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徘徊的幽灵

恺　蒂

去年１月去了次越南，今年１月去了次柬埔寨。这两个国家都是我心仪已久的地方，感觉却很不同。越南让人觉得开心，自信，欣欣向荣，蒸蒸日上；柬埔寨则让人觉得自卑，郁闷。当然，两处我都只待了一个多星期，无论什么感觉，都只能是一个游客的皮毛之见。

我总认为，看一个城市的市民是否高兴，首先要看他是否热爱他居住的城市，看他是否以自己的城市为荣，如果热爱自己的城市并以之为荣，那么，他肯定要保护自己的城市。从经济上来说，越南比柬埔寨富有，如果说胡志明市像是十五年前的上海，那么金边可能更像二十年前的上海。胡志明市街道干净，沿街住家的窗外几乎都种着鲜花。金边则不同，一到下午五点，金边人就开始往街上扔垃圾，即使是在国家博物馆所处的那样繁华中心地带，居民们也若无其事地将垃圾倾倒在公园边的空地上，似乎这个城市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就像是患了忧郁症的家庭主妇，是绝对不会打起精神收拾房间的。

柬埔寨悠久的吴哥文化当然世界无二，那座失而复得的传奇古城可谓是世界文化传统的一大奇迹：小吴哥的石雕回廊，巴戎寺的四面佛塔，女皇宫红色砂岩的精雕细刻，还有在古庙的砖墙中求生存的千年古树，都让人唏嘘赞叹，精美绝伦。然而，三天看过十几座古寺古塔后，你觉得印象最深的仍是街上乞讨的孩子们，那些因地雷而肢体残缺的残障者，游客出入的俱乐部前晚上卖花的小女孩，还有旅馆里床头的警告：请不要带未成年人进入你的房间。更有你的司机，你饭店的服务生给你讲的那些故事，７０年代中期红色高棉的那三年多的血腥统治。越南人谈到美越战争，总能潇洒地挥挥手：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提它干吗！柬埔寨人谈到红色高棉，却要叹息：只有三十年，伤口还在痛。

两个国家虽然都饱受战乱，但其经历和结果很不一样。越南人战胜美国人虽也颇为艰辛，但那胜利却让他们的民族士气和骄傲大增。柬埔寨是自己人和自己人过不去，红色高棉杀戮的是同胞兄弟，更有甚者，这笔账到现在还没有算清。当年的红色高棉战士现在可能仍与受害者家人为邻，招摇过市，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红色高棉仍是挥之不去的阴霾，因为，许多失去亲人的家庭，到现在还没有一个说法。

最近，由联合国和柬埔寨政府联合组成的红色高棉特别法庭已经开始审判S-21的头目，当年红色高棉的二号人物康克由。其实，我们在柬埔寨的那几天，广播里就播出了即将开庭的消息，给我们开车的那位司机小伙很不以为然，说这场审判只能是做做戏，因为如果真要追究，那么牵扯的人会太多，所以政府最好的办法是拖时间，让红色高棉和受害者的同代人都慢慢死去，让大家遗忘。小伙子的叔叔当年也被杀戮，“许多人的伤口还在流血”，小伙子说，“红色高棉的罪行现在只是不了了之。”

人们常说，时间治愈一切。无论是多么伤感的爱情，还是多么心碎的失落，随着时间的推移总会淡漠。“时间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鲜红的血痕终究会被洗成绯红。然而，民族的心灵创伤却不那么容易被抚平。

我曾经非常赞赏南非的“真相与宽恕”运动，觉得非洲人真是胸怀大度，真言泯千仇。从柬埔寨回来后与南非驻沪总领事夫妇一起喝咖啡，讲起在柬埔寨的观感，我说仍能感觉到柬埔寨人被往事缠绕，似乎当时冤屈而死的幽灵现在还在街头徘徊，因为没有讨得一个说法而不愿离开人间。我接着说也许柬埔寨人该借鉴南非的“真相与宽恕”运动的模式，让他们的社会往前走，而不是往后看。没想到总领事与夫人齐声反驳：“你在南非生活那么多年，难道就没有感觉到南非的街头也到处徘徊着这样的幽灵？你觉得真相与宽恕安慰了我们的心灵了么？没有，完全没有。”接着，总领事夫人反问我：“你们中国也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你觉得，中国难道就没有在街头徘徊的幽灵么？”

是啊，我在谈柬埔寨，在谈南非，我们自己呢？难道我们就是那么一个健忘的民族？难道我们的心灵就不需要得到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