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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色的浪漫(外二题)

2009-05-29芙子子

北极光 2009年2期
关键词:菁菁

芙子子

两个人的无奈

这个阳春三月的上午,桃花雪从蓉城的天空中天女散花般地飘落了下来。

在雪花飘得热烈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我最爱的男人。他的单车从远处向我的视线驶来,近在咫尺。可是,单车没有把它的主人载向我,而是向他家的方向……我本是去他单位附近邂逅他的,蝴蝶般的雪花引诱出了我的浪漫,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

眺望着他越来越模糊的影子,那一刻,一浪浪生离死别的悲凉狠狠地吞没了我,掠夺了我全部的力量。我已经喊不出他的名字,只在心里哀哀地叫了一声:亲爱的……无助地目送着他离开我的视线,我的身影,我的世界……

游弋在冷清的街头,耳边飘来许美静的《城里的月光》,看着片片精灵样飞舞的雪花,我哭了。此时此刻,我是那么地想念我的姑姑!一种无法抑制的悲伤从心底席卷而来……

我年龄的车轮快滚到三十了,但我还是一个未婚女人。不,应该说,我还没有干脆利落、冠冕堂皇地把自己嫁出去。我从十八岁半开始恋爱,一直恋爱着。可恋来恋去,始终没有恋(粘)来人生的另一半。其实,我已经寻到了心仪的另一个半圆,但那一半无法同我这一半共同组成一个圆。因为,他已经与另一个圆缝合成了一个完整坚固的圆,我无法打开这个圆的缺口。因此,我只好情愿心不甘地做着第三者,浪漫而悲伤的情人,永远的宝贝。

我无法走出这个城市,因为城市的空气中有我的爱情。它饱满而热烈的味道已惯坏了我的胃!

这个被誉为“天府之国”的城市,也是我姑姑所向往的。这个城市里种植着她一生的梦想。这梦想宛如一枝火红的玫瑰,一直鲜艳热烈地盛开在她孤单的生命里。可是,这种美好里却含着不为人知的残酷……

直到去年中秋节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从蓉城赶回蜀南乡下过节的我,在团圆的饭桌上,我给家人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我中午才从朋友的聚会上听来的故事。这个故事一点也不传奇和精彩,但它多多少少带了点噱头,所以它还是有一部分趣味不怎么高雅的听众的。在我把这个故事讲完时,大家依然有说有笑地继续喂自己的肚子,但姑姑稍微表现出了点异常。她只是在故事的开端部分吃了东西,然后就一直没有动筷子,端坐着,尖着耳朵倾听,故事的银幕刚闪出那个大大的“完”,她就放下碗筷 ,去我姑父的坟地守夜了。自姑父去世后,姑姑再也没有和别的男人好过。姑父是全百合镇第一个大学生,已经去世近三十年了,据说他死于一次意外。每个八月十五的月圆之夜,我姑姑都要去他的坟地守夜,雷打不动,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日子久了,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但是,守夜回来的第二天,姑姑就有些不对劲了,身体如植物般仿佛突然被抽干了水分,不可挽回地蔫了下去……

我不知道,中秋之夜的那个故事,跟姑姑的病倒及最终逝世有没有关系,但我的内心总是感到隐隐的不安、颤栗……所以,我总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研判、审视这个该死的故事。

一个无意思的故事

1

那时的空气里,风儿似乎还未来得及升温,春意就慌慌张张地在大地上铺开了。春意最为浓烈的,要数校东区花坛里的那片石榴林了。生命蓬勃的石榴在阳光里纷纷吐出了油亮亮的叶片儿,月牙儿般,一副娇嫩欲滴、楚楚可怜的模样,让S大的学子很是充满了欣喜与向往,那一树树繁盛娇艳的花朵似一眨眼就盛开在了他们的目光里……

中文系的校园诗人刘红革颔首吟哦:叶芽儿来了,花儿还会远吗?

如果说这片石榴是S大的聚焦中心与骄傲的话,那么,外语系的方菁菁就是石榴上的一朵花儿,开得最艳丽最热情的那朵,且站立在枝头的最顶端,在阳光与清风里轻舞着火红娇艳的身姿,绚烂着她蓬勃动人的生命……

在石榴树吐完孕育在肢体里的最后一枚叶片时,丘比特之箭再次射中了束手无措的刘红革。就在他愣怔过来时,箭镞已坦克般地开进了他的心脏,牢固地钉入在他那颗小兔样的心上。

那天黄昏,在从校园收发室回宿舍的路上,准确地说,是在宽阔的外操场的跑道上,刘红革与方菁菁就那样相遇了。

方菁菁钻到了刘红革的怀里。

一切都是无意的。当时,刘红革为了抄捷径,迈上了跑道,在夕阳与春风下,移动着文气的碎步,怀里拥抱着一个包裹,读着手中的一封信:

……红革哥,春天来了,我给你赶制了一双布鞋。我前不久听人说,这个季节穿胶鞋容易长脚气,而且是很难治疗的……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这些天吐得厉害。我想,我肚子里是有了我们的爱情结晶了。还记得那片芦苇荡吧,你临走的那个黄昏……不过你放心好了,我会处理好一切的。你在学校要安心学习,不要因为我和小宝宝而分心……放心吧,不管我爹娘怎么做,你的红玉都会一直等着……等着有一天你回来带我和宝宝去成都……

书信中那个名叫红玉的女孩儿是刘红革的恋人,在他老家教书。刘红革的一切费用,全部来源于她那微薄的工资。因为当镇长的未来岳父的坚固阻挠,红玉迟迟未能踏进他的家门。

“城市才是天堂……”当刘红革轻轻念出这个肯定句时,只听GDFCB5囊幌拢有物体被撞击和坠地的声音。

刘红革的身体被迎面而来的气浪冲击得后退了一步,愤怒的红色迅速从脖子燃烧到了眉眼。

“你……”刘红革血管里奔跑的红色未及喷薄而出时,它们就砰地一下被空气堵塞了,继而冷却,凝固。

“啊,对……对不起!”方菁菁娇喘吁吁地看了刘红革一眼。

“不……我……”凝固的血液又开始在刘红革的血管中解冻了。

此刻,以孤傲与飞扬跋扈著称的方菁菁在刘红革的心里竟是如此的亲切、温柔、妩媚!还有她眼底里那一闪而过的忧郁,小鸟样振动着翅膀,盘桓在他心灵的窗外,久久不肯离去……

望着方菁菁在跑道上闪动的火红影子,直至慢慢收成了一条细细的丝线。刘红革如迟暮的老人一般,蹒跚收回了那两道缠绵的视线。就在转身离去时,刘红革停下了。那双简朴的黑布鞋正无辜地躺在他的脚下,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渴望立即回到主人温暖的怀抱,为他奉献自己的一生。

就在刘红革的腰还未来得及弯下时,一只强健有力的脚已先于行动了。

嗖——一只鞋越过跑道,飞了出去。

嗖——又一只鞋飞了出去。

嘘——刘红革响亮地打了一声呼哨,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洒脱地向宿舍走去。

2

从那以后,刘红革几乎每天黄昏都能够看见方菁菁的身影。从下午放学后到上晚自习这个时段,方菁菁的英姿总是浮动在外操场的运动空间中,跑道,篮球架,沙坑,双杠单杠。而且,她总在不停地置换运动方式,做得卖力而忘我,决不逊色于一个决意要进入体院的报考者,或者体育队的勤奋者。在刘红革的眼里,那运动的架势,好像是对自己的身体有深仇大恨似的,为折磨它而达到一种快感和欢乐。

刘红革就远远地站在操场的某个角落,静静地观望。

这样的状态大约持续了两周。

在这漫长的三百多个小时里,刘红革同方菁菁之间的距离,没有在他的渴求和想象里得到任何一寸的缩短。两人始终站在各自的位置,保持原地踏步的状态。

空气在不知不觉中郁热了起来。这天黄昏,刘红革趿拉着拖鞋,提着满满的两瓶开水,走出锅炉房,绕过食堂,穿过教学楼,径直向外操场那边走去。其实,刘红革是没多大必要穿过外操场回男生宿舍楼的。此时正是课外时间,这条路人多嘈杂不说,路程还比较远。刘红革完全可以这样安排他的行程:走出锅炉房朝左拐,经过一条花木繁盛的林荫小路,径直穿过横截面瘦小的内操场,就抵达男生宿舍楼的后门了。

实际上,入校三年多来,刘红革几乎是一成不变地往返在那条林荫小路上。不仅仅是闲情雅致,重要的是,这是一条捷径。从小到大,刘红革一直是个偏爱走捷径的人,即使路途曲折了一些,艰辛了一些,只要有路,他就会毫不含糊地走下去。

自从那天在跑道上零距离遭遇了方菁菁,刘红革便改变了自己的航线,哪条捷径都不走,只走外操场,而且积极主动地去增加往返这条路线的频率。最显著的是,他义务地把宿舍打开水的活儿承包了下来,每天傍晚一吃过饭就提着水瓶往锅炉房跑去了。

夕阳下,篮球场上,方菁菁一如既往地锻炼着她的锻炼。

刘红革提着开水迈上了外操场,装作无意路过篮球场,不时抬头望一眼篮球架,他脚下的步子放得轻而缓慢,淡定自如得不行。

虽强烈地感觉到身后有他人在不断行注目礼,但方菁菁依然专注地在篮球架下玩耍着手中赤红色的球,始终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

蓦地,平静的黄昏,鸡蛋一样被敲碎了。

这时,只见那只赤红的篮球,一路蹦蹦跳跳,欢快地向场外的行人狂奔去。

“啊……”

“砰!”

“哗啦——”水瓶胆碎了,开水也碎了一地。

“快,有人受伤了!”

“哪个?”

“好像是‘校园诗人……”

操场立即动荡了起来……

3

差不多在铁路医院住了一个月,直到伤势没什么大碍,能一蹦一跳走路时,刘红革才远离了白得令人压抑的病房和不祥的气味。

尽管方菁菁是刘红革受伤的始作俑者,但他对她还是充满了感激之情。她又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像一个孩子一样不小心打破了一只碗。如果不是她,他到现在恐怕还享受不到住院的这种待遇呢。

还有更暖心的。有一次在病房里,方菁菁居然小泼妇样地吵那个没及时给他换药的护士,尽管那个护士忙不迭地赔着小心,方菁菁还是不依不饶的。一想到这个情景,刘红革就感到幸福已紧握在了他手中。就像那天出院,方菁菁扶他上车时,他顺势抓住了她的手一样,虽只是那么紧促的一瞬间……

从医院回来,方菁菁在病房里对他的那种关心,刘红革怎么也感受不到了。也许,那只是面对那淋漓的伤口,她在表达她的歉意罢了,也许, 一切只是他的错觉而已。可她那时的关心,是实实在在的呀,她动不动就往医院跑,一点都不避嫌,难道仅仅是歉疚吗?

这天夜里,激情蓬发的刘红革,偷偷趴在被窝里,照着手电筒,写了五首献给方菁菁的爱情诗。

尽管装了满肚子的勇气与信心,在交出爱情诗的那一瞬间,刘红革的身体还是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刘红革选择了亲手把爱情诗献给方菁菁的方式。这不仅庄重,更让他放心。但其局限性是,他可能会直接遭受到对方的严厉打击。这种情况在他人身上是上演过的。她可能当众撕掉爱情诗,扬长而去;或冷笑着把它摔到他脸上;或者,她安静而腼腆地接过它,什么也不说,转身把它交到了班主任的手上……

不管是哪一种,都是让人有些消化不了的。

方菁菁收下了刘红革的爱情诗。她选择了沉默。那无法透明的沉默,虽没有给人以明朗的希望,但鼓舞了他,在无形中激励着爱情诗的不断萌芽、诞生。

在爱情诗写到裙子盛开在了校园里的时候,那个傍晚,在那条林荫小路,方菁菁穿着那种胖胖的棉布裙来赴刘红革的约了。

4

“二尺二寸半……”

从皮尺上读出这个数字时,泪水又一次蔓延了方菁菁的眼眶。

近来,方菁菁私下里偷偷创造了一个秘密,每天夜里,趁姐妹们睡着了之后,她就悄悄地用皮尺量自己的腰围,至少重复两遍。不知是不放心皮尺,还是不放心自己的眼睛,皮尺上的数字就如午夜里的游魂,紧紧跟随着她。但这并不表明她害怕胖,如果真的是在长胖,她也就没必要那么不要命地锻炼,每顿少吃一点东西不就可以了嘛。

事实上,是她的肚子出问题了。

每天早上一起床,方菁菁就偷偷地用自己的那条红纱巾把肚子一圈一圈地缠了又缠,紧了又紧,但肚子还是在一环一环地膨胀,挡也挡不住。即使套上宽大的运动服,她也觉察到肚子饱满得微微地发翘了。

方菁菁悲伤地感到,她的肚子好似一个气球,一个淘气的孩子偷偷钻进了气球里,张着小嘴不停地吹气,对他来说,这既是工作又是游戏,因此他干得孜孜不倦、乐此不彼。恐怕要等到气球大得爆炸他才会出来,他才会停止这个一点也不好玩儿的游戏吧。

方菁菁最终无望地放弃了体育运动。也就是那一刻,她看见了那个校园诗人痴情热烈的目光……

约会回来的那夜,方菁菁睡了数月来的第一个安稳觉,还做了一个甜美的梦。在梦里,她看见她的希望骑着快马向她狂奔而来,跑着跑着,希望倏地变成了刘红革,他伸出颀长有力的手臂,只那么轻轻地一掳,就把她带上了马……

第二天早上,方菁菁是被她下铺的李小红叫醒的。她长长的睫毛懒洋洋地支起了眼帘,鲜红的阳光已白亮亮地从窗户外投射了进来,正无声地泻在她的床头。

“喂,李老师叫你马上去她办公室一趟。”

“知道了。”方菁菁丢下这句话又把背翻了过去。她很不高兴李小红这个时候叫醒了她,尽管她是在执行“公事”。对于方菁菁来说,来自农村的李小红,就是一只老鼠,天生地让人讨厌。プ叱霭嘀魅卫罾咸办公室的门,方菁菁身体不禁晃了几晃,她感到她肢体的筋骨,一条一条地被人挑断,剥离,软软的肌肉已经撑不起她的心了。プ畛醯氖焙颍面对李老太的诘问,方菁菁始终紧咬牙关,一副炒不熟蒸不透炖不烂的铁豌豆架势。她说她没有男朋友,更是全盘否定了她有身孕的说法。突然,李老太耍魔术似的从抽屉里变出了一个粉红的日记本,不阴不阳地把它甩到了她面前。ァ昂撸我看你还有啥要狡辩的?简直恬不知耻!” シ捷驾疾坏貌坏拖铝送贰D鞘撬的日记本。这是一个她精心营造的世界,装满了内心无法承受的秘密。ズ⒆右殉闪颂定的事实,但对于孩子的父亲,面对李老太的频频审问,方菁菁表现出了一副巾帼女杰的气概。

在那时,方菁菁想到了刘红革。但最后她还是把这个念头掐灭了。无疑,这会毁灭他的大好前程,她怎么能够那么卑鄙下作呢……现在还算不上是他的女朋友,假使他们已经在校园里公开地恋爱着,甚至发生了那种关系,又会怎样呢……

学校的禁令是那么地严厉,又有谁敢谈恋爱呢?即使恋爱,也跟搞地下工作没有两样。

至于那种关系,在八十年代初的天空下,更是不敢去想象的。 它是一头怪兽,被禁闭在黑暗的房子里,没有天日……没有钥匙的人,谁敢去观望一眼呢。在人们的眼里,她的那种举动,就更是一种肮脏,一种无耻,一种罪恶,不可饶恕的罪恶。

回到寝室,方菁菁发现李小红正趴在床头写着什么。她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去关心他人的事情了。

方菁菁什么也没说,她只是乜斜了李小红一眼,就把自己扔到了床上。她已经失去了斗争的力量与资格,惟有等候死刑的宣判。

5

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外操场上再次召开了全体师生大会。

正在全校师生站立在大会高潮的浪尖上时,刘红革从人群里钻出来,跑向了主席台。ゾ驮谝环种忧埃李老太挺立在主席台上,公布了方菁菁有了孩子的消息。

人群惊奇着,高度亢奋着,义愤填膺着,大声谈论着。

真是人不可貌相,那么清高的一个千金小姐,居然把自己的肚子耍大了。原来所谓的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都是伪装出来的,伪装得真高哇!

S大的耻辱呵,女同志的悲哀呵,国人的堕落呵。

“咳咳……”

众目睽睽之下,刘红革登上主席台,扶了扶脸部上方的镜框,清了清嗓子,从李老太手中一把拽过话筒,从容自如地演讲了起来:尊敬的各位老师,同学们,大家好!我是中文系的刘红革。在这里,我想向大家澄清一件事情真相。那就是,方菁菁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已打算一毕业就结婚……对于李老师刚才的某些言辞,我是不赞同的。可以说,方菁菁是无辜的,更是无罪的。她是一个非常好的姑娘,并非如大家所想象的那样。至于孩子,她是圣洁的,是我和菁菁爱情的结晶……我知道我们违反了校规校纪,但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跟菁菁没有任何关系!请让我一人来承担惩罚与事情的后果……

就在大会的第二高峰还没平息下来时,第三个高峰又汹涌了过来,把人群冲击得都有些找不着北了。

大会上,校方郑重宣布:双双开除刘红革和方菁菁,撤销两人的学籍,并在各自的档案上加以详细说明。

刘红革和方菁菁被S大清扫出来之后,他们迈向了方菁菁家的方向。在方菁菁眼里,家是避难和疗伤的港湾。

方菁菁是这样打算的:他们先搬回家住下来。她在父母面前说两句好话,认个错,洒几滴泪,求得双亲的原谅,然后求个情,让他们给刘红革找一份工作。接下来,便是同刘红革办证结婚了。结了婚,她才能够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去医院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而那个噩梦,才有可能真正地远离她……

意料之外的是,两人回家的路被父母毫不客气地斩断了。他们主动取消了与方菁菁的父女母女这种社会关系。

最后,两人在城南的一条巷子里租了一间民房,总算把脚落了下来。

刘红革不负所望地担当起了男人的角色,在火车站找了一份下力活儿,支撑起了他们的小家。

方菁菁呢,自然是安心地待在家里,幸福快乐地等待着做妈妈。其实,在看似幸福的背后,方菁菁却终日陷在痛苦与恐惧里。对于她来说,肚子里的孩子始终是一个不祥之物。她恨他,以除之而后快。可是,他就像得到了神灵的庇佑似的,始终牢固地居住在她的肚子里。就连抄手术刀的医生,也拿他没有办法。以前,方菁菁不敢去医院,而现在,有了刘红革,她敢去了,可孩子却不能做掉了……更令方菁菁不安的是,刘红革居然非常坚决地要她把孩子生下来……

6

眨眼,风凉了,也大了,把泛黄的树叶逗得满街都是。那蝶样飞舞的叶片把善感的人儿引诱得愁肠百结,悄悄吟唱起了秋之挽歌。

瑟瑟的风儿一阵一阵地把果实吹熟了。方菁菁也等来了她的预产期。

为了确保母子平安,预产期一来,刘红革就慎重地把方菁菁送到了市妇幼医院。他为此还背着方菁菁回了一趟老家,撒谎让家人东拼西凑了一笔钱。

孩子出生得格外顺畅。瓜熟蒂落,扑哧一下就从娘胎里落到了世上,充满了强壮蓬勃的生命力。

孩子一落地,奇花异草一般,立即吸引来了众人的眼睛与嘴。

这么一个生命,是注定了要引起轰动效应的。只是谁也未曾料到,他引起轰动的方式是如此地独特:他用他肌肤的黑色惊呆了周围所有的人。

于是,人们困惑了。

面对一个问题,困惑了,疑问就跟上来了,追根溯源是国人的长项。

而孩子名义上的父亲刘红革,在这个问题上,他却丢掉了人的这种本能。他只是站在床前,默默地把孩子望了又望,低头对方菁菁耳语了一声:“菁菁,我走了。”然后就走出了产房。

7

今天是中秋佳节,夜空里那轮苹果样的红月亮被四下忽至的风儿刮进了云层里。淅沥的雨淋湿了她,她瑟缩着,失去了上升的力量,深深蜷缩在最低处。整个医院在风雨声里异常地寂寥。望着黑黢黢的窗外,方菁菁把自己深深地掩埋在了白色的深渊里。在那无底的幽深里,数月前那个荒诞又恐怖的梦境又重现了——

暗色的夜幕下,喧闹的火车站。

一男跟随着一女,从出站的人流缓缓分离了出来,一前一后,向车站外走去。

女的花儿一样在前跳跃着,男的黑影一般在后追着。女的只看脚下的路,男的只看前面的花儿。

女的穿街过巷。男的也穿街过巷。

一条幽深僻静的黑色巷子从楼丛里现了出来。

忽然,男的拉大了步子,跑动了起来。

男的猛地从身后捂住了女的嘴,搂紧了她,扑倒了她,叮了上去……

女的没有反抗。不,是未来得及反抗……

一粒流星飞过了天际。

好似有虫儿吟吟的歌声从地下升起来,向暗色里弥漫开去……

男的拔头走了。

自始自终,两人没有只言片语。

女的甚至没有看清楚他的模样。

在这个众人赏月的中秋之夜,刘红革登上了S大最高的宿舍楼。

遥望夜空,没有一线光亮,没有一粒星星,更没有皎洁的月光。那枚红月亮已在不知不觉中从刘红革的心头沉沦了下去,沉进了无底的海里。

风雨意外地肆掠。

刘红革骑在水泥护栏上,抱着酒瓶,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吟颂着苏轼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ァ…

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ァ…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ァ…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ァ…

激情鼓荡在胸的刘红革还说了这样一番莫名其妙的话:

……玉、玉儿,原谅我……我、我没有能够实现你的愿望……我只是想抄一条进城的近路……城市都已经在我的眼前了……可、可是,路一下子断了,没了……黑人……

扶着护栏,刘红革慢腾腾地站直了身体。风吹起了他的衣衫,呼呼地扇动着,稠密的雨水纷纷跃下发梢,顺着双颊缓缓地流动,似红玉的手指轻轻地拂过他的脸庞……

他忽地甩出了手中的瓶子,一道亮光闪过天际……他静静地展开了双臂,鸟儿一样,振翅离开了栖息地,向空中飞翔而去……

两种或假或真的结局

转眼又是清明了,我真的不想再错过这种节日了。

我去主编室请了假。理由是:回老家给故去的亲人扫墓。

是的,我回老家去给从阳世溜掉的亲人扫墓,这是我生平中的第一遭。我太想念他们了。

尤其是我的姑姑。自从那个桃花雪飞舞的日子,我几乎夜夜在梦里见到她,但我看不见她的脸庞。她总是蜷缩着身体,深深地埋着头,守在姑父的坟头哭泣,没完没了……所以,我就常在夜里三四点时从梦里哭醒。

这天下午,从坟场回来,我便开始清理姑姑的遗物。姑姑生前有一口烟黄色的藤编箱子。她在临死前要求,一定要把箱子交给她的宝贝侄女妙儿,任何人都不许动。因去年中秋之后我一直未回老家,在接到姑姑的死讯时,我也没有回来,一直拖到了现在。

那时我正浸泡在我伤感的爱情里欲死欲活。我突然渴望我爱的人给我一个家。这种要命的欲望好像在一瞬间就萌芽了,它像一条冰冷的蛇死死缠绕着我小小的心,令她感到窒息、绝望……当然,希望是注定要破灭的。我不想让亲人看见我的眼泪和悲伤。我只好躲在他人的城市里。

箱子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无非是一些半新的衣物、首饰之类的物什。但其中有两样东西,引起了我的在意。它们宛如受伤的鸟儿,淋漓的伤口深深触痛了我日渐钝蚀的心。

一样是一件玫瑰红的对襟棉袄,前胸各绣有一枚雅致的木芙蓉。它虽失去了昔日的炫目光彩,但还是那么地悦目、暖心。母亲告诉我,这是姑父从成都为姑姑买回来的嫁衣,但至死她都没有穿上它,哪怕是试穿一下,她只是不时地把它从箱底里翻出来,反复地抚摩、闻嗅……

另一样是一封信。姑姑在信中告诉我,我中秋之夜所讲述的那个故事,与她相关,她就是故事中的女主角之一,那个傻傻的村姑红玉。当时家人告诉她,刘红革是因没拿到大学毕业证书而一时想不开才寻了短……而妙儿,实际上是她的女儿——她和刘红革的私生女……她没想到自己被欺骗了,而且那么多年……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相信姑姑的遗言。我真的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吗?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因为从始至终,我和姑姑的心都是相通的。

我只是深深地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悲哀。

也许,这一切都是真的。二十多年来,姑姑孤苦而执著地坚守着她的爱情,即使她的刘红革的形体不见了,但他却一直活在她的眼里与心中。只是有一天,姑姑爱情的楼阁轰隆一声坍塌了,一觉醒来,人去楼空了……

姑姑能接受她的刘红革的背叛,爱情的背叛吗?

可是,作为她最亲的人,我却在无意中做了一件残酷至极的事情。如果我不讲述那个故事,也就是说,姑姑无从知晓刘红革逝世的真相,那么她现在一定还好好地活着,活在她美丽的爱情里。但如果让一朵美丽的谎花至死都开在她的生命里,这是否是另一种残酷呢?ス霉靡恢痹诘却她的刘红革带她和女儿去看城里的月亮。在明媚清朗的夜晚,他们静静相依,在高高的楼顶或阳台(属于他们的楼顶或阳台),苹果样的红月亮悬挂在幽蓝的天空,似触手可及,稀疏的星星,点缀其间,金豆似的闪烁着熠熠的光芒,绿叶一般修饰着那枚城里的月亮……

我爱更娜

1

从女作者舒舒家回来,已经是子夜时分了。

尽管舒舒再三挽留,但我是不能在她家留宿的。我从来就没有在女人家里过夜的习惯。这样可以阻止诸多麻烦缠身。这应不啻为一种明智、安全系数颇高的举止。

回到租赁的单身公寓。仔细洗了一个澡。虽然身体元气大伤,倍感疲塌,但我却失眠了。

失眠有一种难言的痛苦。却又是万般无奈的。躯体欲昏昏睡去,但神经却处于苏醒状态,高度亢奋着,雄性着。

坦言之,我的私心里贸然闯进来一个人,不是舒舒,也不是我的初恋。在那双米色的草编凉拖跃入我视线的第一秒,它的主人就在沉默中,把我心底最脆弱的部位狠狠击打了一拳。甚至在我和舒舒腾云驾雾、翻天覆地时,她也不肯放过我,倩女幽魂般地飘入我的眼球里。在我沸腾的兴致里,猝如投入一块积冰,瞬息冷却……还有,那肤色,嘴唇,眸子,溢出的淡淡诱惑与隐隐忧郁,更是一把双刃剑,令人疼痛却无限眷恋……

就如今夜在“想死你火锅城”的晚餐,被舒舒的女友更娜——一个喜爱猫的女人——生生破坏了一样。

在失眠的无休止中,我想起了那个开启我情窦的女孩儿。哎,永远的象牙塔呵!在那些青春的日子里,人是多么的单纯。如雪片,那绵长的甜言蜜语醉得令人意志堕落。那时,我无法去测量自己爱她的深度,或许根本就是没有极限的。只是惟一让我难受的是,她有一个同我冲突的特点,她喜欢猫,且亲自饲养。问题的关键是,我不喜欢猫,包括一切的动物,更不可能饲养。我有洁癖。要命的是,她还在学校的宿舍里偷偷养了一只猫,害得我去找她时从不敢坐她的床。她甚至还支使我去干过偷猫的荒唐事。因为爱,我始终默默忍受着。但后来,她竟跟一个在迪厅认识不到一周的广州人上了床,后来随那男人去了南方。我不得不承认,那男人不单单有票子,还热爱她的小宠物。

不可理喻的是,在我有能力拥有了手机的那天,我把其铃声设置成了猫的叫声。多年不变。

蓉城的六月,不可阻止地郁热了起来。这一月里,在编辑部,我几乎成天无所事事,无聊百般。我已厌烦了这种编编发发的工作,乏味至极。除了与女作者们在电话里开点粉色的玩笑,以博得一丝欣慰,我的工作,还有什么意思呢?

虽然后来与舒舒又约会了几次,但我还是感到寡淡无味得很。我不得不承认,更娜的出现,导致我的胄生病了。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郑重地告诉舒舒:更娜与她的猫是一个非常独特的题材。我打算采访她,能否为我提供一下更娜的联系方式。

舒舒很严肃地告诫我:更娜是一个精神与心理都有些不正常的人。她的家庭背景比较复杂,她是她乡下的外婆带大的。在大学里,她谈了一次失败的恋爱。那只小猫是她两年前从街上拣回来的。因为那只猫,她几乎和家里所有人断绝了往来。而且,她择男友的第一条标准,就是必须喜欢她的猫……

这反而令我对更娜愈加着迷,愈发地想呵护孤单弱小的她!

那天夜晚,我把电话打到了更娜的家里。我的开场白是:更娜小姐,与你一样,我也非常喜欢猫……电话进行得还算顺利,自始至终,我们都在聊着有关猫以及其它小动物的话题。说到兴致处,电话那端的更娜还不由自主把她那甜脆的笑声,用话线送过来。此情此景,我们完全就是一对志同道合、促膝谈心的故友。

然而,当我提出准备采访她时,她咔嚓一下就把电话挂断了……

2

希冀的曙光从巴蜀期待的森林里一束一束地投射了出来。

这个初冬的周末,我终于如愿以偿地约到了更娜。而且,更娜在电话里直接邀请我去她居住的地方。

约定的日子在等待中到来了。我认真模仿影视作品中知识分子的派头,刻意把自己包装了一下,以达到一种使人赏心悦目的效果。我在暮色茫茫灯光灿烂里,打车来到了城东的未来新村。

未来新村表现得拥挤而低调。它应是千千万万都市村庄中最没个性的之一。

穿过层层密集的楼丛,九曲回肠似的来到了更娜在电话里所告知的住宅楼。这栋楼房有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特征。拐进逼仄的楼道,如同落进一口黑洞洞的窨井里,我情不自禁地“哎呀”了一声,四周骤然刷的一下明亮了起来。哦,原来楼道里安装的是声控灯,居然把我这个外来之客搞得一惊一乍的。灯光在我脚步声的伴奏里明明灭灭,不辞辛劳地把我送到该楼的第七层。

小心仔细地辨认门牌号,站定,捋了捋胸前的垂直光鲜的领带,顺了顺额前的头发,做了做深呼吸。抬手敲门,小心翼翼。

“请进……”

在敲门声寂灭数秒后,门内飘来一句微弱的邀请声。我抬手把锁把转动了半圈,赭色门微微地启开了一条缝。正当我打算大开房门长驱直入时,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向门口飞奔而来,一路发出长短不一的嘶叫,有点“忘情哀鸣”的风格。小猫明显是冲着我而来的。奔至门口,离我大约有两三步之遥,便雄赳赳气昂昂地杵在那里,全身如箭在弦上,尾巴坚硬地耸立起来,似一条僵直的鞭子。而那对贼亮的眼睛,更是射出一道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冷光来。

“小更娜……”就在这时,一滴娇嗔从屋内流来。小猫棉花团一般,陡地松软了下来。前一秒还盘踞在它体内的敌意,转瞬间就被那声娇嗔轻轻地带走了,不留下一纹痕迹,并且,它开始朝我摇头摆尾起来,一副谦卑恭敬的模样,很有点酒店迎宾小姐的味道。

“哎,你来了!”

这时,站在门内的更娜突地探出头来,满脸红梅地把我引进屋内,热情地让到了沙发上。

“大伟,你需要喝点什么,纯净水还是可乐?”

“不用了,反正我们过一会儿就要出去。”

“好吧,那我现在去换换衣服。不过你得等我一下。”

“没关系。”

“要不我叫小更娜陪陪你吧!”更娜说完转身就去卧室了,匆忙中不忘把那房门轻轻地撞上了。

正趴在空调机旁犯困的小更娜,这时好像听懂了主人的要求,立即响应似的发出“喵——”的叫声,款款走至沙发旁,抬头向我投来温柔的一眸,继尔轻盈地一跃,把整个身体扑入我的怀里,无比自信地撒起娇来。

小更娜温顺地躺在我的怀中,仿佛觉得亲热程度不够,或者缺乏安全感,它不时把自己的身体朝我没有扣上的西服里送,扭来捏去,让人不得安宁。我极不厌烦地低头看了一眼:天!我的领带、衣服、裤子上粘满了密密麻麻的爪子印与猫毛,我不由得猛一阵恶心,一把提起小更娜的脑袋,恨恨地把它掼到了地上。

出乎我的意料,小更娜既没有叫唤,也没有离去,而是趴在原处,高昂着僵硬的头,圆睁双眼,直勾勾地盯住我 。那阴森森的眼球里溢满了怨愤、仇视、冷漠……一阵阵莫名的寒意, 忽地从我的脚底升起,迅疾流遍全身。在与小更娜的“短兵相接”中,很快地,我的目光便不顾羞耻地举起了白旗,灰溜溜的败下阵来。

在我把目光收回时,它一不小心又掉到了近旁的茶几上。透过茶色的玻璃桌面,它窥见到下层的玻璃板上,有一卷小巧的卫生纸,一摞殷实的影集。

自然地,在好奇心地唆使下,我打开了影集,这不禁令我讶然:数册影集都是小更娜的集合。除了少数一部分是更娜与它的合影外,其大部分均是它的单身照。各个时期的都有,从“孩童”到“成年”,从阳光绚烂的春天到雪花飘飞的冬季,形态各异,千姿百态,妙趣横生,煞是让人惊讶!这完全可以办一次规模不少的猫影展览。我相信,这足以能够向上海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说实话,这难以引发我浓厚的兴趣。就在我倍感索然无味时,一位超凡脱俗的骨感美人悠然降临在我的目光里,犹如国际名模摇曳在T型台上。婉约精巧的蝴蝶儿髻,淡雅的粉色系彩妆,一条飘逸的嫩绿丝巾,一袭窈窕的纯白色大衣,一款玫瑰红的皮靴,高雅,耀眼,青春……

我赶忙起身:

“可以出发了吗?”

“好的,不过我还得需要两分钟。”

更娜给了我一个暖暖的笑,转身抱起仍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猫:

“小猫咪,你怎么呢,不开心吗,是不是因为我要出去?啊,别这样,我的小更娜,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来,我们告别一下吧!”

更娜一边诓哄着不停叫唤的小更娜,一边同它亲热着。一场温馨的吻别。我突然浑身上下不自在起来,想到日后有与小猫共享两瓣香唇的可能,我的心凉了,如蓉城的这个初冬。

吻别仪式终告结束。我正要去开门,只见更娜忽转身,去打开了客厅里的组合音响。悠悠的轻音乐泉水一样从四下漫漶开来……

“小更娜独自在家会寂寞的。”更娜似是自言自语地说。

3

我和更娜直接打车来到了滨江路上的“潭鱼头”饭店。

临出门时,我讨好地与更娜商量道:去麦当劳怎么样?

不,还是去“潭鱼头”吧!

真该死!我一见了鱼心里就作呕!

我和更娜来到“潭鱼头”饭店门口,踏上红地毯,迈进装修颇上档次的店里,上楼找了一间静谧温暖的小雅间。刚刚入座,便有一名着装干净利落的女服务员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圆珠笔与点菜单,送上来一个很职业的微笑。

“晚上好,欢迎两位惠顾本店!请问你们需要什么?”

服务员说毕,便很礼貌地把菜谱推到了我们面前。

“小姐,请问这里有什么特色菜?”

“先生,本店有很多特色菜。比如:花开并蒂(豉椒炒鳝片),缘定三生(鱼肚三丝羹),福禄鸳鸯(蝴蝶海参羹)……”

“小姐,先记上‘缘定三生和‘福禄鸳鸯。”我立即转过头,把菜谱递给了更娜,“更娜,翻翻菜谱吧,看有没有你最喜欢吃的。”

更娜无声地接过菜谱,又笃定地把它放在桌面上,淡淡地说:

“小姐,来一道清蒸桂花鱼和一道酸菜鱼。”

“请问桂花鱼要多大分量的?”

“就两人,一斤左右就足够了。”

“那么,请问酸菜鱼用什么鱼做,多大分量?”

“用鲤鱼好了,鲤鱼肉细嫩。至于分量嘛,还是尊重我朋友的意见,一斤左右吧。”

“不,用鲫鱼,要一斤半左右。小更娜最讨厌鲤鱼了。”

“最后再问两位一下,味道要特辣的,还是一般辣的?”

我以为,像更娜这样水做的人儿,肯定是不喜欢刺激的。我便又不失时机地自作主张道:

“就要一般辣的吧。”

更娜不经意用眼角的余光瞥了我一眼。用两只笋样的手托着下巴,把自己置放于一种默默的状态里。就在服务员准备退出时,更娜冷不丁地叫道:

“小姐,回来!你没有服务好怎么就可以走了呢?我的酸菜鱼要特辣特辣的。另外,多加酸菜。”

服务员悻悻地退出了。屋内陷入了一片静寂中。

“大伟,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的猫咪?”

“没有哇。我挺喜欢小宠物的。如果让我在猫和狗之间作一种选择的话,我会选择猫的。”

“为什么?”

“在我眼里:猫温顺,可爱,讲卫生。而狗呢,狗恐怕是全世界最邋遢的动物,不单单吃最最肮脏的东西,还随地大小便,把整个地球当作它们的厕所。”

“呵呵……知音者,大伟也。”

饭场上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中活气而温暖了起来。更娜一边津津有味地品尝鱼肉,一边快乐激情地讲述着她的小猫咪,述说它种种可爱、有趣的故事。例如:在日常生活中,它非常注意卫生,而且,它会自己上厕所,大小便是绝对要分开的。当然,这归功于更娜的耐心教育。在更娜的教导下,它的生活也特别有规律,晚上十点三十分准时睡觉,早晨七点准时起床。如果更娜迟迟不醒,或者赖床的话,她就会跳到床上叫更娜起床,意思再明白不过:更娜,赶快起床上班了,快迟到了。更为有趣的是,它居然会做梦。倘若它晚饭没吃好,它就会在半夜时紧紧咬住床单一角,狠狠地吮吸,一副有滋有味的模样……

在准备离去时,更娜吩咐服务员,把那盘一筷也没动的酸菜鱼打了包。更娜心满意足地看着手中的酸菜鱼,微笑着对我说:

“小更娜最爱吃酸菜鱼了。”

4

寒冷而温暖的冬夜。TAIX如风一般把我和更娜送到了她家楼下。

临下车时,更娜异样地看了我一眼:“大伟,再上去坐坐吧。”

在走进房间的那一刻,我的心陡地做起了加速运动。就在我胆大妄为地想要去捉更娜的手时,她突然闪开了,朝着卧室欢叫一声:“我的小更娜,我回来了!你在哪儿?快点出来吧!”

话音刚落,一团白光从卧室里射了出来,随着“喵——”的一声,小更娜扑到了更娜的脚下。

更娜俯身抱起了小更娜,立即亲热了起来。形同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

我木木的站在一旁,观看着她们好莱坞级别的表演,陷入了一种不知所措的尴尬中。

情急之下,我忍不住干咳了一声,更娜这才回过味来似的,放下小更娜,腼腆地看我一眼:“大伟,你坐呀。瞧你,傻站着干嘛?”

更娜话还未说完,就向卫生间走去。可刚踏进门槛,她又走了出来:“我的小更娜,你今天怎么又大便了?你给我过来!”只见更娜走至茶几旁,抓起那卷卫生纸,撕下一长片,将其对折起来,左手抱住小更娜,右手伸至它的臀部,仔细认真地给它擦起屁股来。

如果不是亲眼目堵,说什么我也不会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看着高雅如玉的更娜,我的肚里顿时翻江倒海,昏天黑地,一念之间,夺路而逃的强烈冲动汹涌而来。

“更娜,你休息吧。我得告辞了!”

“大伟,你不愿多待一会儿吗?哪怕一分钟!”

更娜随手把便纸丢弃在地上,站起身来,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注视着我。

就在我打算去开门时,更娜冷不丁从身后轻轻地拥住了我:“大伟……”

我的心为之一颤,大脑哄的一下急剧升温。我转身顺势抱住了更娜,正当我要用嘴去寻找另两片唇瓣时,我忽然瞥见了小更娜眼中那两道幽幽的绿光……

“大伟,你怎么了?难道你不想爱我吗?”

更娜的一只手蛇一样环行到我的脸上,凉幽幽的。天!那是她的右手!我差不多要呕吐了……更娜却主动地把她的双唇贴到了我的嘴上……

小更娜猝然尖利地嘶叫起来,那声声GAF7DH说募饨醒讣不破了整个房间。与此同时,我强烈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凶狠地啃咬、撕扯我的皮鞋与裤管。是小更娜!

约莫出于一种本能,我猛地抬脚向小更娜踹去!

“喵——”

啪!一记耳光拍到了我的脸上。

更娜的脸上呈现着陌生与愤怒,凶凶地盯住我。

“哼!你凭什么如此对待它?原来你一直在伪装,方大伟!你他妈的虚伪至极!现在,请你立刻滚蛋……”

5

岁月如烟一般在复制的日子里静静地淡开,升起,远去,连同我们人类的记忆……

在这个热风撩人的盛夏之夜,亲人或情侣,往复游走在城市紧张的周期里。我和我的现任女友(拥有权或许只是这一刻),漫步在百花潭广场上。

在时光的旋转中,我被动地随同圆心奔跑着,又不可挽回地耗掉了三年的光阴,一寸寸地缩短着生命的长度。眼看着我就要奔向不惑之年了,但我依然是个单身汉,缺乏归属感的空心人。

我知道,今生今世,惟有更娜,才是那块真正封底的宝石!

可是,我却永远丢失了她。

我和女友走至一处灯光幽暗的石凳旁。一丛木芙蓉无声而坚定地看守着它。似在不经意间,女友的手臂缠向我的腰间。我就势一揽,把她裹进了怀里,毫不客气地咬住了她富足的双唇……

我蓦然地听见不远处飘来“喵——喵——”的叫唤声。这声音就像一根火柴,扑哧一下点燃了我沉睡的记忆。我脑海的词库里忽地跳出一个颇具个人色彩的名词:更娜。

是的,女孩儿(或女人)更娜此时正幽幽地站在我面前,她柔柔地抱着她的小更娜。三年不见,小更娜那身雪白的皮毛灯光下完全失去了亮色。从前贼亮有神的猫眼暗淡着、憔悴着。更娜的脸蛋依是昔日的模样,不过还是略显苍老一些。是呀,三年的时光,足以把一个女人青春消费得穷困潦倒。最令人惊讶的是, 更娜曼妙的双腿竟变成了不等式,右腿小于左腿,因而她走起路来,整个儿便向右倾斜了。

出乎意料的是,更娜竟像老朋友那样地跟我打招呼,热情而亲切。而且,我们居然不约而同地在石凳旁坐了下来,说了一些不咸不淡的话。

自然而然,更娜谈到了她的小更娜,也谈到了她的腿。关于这一点,更娜只是淡淡地说,一个初春的黄昏,在杜甫草堂,她的小更娜在与她嬉戏时,不小心掉进了磨底河里。她理所当然地跳了下去……当她和她的猫咪被人救起后,她的腿就成了今天的这个样子了。

在临分手时,更娜似是自言自语道:动物在小时候是那么惹人疼爱,长大后却要遭到人类遗弃,尤其是衰老病残之后。我相信,我永远都不会这样做的,不管是我的小更娜还是其他……我打算将来办一家动物收养所,专门接纳那些被遗弃的、四处流浪的可怜儿……

我早已泪流满面。

就在昨天,我从舒舒那里得知:更娜的父母早年离异,五岁的她判给了母亲。紧接着,她又像一个被遗弃的小动物,被母亲送回了川南乡下的外婆家。直到她十五岁,母亲才接她回来。可惜,母亲又有了新家。有谁明了,在乡下的那十年,是一只流浪猫 ,陪更娜度过了日日夜夜,与她形影不离……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

A

那天黄昏,苹在街上的礼品店碰见了多年未见的伟。伟满面笑容地同苹打招呼,并叫过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儿,让她叫苹阿姨。小女孩儿嘴很甜,显出一副和苹很亲的模样,苹当即就给她买了一套精美的芭比娃娃。苹以为伟会拒绝,伟却什么都没说,笑嘻嘻地看着苹,眼里溢满柔情。那一刻,苹从伟的眼眸里扑捉到了一种东西——天啊,十六年了啊,他终于读懂了她对他的爱恋!

苹突然幸福地哭了,喜极而泣。

哭着哭着,苹醒了。原来又是梦一场。不过苹还是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好像现实中,伟真的知晓了她的心思一样。不过,苹一想到梦中的小女孩儿,她又有些隐隐地不安了。不过,怎么会呢,前不久她才从表哥那里确定了伟是独身的事实,哪来的孩子呢?苹的表哥和伟是中专同学,两人无话不谈,因此,苹对表哥的信息没有谁怀疑的理由。

这也是苹大学毕业后,放弃省城工作,回到家乡的小镇教书的缘由。伟是苹的一个梦,惟一的梦,从上小学同桌到如今,十六年了,这个梦始终没散,也没有圆。苹相信凭自己现在的条件,在伟面前,再也不会感到自卑了。之前,苹一直很自卑,她觉得自己就是伟鞋上的一粒尘埃,时刻奢望伟低下身来看她一眼,可伟总是高高地昂起头,追逐着他的追逐。

天亮后,苹给表哥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回来了,要他找个时间到她这里来吃饭,并委婉地表达了叫上伟的意思。表哥很高兴地应允了,并开玩笑说,伟那小子潇洒不了多久了,要被镇长的千金幸福地“软禁”了……表哥还说了些什么,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伟结婚那天,苹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新娘,一身鲜红如火狐狸。她还封了一个厚厚的红包,在大红色的封皮上,苹只写了四个字:祝你幸福!伟见到苹那一瞬,竟走了神,直到一旁的新娘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他才回过神来,慌不迭地接过苹手里的红包,似笑非笑地递上了两颗鲜红的喜糖。

酒桌上,一向矜持的苹喝了许多的白酒,她频频地同客人干杯,继而又缠住新娘——高傲的镇长千金不放。开始的时候,清醒的苹还能收放自如,到后来,苹的言行举止就有些失体统了。新娘的脸色早就不鲜艳了,她索性不理睬苹,把苹晾在一边。苹悻悻地回到自己的饭桌上,又自斟自饮起来,眼里被围困多时的泪水,终于突出重围,籁籁地流落下来……

那天,醉酒的苹趴在饭桌上失声痛哭。没有谁知晓苹为何如此失态,如此悲伤。

B

天空开始把光线一丝一丝地收走,撒下柔柔的雨丝。像电影中浪漫的剧情一样,伟背着苹,缓缓地行走在山路上,温柔地对苹说着绵绵情话。

苹儿,对不起。苹儿,你知道吗,初二那年,我在男生的起哄下,揪了一把你的麻花辫,你哭了。那一刻,我的世界好像倾斜了!从那儿以后,我的心好像突然就成熟了,与我有了隔膜,有了芥蒂,他不再那么忠心耿耿地守候着我,经常偷偷去窥探,注视那个叫苹的小女孩儿,呵呵,他还私自给她取了个专用昵称哩——小苹果,很可爱吧。

我们一起上完了小学,又一起上完了初中。九年的时间里,我们之间几乎没有对话,像两条平行线,我们最多就是谈点“公事”。老天长眼,我一直是班长,学习委员也非你莫属。可我们的名字——伟和苹,好像着了魔,总是紧紧挨在一起。每次考试,不是我排第一,你居第二,就是你居第一,我紧跟其后,任何人休想“插足”进来。还有作文课上,老师念完你的范文,就念我的,那时,我感觉特好,像喝酒喝到了五六分,状态妙不可言……我一直在努力,总是怕落后,怕你瞧不起我。你总是那么优秀,又那么的高贵。

苹儿,还记得吗,你高考的时候,我约上你表哥进城去看你。我本打算等你考试结束了,约你到沱江河边走走,找个适当的机会,把我的心里话掏出来,毕竟我们都长大了,有恋爱的权利和空间了。可是,你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却和你表哥有说有笑的。那一刻,我强烈地感觉到了嫉妒,还有恨……恨你不明白我的心思,恨我对你满腔的爱临终却落了空。

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你表哥,是他提醒了我。那天,在我的婚礼上,你的打扮,你的表现,成了小镇的一大笑谈。不久,在一次朋友聚会上,你表哥跟我开玩笑说,伟,你小子艳福不浅啊,连我表妹这样的仙女都对你暗许芳心,瞧她那天伤心成啥样哟!你看嘛,刚回来又走了,走得还远,跑到川西汶川的一个山旮旯支教去了。我早咋就没看出来哩,否则,我都给你们当红娘了。遗憾啊,一对璧人就这样阴差阳错了。在同学们的哄笑声里,我如梦初醒,感觉血一下就喷向了脑门。我抓起你表哥的手机冲出门外,拨通了你的电话。……

我说,苹儿,如果我也来汶川工作,好不好?你一句话也没说,只在电话那端嘤嘤地哭泣……我终于明白了:我的小苹果也是爱我的!ス业缁暗氖焙颍我说,苹儿,你要等我啊,一定要等我!

苹儿,多好啊,我现在终于来了,来到了你的身边!虽然离婚时吃了点苦头,但为了我们的爱,那又算什么呢?苹儿,也许你从骨子里看不起我,我娶镇长的女儿,纯粹是攀附权贵,我要借助这把梯子往上爬。我想,等我飞黄腾达的那天,我和小苹果的差距就缩小了,她就会正眼看我了……

苹儿,我可爱的小苹果,我们回去好不好,回到我们的家乡——我们相识相爱的地方,美美享受我们的爱情!苹儿,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跟你说呢!今天中午我到你学校时,你陪我草草吃了午饭,就又去上课了,当时,我好一阵落寞!不过转念一想,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呢!

苹儿,我一定要带你回家,我要你做我的新娘——世界上最美丽最幸福的新娘!婚礼就在我们的小学校举行,让所有的孩子都来参加,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喜欢孩子……苹儿,我已经设计好了,我们在学校旁盖两三间房子,你教书,我也教书,我们再生个小宝宝,儿子像我,女儿像你,我们一家相亲相爱,呵呵!ァ…

伟累了,找一处干净的地方,把苹放下来,休息一小会儿,又把苹搁背上,继续前行。

来往逃难的路人纷纷向伟投出别样的目光,有同情,有敬佩,还有不解。

有的女孩儿,见了伟的模样,动情地哭了起来。

有不知情的人看见伟背上的大麻袋,好心地劝道:小伙子,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啥宝贝舍不得,生命才是最主贵的。赶紧逃出山 里,不晓得还有多少余震哩!

当他们从知情人那里得知,大麻袋里是人——一个姑娘——大地震来临时,为了保护孩子,自己被压在了圮塌的墙体下。他们哭了,哎,多好的姑娘啊,可人死不能复生啊,小伙子,你还是放弃了吧,再相爱的人都有分别的时候……

伟什么也不说,冷冷地看对方一眼,背着永远睡着的苹,踩着泥泞的山道,一步一步地向山外走去。他们身后,撒下一路浪漫而忧伤的情话……

责任编辑 周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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