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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莱泽的“坦诚”与“绝望主妇”的革命

2009-05-29吴冠军

南风窗 2009年10期
关键词:芬妮弗莱奈特

吴冠军

在我所居住的城市墨尔本,走在街上耳边能听到最多的一句表述,无疑就是“how are you(你好么)?”人们无时无刻不在互道“how are you”。我也一次次地对不同的人——熟识的、完全陌生的——送上“how are you”,一次次地越来越熟练而自然。

一直到一周前的那个晚上,我受邀参加在本校召开的一个学术会议。晚宴上,我不经意目睹了这样一幕:当一位教授对一位新加盟的女教员道上“how are you”时,还没等那位女教员说完“good!yourself?”(不错!您呢?),他却早已从她身边走过,满面春风地跟其它人握手说起话来。

我不由得自问:在一次次逢人送上的“how are you”之下,我是否真的去关心过对方好么?倘若我实际上并不真正关心对方,这难道不是一个“空白的符号性姿态”?就像廉价的香水,表面四溢的香气与温情下面,所遮盖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无动于衷的身体。

在十分受欢迎的美国情景喜剧《弗莱泽》中,甚至有这样一个段子,“赤裸裸”地标示出了“how are you”这一问候的伪善:

弗莱泽走进办公室对他的工作伙伴洛丝说道,“Hi,洛丝,how are you?”洛丝的回答是,“你是真的想知道我好么。还是你仅仅是没话找话?如果你是真的想知道我好么,那么我告诉你……”弗莱泽立即打断洛丝——“哦,我只是没话找话。”

这一段子的笑料正在于,弗莱泽“坦诚地”、毫不迟疑地表达了——他实则根本不在乎洛丝好不好。而在日常生活中,恰恰几乎没有人会选择“弗莱泽式的坦诚”。我们还可以举《弗莱泽》中的另一个经典笑料:当指责这芬妮利用性来达到她的目的时,达芬妮反问弗莱泽,“好像你们男人从来不用性来达到你们的目的!”弗莱泽回答道:“我们怎么可能利用性来达到我们的目的?性就是我们的目的!”弗莱泽的“坦诚”之所以反而能激发笑声,正因为在日常生活中,这样的“坦诚”恰恰是被无形“禁止”的。

我们国人今天对于西方社会的想象性印象,实际上多半来自于一个关键词的误译:作为启蒙理念之一的“tolerance”,不应被翻译为“宽容”;它的实际意思乃是——“忍”。我们都知道,“忍”,总是内在地、结构性地包含着一个“界限”;而“宽容”则无此层意思。今日,美国社会中文化保守主义潮流大兴,实质上便正是因为“9·11”之后,许多美国人以“受害者”自居,认为他们已经“忍”够了,是时候拉下温情脉脉、尊重宽容的这一套,而应该“强硬”起来,应该强调自己文化的核心。这个“tolerance”,并非内心真诚的“宽容”,而本就是一个有条件的“忍”:其它文化族群是可以多元存在,只要他们并不大范围地侵入到我的生活区域之内;邻居与同事之间温情脉脉的“how are you”气氛是可以继续,只要对方别太真正地靠近——当对方不识相地打破这份“温情”的距离时,那就是“harassment”(骚扰)!

而在另一部热门美剧《绝望主妇》中,我们则在实质意义上,遭遇到了一个日常生活的激进革命。

剧中四位主妇之一的丽奈特,自她的邻居玛瑞-艾里丝自杀后,常常梦到玛瑞。因为在玛瑞自杀前,从超市购物回家的丽奈特曾在家门口,和出门取信件的玛瑞,有过这样一次“你好么”的对话:当丽奈特向玛瑞送出“你好么”的问候后,虽然玛瑞的回答是“谢谢,我很好”,但丽奈特看出了玛瑞的表情有些异样(实际上玛瑞从信箱中收到了一封恐吓信,正是这封恐吓信,使她回屋后拿枪自杀)。然而,丽奈特像大多数人们一样,快速地结束了这一“how are you”的对话,快步进屋整理购物袋中的物品。

之后的这些年,丽奈特一直深深地自责,如果当时自己真正关心玛瑞的话,怎么可以就这样地转身离去:“我看得出她处于痛苦之中,而我却走开了!”当她的另一位邻居苏珊劝解她——“可你也不能做什么啊”,她回答道:“这正是我所做的——什么也不做!”在该集的后面,在一个被用枪指着的危险环境下,当身边一名无辜者被枪杀后,丽奈特——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激愤地面对枪口挺身而起,对行凶者直言痛斥……她不能再让自己“什么也不做”,不能再让自己永远只是虚情假意地“关心”身边的人。

这,正是一个日常生活的激进革命,一个很多人认为现实世界中“不可能”的英雄行动。事件之后的那个晚上,身受枪伤、躺在医院的丽奈特,又做了一个梦,一个她曾频繁梦到的梦——即,和玛瑞最后一次的“how are you”对话。但在这一晚的梦中,情景却有了这样一个不同:当“你好么”、“谢谢,我很好”之后,丽奈特却放下了购物袋,而走向玛瑞——“我能感受出,你并不好,请告诉我哪里出事了,让我来帮你”……

是的,我们能够,就以我们自己当下的行动,去对这个“日常生活”作出激进改变。

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批判理论告诉我们:一个政治的行动,便正是对在我们生活中,那套隐在地判定什么是日常现实之“可能”的无形的意识形态框架,作出尖锐的冲破,将它激进地改变。激进的革命,并不一定仅仅发生在那“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的关头,同样可以来自于你我他日常生活中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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