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芭蕾
2009-05-30色彩班斓
色彩班斓
1
那个夏天我患了重感冒,头晕目眩,颧骨烧得通红。可是我仍然每天出门,在午后,或者午夜,穿着缀着蕾丝的贴身长裙,七寸半的高跟鞋,雅顿绿茶香水的味道从裙角一直滑碰到脖颈,我的样子,像是要去赶赴情人的约会。
可是事实上,我只是去大街上转悠,然后找个好车,再找个好角度,飞身撞上去。通常车里是个男人,通常他会惊慌地刹住车,惊慌地跳下来,然后扶起倒在地上的我。这个时候,我高烧未退,两颊赤红,可我是美丽的,美丽得足以让任何男人对我怜香惜玉。然后,他会送我上医院,再然后,我会尽量让这个男人和我发生点什么,我会说我不要钱,不要赔偿,可是我会把软软的手扣进他的手心里。
二迪说,你天生是个妖精。无需开口,男人就会给你很多东西。
二迪说,我们碰磁党不能动恻隐之心,那些男人在救助你的同时,心里打着什么鬼主意,你难道不明白。所以,除了钱,你不能对他们身上的一根汗毛动心。
是的,我是个碰磁党。可是我和别的穿得破破烂烂,只求诈两个医药费的碰磁党不一样,因为我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像下班路上无辜遭遇车祸的女白领,我选的碰磁对象,都是那种单独开车的男人,并且确定他们有钱又好骗。
二迪说,清清你看满街的这些高档车,奔驰、宝马、沃尔沃、奥迪,这些人的钱不是好来的,不是贪官就是偷税漏税的暴发户,敲诈这些人,也算替老百姓出气了。
二迪又说,清清你要注意保护自身的安全,要尽量往车身,或者倒车镜上碰,往车头碰那是找死。
我什么都听二迪的,他是我惟一的朋友,我们小时候一起进武校,一起毕业,然后一起在社会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其实现在这样挺好,我将从男人那里骗来的钱分一半给二迪,他说等攒够了钱就去德国开餐馆,然后再帮我联系一问学校,学习我钟爱的芭蕾舞。可是我快二十四了,所以我说我不要学芭蕾了,只想找个踏实男人嫁了算了。
我和二迪常常这样畅想未来,可是在每个下一秒,都会面临危险。二迪说清清你要是被撞死了,我也不活了。
我相信二迪说这话是真心的,就如我相信我们的友谊能够天长地久。
2
岳平均是我第十个碰磁对象,还是第二十个,我记不清了。
我只知道他很好,衣着,发型,肤色,整人都是一种笼统的好。我喜欢这种看上去没有棱角的男子,他们通常很温和,不计较,悲天悯人。当我在他的奥迪A6旁边软软地倒下时,那急迫的刹车声就已让我的心笃定了一半,我知道,今天就是他了。
X光和B超都没有查出我有什么损伤,当然没有损伤,我有十年的习武生涯,身体柔韧而灵活,贴着车子摔出去,就像在表演一段倾情的芭蕾,可是医生是不敢下断言的,他们通常会说要继续观察,然后开一包维C打发了我,岳平均说,我留一个电话,有问题就打给我,现在,我先送你回家。
我说,我没有家。
这是一个引子,引得这个男人来问为什么。然后我会告诉他,我和男朋友分手了,被他赶出了家门,精神恍惚才会出了车祸。可是岳平均没有问我为什么,他沉吟了一下,说,那我先带你去吃饭。
也常常碰到这样的片段,男人带我去吃饭,然后在吃饭的过程中,我把苦情剧再叙述一遍,顺便哭上一哭,再然后,男人就带我去了宾馆。
很多时候时间仓促,我便连衿持都省略。男人要什么,不过就是那种忽然来袭的艳遇,一个类似于偶像剧的开端,然后是一段露水情缘,为此,他们甘愿付出更多的钱。
可是岳平均不一样,他吃饭就是吃饭,我只略微观察,便发现他不是喜欢听别人讲故事的人。
于是我也沉默。二迪教过我,当男人不看你时,你千万不要对着他放电。尊严其实是女人最好的武器。可是我受不了这气氛,太凝重了,他不说话,我盘子里的牛肉便切不下去,于是我硬着头皮说,我没有钱租房子,今晚只能睡大街。
我说,其实睡大街也没什么,大不了一死。
岳平均忽然打断我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面具被稀里哗啦地撕掉,这个男人竟如此犀利,无需打探,便掌握一切。我恼羞成怒,又不知怎样发作,便抓起包落荒而逃。
岳平均在这时拉住了我。他盯着我久久地看。久到我以为他要将我丝丝缕缕地解剖出来,然后他说,好吧,你跟我走。
3
岳平均没有带我去宾馆,而是去了他家。这么隆重的待遇,我之前从未遇到过。男人尽管是喜欢艳遇的,可他们不希望这艳遇与自己的生活扯上什么关系。
但是他家里竟然有一个女人,三十出头,蓬着头发,裹着睡衣,看到岳平均身后的我便瞪大了眼睛。
岳平均说,这是我前妻郑晓婉,暂住在我家里。这是我女朋友清清。
郑晓婉像所有领地被人侵犯的女人一样,急速进了卧室,很大力地关上房门。
那晚我和岳平均共处一室。我以为他会像风一样席卷我,可是没有。他睡在大床上,毛巾被下的身体一点起伏都没有,我睡在沙发上,睁着眼睛瞪着泛着青白光晕的窗户,有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然后我听到了门外有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岳平均在这时忽然从床上跃起来,一跃,就跃在了我身上。
岳平均的脸离我很近,近到我能看见他脸上的毛孔,然后他的呼吸像蒸气一样吹拂我的面颊。其实他长了一张非常周正的脸,因为太过周正,所以容易让人模糊思维,更容易让人忽略他是谁,只觉得身体里忽然就蹿动一股气流。
我二十四岁年轻的身体,它不肯说谎,它告诉我的是,岳平均诱惑了我。
我抱住了他,用我通常抱男人的方式,然后岳平均就不能抵抗了,我的身体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悸动。我将他的脑袋从左边拨到右边,吻他的耳垂,这个地方男人不敏感,但他们喜欢这种温柔的方式,然后岳平均被完全发动起来,他以猛虎的姿势回应了我。我们像一对多年的恋人一样将彼此交待给了对方,我的身体被他妥帖地抚慰和掌控,快乐便一波一波地来了。岳平均在狂乱中使劲啃噬着我。于是,我发出隐忍的欢叫。
我想说,这很好,相当的好。
门外的拖鞋声带着偷窥的女人离去,岳平均的汗涂在我的胸膛上,而他伏在我耳边,喘息着,一字一字说的是,给你钱,帮我赶走她。
这是一场滑稽的闹剧,男人从街上捡了一个女人,然后以她作武器,用以驱赶离了婚却迟迟不肯搬走的前妻。我以为我的生活已经足够荒谬,没想到生活才是真正的戏剧大师,时时导演着匪夷所思的人生。
我想我应该投入一点,因为岳平均付给我钱。而且我发现,郑晓婉并不是那什么难对付,我每天用她放在洗手间的DIOR面霜擦脚,把她的蕾丝内衣从洗衣机里挑出来,不洗就晾在阳台上,她只会哇哇大叫,与我吵上一架就算了,下次仍然没有记性收好自己的东西。我还在厨房用剩饭滋养蟑螂,把这些小动物放在她的床上。当我又一次用她的睡衣给小狗洗澡时,她崩溃了,扑过来想扇我的耳光,被我一把拿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郑晓婉在一个清晨搬走。她是一个有学历,有体面工作的高贵妇女,怎么斗得过一个在混杂环境下长大。衣食住行样样都要与人争枪才能得来的女子。
我与郑晓婉的胜利,其实是一种辛酸的胜利。我不是生来就是这样的人,可惜
岳平均认为我是,我就只好是。
4
我告诉二迪,我爱上岳平均了,二迪说,放屁。
二迪说,一个用钱收买你的男人,他当你是什么,用什么眼光在审视你?这样的男人你也敢爱?
我知道二迪说得对。可是爱情说来就来了,它刺破了二十四年的光阴,唰地就掠到我面前,我有什么办法?
我像个真正的妻子一样打理岳平均的生活,给他熨衬衣,连袜子也熨了:给他煲汤,用小火,守着炉灶十几个小时不敢睡觉。我害怕有一天岳平均付给我一叠钞票然后说,你该走了。所以我拼命讨好他,在床上,我像个荡妇,方式手法无所不用其极。我想哪怕他因为性爱而离不开我,也好。
岳平均一直没有提让我离开的话。他平时不怎么搭理我。看电视,或看书,我穿着拖鞋在屋子里走动他也叫我安静。
我们惟一的交流是在床上,像任何一个因为离异而将性压抑了的男人。当然,我喜欢他这样,因为只有在此时,我才能感觉被需要。我们的性爱通常从晚上十点开始,一直持续到凌晨,时间很长,不总是做爱,中途会休息一下,看一会儿碟片,岳平均让我将碟片中的动作,一一演绎给他看。我表演的时候,他便坐在床头,抽着烟,浓郁的烟雾遮住了他的脸。然后他忽然扑过来,拧痛了我的胳膊或腿,可是他全不管,就那么毫不怜惜地进攻。
他总是出奇不意的激烈。有时候我想让气氛缓和一下,便给他讲故事,比如一个二十三岁娇媚女白领,腰围一尺八,胸围36D,或者一个居家妇人,皮肤黑红,丰满健壮,我讲的女主角全都有详细的背景,包括职业,年龄,身材特征,我让她们遭遇不同的男人,享用不同的性爱。这相当无聊,可是我的表达能力很好,岳平均很爱听,听着听着就到了高潮。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卑微,我也经过一些男人,他们将情话和着钞票一起扔在我的肚子上,虚假又实在。可是当我进入岳平均的家,我就慌了,宽大的客厅,温软的浴室,亮得可以在上面照镜子子的实木地板,我忽然就爱上了这里。
我没有过家,从来就没有。
5
这一次,我没有钱分给二迪,因为当岳平均问我。要不要我给你点钱?我激烈地说,不要。
我实在害怕拿了钱,就要离开了。岳平均似乎知道我的恐惧,他不再提钱的事,只是将每天五十块的菜钱放在茶几上。
二迪不再来电话,我给他打过去,他说,你是要做阔太太的人了,不要和我这种瘪三来往。二迪的骄傲,总是用得不是地方,他忘了我们是出生入死的朋友,是朋友,就应该祝愿我得到幸福。
我幸福吗?我不知道。就像隔着一层玻璃看花,纤毫毕现,可就是无法触摸。
因为,岳平均在一个清晨失踪,然后,有人来敲门,告诉我,他们是岳平均的债主,要来收房子。
我的世界忽然就转到了一个死角。
一切都毫无预兆,或者有预兆,我感觉不出来,因为岳平均在失踪前,和平时一样沉默,也和平时一样亢奋,他没完没了地抽烟,没完没了地和我做爱,然后失踪那天早上,他忘了把菜钱放在桌上。
我收拾了几件衣服,就走出了那套从来不属于我的房子,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还来不及伤心,所以我的脸,除了一点漠然,没有任何表情。
郑晓婉等在楼梯拐角处,我不看她,她却叫住了我。
郑晓婉说,你不属于这里,早就该走了。
岳平均破产了,在与郑晓婉离婚之前。郑晓婉不肯离,岳平均就故意在外面鬼混,然后以过错方的立场把财产冻结前的大部分转给了郑晓婉,惟一剩下这套房子,也最终被人收走。郑晓婉在离婚后不久就看出岳平均的窘境,所以迟迟不肯搬,于是岳平均找来了我,用-最市井最无赖的方式赶走了她。作为一个男人,他不需要怜悯。
岳平均是爱着郑晓婉的,以一种最凌厉的方式。所以郑晓婉说,我不能离开他。
郑晓婉说,我给你三万块,你走吧,找个男人,好好过日子。
郑晓婉依然冰冷,说着岳平均和她,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她的脸被脂粉淹没得没有血色,也许青春已经不在,可是一股骄傲却平稳的气场,却令我手足无措。
我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卑微,在这个骄傲地爱着和被爱着的女人面前。
我快步下楼,岳平均和岳平均的房子岳平均的世界慢慢地滑在了身后,忍不住回一下头,似乎为了配合情绪,天暗下来,下着小雨,于是那幢楼便如一只灰色的巨兽,在雨中淅淅沥沥地喘息。
岳平均始终没有给我一个交代。当然我不该有这种奢望,二迪说得对,他用钱收买我,我们之间便只有交易没有责任,尽管我说我不要钱,拼命挽留自己的尊严,尽管我给了他那么多香艳的夜晚,编了那么多香艳的故事,可是在一个冷冷审视你的男人面前,一切都是空的。更可笑的是,到最后,不只是尊严,连钱也是没有的。
我想我应该为他喝彩,他是有爱的,而且爱得很伟大,只是那一场别人的戏,我参与其中了,说自己的台词,做自己的姿势,却没有资格过问结局。
6
我收下了郑晓婉的三万块钱。我是个底层市井女人,从小习惯了挫折和屈辱,所以,我不必清高。
二迪买了啤酒和卤鸭,牛肉干,花生米,丰丰盛盛地迎接了我。
二迪说,你回来太好了,我们又可以在一起干事了。
我说二迪我不想干这个了,我要回老家,我有三万块,回去开个小店,挣点小钱,找个男人。
我说我不小了,想找个男人好好疼爱我,就像岳平均疼爱郑晓婉那样。
我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所有的委屈在此刻才倾涌而出。除了二迪,我还有谁可以说呢,二迪是我的朋友,只有他懂我,只有他肯承载我的悲伤。
我说二迪你老实说,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二迪说,你的心太高,我怎么敢喜欢你?
二迪是聪明的,也是实际的,他明白自己不是我的理想,所以从来不去做这种无用功。这样的人才够安全,不像有的男人,像一柄剑,不由分说就插进你心里再猛地抽出来,钻心钻肺的疼。
我喝了很多酒,醉到意识模糊。
醒来后,外面的太阳很大,把地板涂上一圈一圈的光晕。可是二迪不见了,我的三万块钱,也不见了。
太阳真的很大,我穿着长裙披着长发出门,不一会儿就满头满脸的汗。
街上的车真多,奔驰、宝马、沃尔沃、奥迪,车里坐着各种款式的男人和女人,隔着玻璃,每个人的脸都模糊而冷漠。没有人注意我,我不停地走走停停,高跟鞋不怎么合脚,烙得我的后跟一阵阵灼热的疼。
是的,我要再做一次碰磁党,最后一次。
我需要钱,我要回去开小店,等一个属于我的男人。二迪偷走了我的钱,可是他偷不走我的决定。
我不怪二迪,他是对我失望了,其实我的心一点也不高,骨子里只想要一份安稳的东西,简直想疯了。
一辆奥迪A6迎着我,缓缓地开过来,黑色的车身,着白衬衣的男人。
他不是岳平均,虽然真的很像。
我迎着车子,缓跑两步,然后以一只鸽子的姿态,朝着车子侧面扑了过去。
二迪说,要尽量往车身,或者倒车镜上碰,往车头碰那是找死。二迪教得很好,而且我的技术炉火纯青。
可是在贴近车身那一瞬间,高跟鞋的鞋跟忽然断裂,我的身体一个趔趄,然后,鸽子偏了方向,迎着车头,直直飞了出去。我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太阳,光芒万丈,可是不刺眼,温暖明亮,柔媚地洒在我身上。尘土飞扬起来,尘埃在阳光里跳跃,翩跹和旋转,很像很像,在跳一场绚丽的芭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