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深处有矿藏

孙君飞

他在童年时代，几乎每年都跟随家人在法国博斯地区的一座小城———伊利耶度假，所接触的人也无非是长辈们早已结交的一个小圈子里的人。这个天地并不大，只能算作当时社会的一个很薄的剖面。

这无疑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没有人会预料到他日后会成为载入史册的大师。与众不同的是，他异常敏感，最细微的不和谐也会让他受到伤害，最淡薄的敌意也会让他痛苦不堪；某天晚上，宠爱他的母亲没有吻他，他竟难过得找不到出路。所以，不少人觉得他病态，连亲人也多次为他的敏感懊恼生气并有意惩罚他。

再古怪的孩子也会慢慢长大。长大后，他却面临着人生中最沉重的打击。年纪轻轻，他便患上了慢性哮喘，日趋严重。于是，他很早就被驱逐出人生的伊甸园，失去了青春的蓬勃和日常的幸福。

大约从35岁起，他每一年必须安排一定时间闭门不出。发展到后来，连清新的空气也容易引起他犯病，刮风下雨更是危机重重，他只得一年又一年地将自己囚禁在病床上，足不出户，目不见日，躯不受风。在白天，他绝对不敢出门，习惯关门闭户，窗户形同虚设。即便日后声名大振，他也尽量少见来访者。

病房就是囚室，病床如同刑具。他是白昼的病儿，也是黑夜的宠儿。直到51岁去世，他这样生活了15年之久。

除了在病床上缓慢地静待死亡，他几乎没有别的生活，没有别的前程。他拥有的似乎只有回忆，将往事像放电影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回放播映。他回忆起一个老厨娘，一股霉味，一间外省的寝室或者一丛山楂树……这些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人物和事物同时又那么热气腾腾、荡气回肠，他（它）们原来是那么美，那么有力量，那么刻骨铭心。

他说：“好好看：世界的全部秘密都藏在这些简单的形式下面了。”回忆让他拥有了真实的生活，他重获希望和快乐，决心重新创造属于自己的幸福。

受母亲影响，他早已经跟圣西门、塞维尼夫人、圣勃夫、福楼拜、波特莱尔等一些法国和英国的古典大作家灵犀相通，并博览群书，逐渐成为当时最渊博、最懂行的一种人。

他越来越热爱曾经拥有过并正在享受的尘世生活，热爱自己接触到的各个阶层的人，连他们说话的语调都会让他无比热爱，在被许多人忽略和鄙视的口语中，他倾听出了妙不可言的天籁音乐，让他的心灵颤抖，泪水打转。

他再也没有机会周游天下，但他在身边发现了一个同样浩瀚无限、奇妙无比的丰富多彩的世界。别人都是朝广处奔走，他则转过身，立定脚，朝深处挖掘，朝人的心灵和精神深处挖掘。

跟那些满足于在外部世界开发众所周知的矿脉的人不同，他在身边的世界和自己内心深处发现了新的矿藏。他甚至感到在一幢房子的屋瓦底下或者一棵长条拂地的柳树下面，也隐藏着某些真相，有待他去揭穿，希望他早一日表达出自己的发现。

不管时光如何流转、消逝，他永远保持着一颗湿润的、温暖的当然也是敏感的天真之心。

他认为美犹如童话里的公主，某个可怕的魔法师将其囚禁在一座城堡的塔楼里。为了搭救这位公主，我们打破一千扇门还是徒劳，而大部分人忙于享受生的乐趣，不久就放弃寻找。

他发现了浩瀚交响乐里的第一主题“时间”：“假如假以天年，允许我完成自己的作品，我必定给它打上时间的印记：时间这个概念今天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强迫我接受它。”除了摧毁一切的时间之外，他还发现了补充主题“回忆”———正是他早就已经开始的，它起到了强大的保存作用。正是依靠“回忆”，他给予遗忘坚持不懈的猛烈反抗。正是奇迹般的“回忆”让他找回了失去的“时间”，征服了永恒。

他选择了写作，在被可怕的魔法师囚禁的15年内，他争分夺秒也是其乐融融地进行创作，并未像他人想象的那样度日如年、痛不欲生。

他就是创作出整整七卷、二百万字的惊世巨著《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其中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强大无比的创新风格迷倒了无数的读者。他因此而重获幸福，而且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