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吉森的第十八枝玫瑰

灵羽无双

詹虹在来信里说，她要回国回家了，这个消息让我心里有些乱。信里赫然写着她离婚了，分割了焦小松的一半家产，准备开始过单身贵族的潇洒生活。

我一整天都无心工作。詹虹一直把我当作惟一的知心朋友，多年来不离不弃。而我内心里对她的那份嫉妒却一直没有消减，小时候嫉妒她比我美丽，长大了嫉妒她比我运气好，还有其他一些更深的因素，干扰着我对她的友情。而她对我无条件，始终如一地好。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哭了一场。

我给詹虹回信，欢迎她回来，还留了我的手机号码，让她一回来就联系我。

一个月后我终于见到了詹虹，我们在一个餐厅见面。那天她跟我讲了8年来的经历。她跟丈夫分居了8年，读书的钱都是自己打工挣的，这样名存实亡维持着的婚姻最后还是被詹虹的母亲知道了，老人家一气之下得脑溢血没几天就去世了。母亲去世后，詹虹也就结束了自己的婚姻。

那天我陪她回家，她仍住出国前的旧房子里。我们躺在床上，就像8年前的一样头并着头小声谈心。“你知道我回来的目的是什么吗?”她对着我的耳朵轻轻地说，暖热的气息刮着我的耳轮。“我是来找吉森的。”我借着枕头上的月光望着她的眼睛，那里的目光很坚定。“我要他跟我走!”“这么多年了，他可能结婚有小孩了，还能跟你走吗?”我幽幽地问。“我们分手时他答应过我，将来我妈妈去世后，不管我们有多老，我都会回来找他。到时无论他多爱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家庭多幸福，只要我去找他，他就得二话不说马上抛弃一切，跟我走。你跟他有联系吗?知道怎样找他吗?”“不，我本来就跟他不熟，你一走更没见面的机会了。”“没关系，我会很快找到他的!”詹虹笑着，脸上漾起孩子般的得意。

詹虹睡了，抱着被子均匀地呼吸。我却睡不着，看了看表才一点多，虽然家里有保姆照顾丁丁，可还是不放心，于是悄悄爬起来穿上衣服离开了詹虹的家。

回到家，保姆果然带着丁丁先睡了，我打开客厅的灯，蹑手蹑脚走到卧室看了一眼，床上还空着，加班的吉森还没有回来。

是的，吉森就是我丈夫，我们结婚三年了，这是我惟一没有跟詹虹透露过一字的秘密。当年詹虹与吉森的恋爱破裂得太惊心动魄，以至于我根本鼓不起勇气跟她提到关于吉森的一字一句。

在詹虹爱上吉森之前我根本不认识吉森，吉森长得太平凡，甚至有些丑陋。谁也想不到詹虹这个法律系的校花居然会爱上他。他说话又不大方，一紧张就结结巴巴，词不达意。可是那天晚上詹虹却以惊魂未定的语气跟我说：“天呐!上帝指给我的那个人来了!他的身体逆光站在我眼前，就像天使驾临!他的眼睛真好看!他的鼻子真好看!他的头发，天呐!摸上去一定很软和……”第二天我在训练时特意多看了吉森几眼，这跟詹虹说的是一个人吗?回头再看詹虹她的样子就像被武林高手点了穴，全身僵硬，表情呆滞，只有两眼烁烁放光。

从那天起詹虹便开始追求吉森，请他单独辅导、假装崴了脚让他搀扶，跟他借护腕，跟他借钱买饭票等等。老实的吉森对于詹虹的多次接近根本就没多想，每次都实实在在地照她说的去办，办完就走，丝毫不解风情。最后詹虹终于绷不住了，开口请他看电影，吉森这才呆住了。

詹虹和吉森正式开始谈恋爱了。恋爱的18个月里，每个月12日的中午吉森都会收到一枝红玫瑰，因为12日是他们认识的纪念日，吉森整整收到了17枝。

在第17枝玫瑰还未凋谢的时刻，他们的爱情就结束了——詹虹的妈妈察觉了。确实在任何一个长辈看来，如果我的女儿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却爱上了吉森这样相貌平平，家世也平平的，我也会不甘心。妈妈坚决的反对使她绝望。她绝食了三天，看样子本想跟妈妈抗争来着，三天后却屈服了，找到吉森说分手。

詹虹跟吉森分手不到两个月，如她妈妈所愿，跟高干子弟焦小松结婚了，结婚后10天，两人就搭上了去纽约的飞机。

詹虹的离去对吉森的打击很大。在詹虹去美国的第二天我听到吉森自杀的消息。立刻跑到医院去看他，看到了那张憔悴的沉睡的脸。

詹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曾经无数次研究过这个男人，研究詹虹到底爱上了他的什么。竟然那样如醉如痴。在这研究的过程中，我逐渐领悟了爱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吉森的内心很纯净，他的善良和诚实，以及同詹虹一样的对所爱的人毫无保留的奉献的意愿，在其他男人的内心难以找到。他吃了20多颗“安定”，折腾了十几个小时才被抢救过来，醒来后看到他妈妈哭肿的眼睛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妈，我没想死，是吃错药了。你怎么把安眠药装在维生素瓶子里了?”后来他跟我说，死了也就死了。妈妈哭也看不见了。既然没死，就得让妈妈安心。

我的脚好像不听使唤似的，频繁地往医院跑，吉森住院的时候我去看他，吉森病好后在医院工作，我也总找了小病小灾去麻烦他。也许在他与詹虹恋爱的时候我就已对他动心，也许是他对詹虹的痴情使我感动，总之上帝把吉森指给詹虹，詹虹又把吉森指给我。

我和吉森的关系不温不火地相处了5年。5年后我们结婚，去年我生下了丁丁。我们的日子平静快乐，吉森像从前对詹虹一样对我，一样地呵护备至。我在他看我的眼睛里找到了温情，疼爱，认同与欣赏，惟独看不到热烈，那是只属于詹虹的。

可是詹虹回来了，她提出了一个看似无赖其实却是理直气壮的理由，只要他们两个内心还在相爱，婚姻和孩子又能阻挡什么呢?即使留下了他的身体，得不到他的灵魂亦是枉然。

一夜，我在失望与希望中煎熬。早上刚迷糊过去一会儿，吉森6点钟回来的声音又把我惊醒，这几天他都在病房值夜班。我听见他开门的声音，轻轻地换了拖鞋，去洗手间洗手，然后去厨房给我做早餐。他每天都会做，无论是值班还是不值班。隔着好几道门我听到荷包蛋在油锅里盛开的声音，泪水就已注满了脸。

亲爱的吉森，我拥有你的这几年很幸福，如今你心灵的主人回来了，她要向我讨回你了。

一天的魂不守舍。下午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吃了没有。他声音如常，说是刚睡醒，保姆在做饭。晚上接了丁丁回家的路上我却接到他打来的电话，迟疑着说，晚上有点事要出去，不用等他吃饭了。我心想，詹虹找他还真是容易。

他回来得很早，不到9点。可是一回来就坐在沙发上发呆，连拖鞋都忘了换，丁丁扑到他怀里撒娇他都好像没任何感觉。我把丁丁拉过来，仔细看吉森的眼睛——我看到灵魂已经从那里丝丝缕缕地飞走了。昨天此时我还在忐忑不安，今天却已经开始绝望。

一连三天他晚上都没回来吃饭，有两天甚至回来得很晚，给我的理由是大学同学来了，要陪，他撒不了谎的眼睛不敢直视我，这种不诚实令我担心。

第三天的晚上，他11点钟才回来，一句话不说脱了衣服躺在我身边。我深呼吸了一口，语气平静地问他：“你决定跟詹虹走了吗?”他缓慢地翻过身来。这一句话说明我已经了解了一切，他不需要再解释什么了。“你直接跟我说决定就行，只要你决定，我就同意。”我强按捺着狂烈的心跳，保持语气的平静。

“梅子，我……”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我听到抽泣的声音。我的心一下子沉了。

“好吧。哪天你提出离婚申请，我就签字。丁丁归我抚养吧，我总要有个亲人相依为命。”我努力保持着的平静，终于在说到丁丁的名字时崩溃了，热泪烫得眼眶像要炸裂了。

“梅子，不是……我不是要你跟我离婚……我是想说，詹虹她……她活不了几天了……”

我“嚯”地坐起来。

“我这几天都在帮她做检查，骨癌已经扩散了，不止是腿上那几个瘤，在肝脏和血液里都发现有癌细胞了……”吉森沉闷地哭起来，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撕扯人心的哭声。我想伸手去将他抱在怀里，但我的手也冰凉僵硬，像寒冬里的枯枝一样颤抖着不听使唤。

第二天我去病房看詹虹，她穿上白色的宽大病号服，倚在枕头上拿个指甲刀剪脚趾甲。见我走进来她便笑了，歪头看着我说：“吉夫人，骗我啊?你以为能骗得了多久?小样儿的，给你个炸弹让你抱着，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骗我!”

“怎么就到这个地步了?”我哽咽着开口，手抚摸着她尖利的手肘。其实第一眼看到她时我已感觉到了她的瘦，还以为是减肥的结果。“没时间啊!一个案子接着一个案子的，还以为就是风湿性关节炎哩，总没当回事儿!人嘛总要有一死，你也别怕。嘻嘻，死了我就不会来找你的吉森啦!”“你别再胡说了。其实我都准备好了把吉森让给你。他爱的是你，一辈子都是。”我哭得稀里哗啦，把这几天憋着的眼泪全倾泻了出来。“他是人不是物件，能你让我我让你吗?没错，我和他之间是有过那么一个约定，可是那时候我们才多大?22岁。22岁的人什么都不懂，以为相爱的人就可以互相占有。就是这种念头支撑着我离开吉森跟焦小松结婚，又去美国，过了苦难奔波的8年。我那时候只想着我并没有失去吉森，只是把他放下了，暂时寄放在别人那里，总有一天我会回去去拿，到那天他还是我的。那时候的我想法真是霸道!过了这些年再回来，面对吉森，我发现我仍旧爱着他——梅子，你别生气，我拿你当我最亲的人，所以才说实话——我真的还像当初那样深深地爱着他。我前天第一眼看到他，他的眉头是舒展的，这说明他现在过得很幸福。我感谢遇上他，真的。我要回到他的身边死，才死得安心。梅子，你不应该为了他跟我隔阂这么多年，你们相爱不该不告诉我：你不知道我这么多年如何孤单。你们两个都是我最爱的人。”我隔着泪眼看到吉森出现在门口，他凝视着我，走向她，慢慢地把她拥进怀里。眼泪朴簌簌地滚到了白大褂上。

詹虹是9月12日凌晨咽气的。临死前她看着我，手指向床头柜上的花瓶，那里插着一束吉森送给她的红玫瑰。我知道她的意思，走上去从中取出开得最盛的一枝放在她的手里，她握住它，把它送给吉森，然后满意地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