸引大明星,大明星则吸引最大数量的观众。在商业电影的前提下,连斯皮尔伯格也离不开汤姆•克鲁斯。
最后来,却最彻底
人物周刊:这次“人人电影”的组建选择跟保利博纳合作,是否考虑到发行?
陈可辛:不是我们在改革,而是产业在改革,我们是顺应它。以前两岸合拍片操盘手是香港的,因为电影最后的票房回收香港占70%-80%,大陆可能只占20%。但内地以前一个亿市场,现在变两个亿了;外面金融危机,欧美人对古装武侠片审美疲劳,欧美市场不停地跌,内地市场不停地涨,外面只占30%,内地已经占70%。《投名状》一拍完,我就认这个规则了,决定到内地来。
但我们拍戏之后,如果交给发行公司,发行公司怎么分钱我控制不了,所以我就要找个发行公司做我的伙伴。
人物周刊:是《投名状》让你下定决心把工作重心移向大陆吗?
陈可辛:2000年的时候,内地的电影市场根本不规范,票房也不高,就算高了也分不到钱。有很多不透明的东西,我们在外面看不透。当时惟一的想法,就是别在内地市场还没规范时就跑进来,碰得焦头烂额。但我知道早晚我的终点是在这里,只是要找一个好的时机进来。
人物周刊:你是香港导演里面最谨慎的一个了,最后一个来内地拍戏。
陈可辛:我谨慎,最后一个来,但来得最彻底,把一切都搬来了。我从小在不同的地方长大,从来就不怕冒险,应对不同地域、不同文化很自然。很多香港人来北京还是要先找茶餐厅,吃叉烧饭,我不需要。我尽量讲好普通话就是希望北京人不要当我是外人,那样我才能懂你们的人文。
我不明白那些说要回来拍戏,却还坐在香港等项目的导演是怎么想的。坐在香港,要拍一部成功的合拍片是不可能的:第一,你的回收保障不了;第二,不来这里,怎么会明白这里的人要什么?以前很多香港导演只是再剪一个版本给大陆,根本对大陆观众没感情;第三,要把整个重心都放在这里,推广、市场、宣传。内地观众很明确地要求这部电影为他拍。香港片不比好莱坞大制作,你不拍给我看,我为什么非要看你?所以港片在内地永远是票房到七八千万就完了。
大陆那么好的媒体覆盖率,全世界都没有。香港报纸每天30多版娱乐新闻,但都是八卦,不讲电影。而内地从你开机就开始关注,铺天盖地的光环都在电影上,直到电影上映,中间新闻不断,观众胃口全被吊起来了。站在商业、宣传、文化的角度看,都应该来内地,否则,你的东西永远是二线的。
内地电影产业化势不可挡
人物周刊:你觉得中国电影现在产业结构如何?
陈可辛:开始透明了。我去年就在讲:《画皮》是真正意义上的合拍片。操盘人是内地的,以内地资本为主,用香港的主创,因为香港主创更熟悉商业类型电影。《画皮》开始把电影的控制权从导演手里剥离了,导演只是受雇者,演员大部分是内地的,宣传和操作也是内地的。而且它还有一点也是我一直主张的,就是把成本控制在了1亿内,这样仅中港台三地票房就能回本,建立起一个强势的本土市场。所以《画皮》是一部很成功的电影,是我整个公司的一个方向。
中国电影的产业化非常快,是香港从未有过的快。香港的商业性其实不单电影有,在任何领域都有,那是香港人血液里的东西。内地电影人没有这与生俱来的东西,后天学习,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已经到了势不可挡的地步。
人物周刊:1998年在好莱坞拍《情书》的时候,好莱坞的电影产业链是什么样的?
陈可辛:好莱坞产业很成熟,投资方有保障。但可能因为我不是个被动的导演,所以那里不适合我发展,但它的制度太完善太牢固,我个人的东西会受到压抑。
人物周刊:是不是制度越完善,越会扼杀电影人的创造力?
陈可辛:但这是世界的潮流,你愿意不愿意都得顺着它走下去。中国的电影正在制度建设期,我不觉得它10到15年之内能变成好莱坞。就算变成好莱坞产业那么大,也是变成以前的好莱坞,它也是发展了80年才走到今天的。像韩三平,我觉得,他就像老好莱坞的大亨。到了90年代,好莱坞电影完全是群体决策了,没有一个电影大亨,每个人都要发表意见。要发展到这个程度,我们还需要四五十年。
人物周刊:有报道说,中国电影业现在有“小阳春”的迹象。
陈可辛:绝对的!我觉得还不止“小阳春”呢。中国跟韩国不同,韩国只有4000万人口,概念开放了,人才不够。大陆有多少人才!我们现在只是概念还没开放。
导演在一起别谈艺术
人物周刊:你怎样划分自己的职业身份,更多当监制,还是更多当导演?
陈可辛:一定是监制多于导演。监制是客观的,把机制做好,找好的导演来执行。一个好监制,应该有清晰的商业判断力、对投资人有极强的说服力和良好的业内影响力。在电影创作过程中,监制需要时时把控越轨的尺度,摒弃所有偏见,了解时代的细微变化。
人物周刊:你跟内地导演沟通,他们对这些理念的接受度怎么样?
陈可辛:理论上接受,但他们会痛一痛,这个痛是官能反应,不能改变的。导演做监制有很多种,我们常常开玩笑:监制是爸爸,导演是妈妈,片子就是孩子。有的妈妈不需要丈夫常常回来,自己就把孩子带得很好;有的妈妈一天也离不开丈夫,生孩子时也要你拉着她的手……很多导演做监制,最后就是总导演,又当爹又当妈。《门徒》跟尔冬升合作,我一共去过片场两天,只给意见,从来不会抢白。电影是他的,不是我的。只要他不违背商业规则,好不好是主观的,商业是客观的。
这次在香港开会,有位导演说:两天的论坛都在讲市场,导演为什么要讲市场?我说:导演在一起怎么讲艺术?讲艺术只会你骂我的片,我骂你的片。我们都是主观的,一讲艺术就翻脸!我们只能站在客观角度去讲,客观的就只能讲市场。
今天做电影是很辛苦,你不能只拍你认为好的电影。最糟的是碟片使看电影没了急迫性。以前我们看电影只能在固定时间,不看就没得看,而现在可以买很多碟,等我有空再看——结果可能5年都不看:明天看也行,明年看也行,退休之后看也行,最后就变成了不看也行。
(实习记者游益萍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