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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历的反右派斗争

2009-05-27叶书宗

世纪 2009年3期
关键词:大字报伙食费整风

叶书宗

改革开放三十年来,政通人和。抚今追昔,回想1957年的反右派斗争,无论是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前30年的社会政治生活,或者是国家的发展方向,都具有带根本性的影响。我当时是一名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如果有谁问我:四年大学生活中哪件事情印象最深?那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反右派斗争。

全国的反右派斗争是怎样准备和进行的,近年来已有很多著作涉及了,我也不想对这个问题进行什么研究。我只是回忆我所在的华东师大、特别是华东师大历史系三年级的反右派斗争是怎么搞法的。小小的华东师大历史系三年级,就全国来说,确实不过是大海中的一滴水而已。然而,通过这“一滴水”,也可在某种程度上见“太阳”。

华东师大历史系的“鸣放”

1957年2月27日,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第11次扩大会议上,作了题为《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的讲话。4月,毛泽东的这个讲话传达到全校的党、团员。4月27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说要以毛泽东的讲话为指导思想,开展整风运动。学校根据这个指示的精神,动员全校师生,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帮助党整风”。在这同时,学校也分别召开不同范围、不同人员参加的各种座谈会,动员大家向各级党组织提意见,“帮助党整风”。华东师大历史系的“鸣放”,在这样的形势下开始了。我就读的三年级下学期,按照教学计划的规定,5月将去中学教育实习4周。因此,我和全年级的同学都忙于写作教案、制作教具、试讲(按规定,实习期间每人都要讲4节新课,也即准备4个教案),根本没有心思顾及“帮助党整风”。五一国际劳动节一过,我和全年级同学就立即到各个中学教育实习去了。教育实习期间,学校特许实习生提前吃早饭。因此,我们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几乎没有谁关心“整风运动”。5月下旬,听说学校里有人在饭厅里贴大字报,揭露学校党委的官僚主义作风。5月28日,教育实习结束,全体同学返校。此后的几天,我们还忙着完成有关教育实习的各项总结工作。因此,我们的“帮助党整风”,也即“鸣放”,是从6月初开始的。全校的情况,大体上也是如此。此前,虽然已经出现大字报,不过是零星的。

6月初,年级党支部主持,召开过几次全年级的“鸣放”会。党支部动员大家给各级党组织提意见,“帮助党整风”;并再三说明,实行“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原则,要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开始时没有什么人提意见,往往是长时间的冷场。慢慢地有人提意见了,大多是说些关于党组织只关心党员,对党外群众不够关心等内容的话。还有就是来自不同地区的同学,根据各自不同的要求,提一些生活上不如意的事情,埋怨校党委不关心,等等。其时,一位应届高中生、家庭经济也比较困难的同学提出:“节、假日,尤其是寒、暑假,调干生都可以退伙食费,为什么应届生不能退伙食费?既然每月12元5角的伙食费是国家发给每个高等师范学校的大学生的,那么,凡是寒、暑假离校的,都应当一视同仁,允许退还伙食费。应届高中生寒、暑假离校不能退伙食费,显然是带有歧视的性质。”这条意见,平时在应届生中也是经常议论的。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不想那位同学的后一句话,竟然给他带来“杀身大祸”。在随后开展的反右派斗争中,这后一句话被上纲为“污蔑校党委、污蔑党”,说仅此就“足以定为右派分子”。

另一位提意见的同学,后来也被划为右派。这位同学学习非常努力,成绩也很好,读二年级时,就向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可是,眼看就要从三年级升入四年级了,他仍然没有成为党员,因而很有意见。在全年级的“鸣放”会上,他比较情绪化地说:党组织不关心他的入党问题,党员、党小组、党支部,都已经找他谈过话了,已经经过了“三堂会审”,也没有指出他还有什么不足,为什么还不吸收他入党?会后,他还把这些意见写成大字报贴出来。不料他在提意见时所用的“三堂会审”这一词语,在随后的反右派斗争中被认做是“把党组织比作旧衙门,是对党的恶毒攻击”。于是,“右派分子”的帽子也给他戴定了。

另外一位和我也比较接近的同学,是学校乒乓球队和羽毛球队的双料队员。他平时喜欢玩,说说笑话。那几天,他特别轻松,说:“现在真好,高兴起来,就骂骂人(指在‘鸣放会上提意见);不高兴时,就吃饱饭睡觉。”大概也是6月初,报纸上刊登过讽刺党组织没有放手让大家提意见的漫画《鸣、放》,画的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引吭鸣叫;一只被绑着绳子的鸟,振翅欲飞。”这位同学称赞这幅漫画寓意深刻。他没有在“鸣放”会上提过意见,更没有写过大字报。不知是谁揭发他说过以上的话,1957年反右派斗争的高潮已经过去了,1958年初,因为右派分子的比例没有达到上级规定的指标,又开展“深入反右”,把他补划为“右派分子”。

6月初,在校园中掀起较大波澜的有三件事:

其一是大字报《救救教育事业》征集签名。

大字报《救救教育事业》是从北京传过来的,张贴在第一学生宿舍(现已拆除,正在改建为高层建筑)与文史楼之间的路旁,征集签名。这张大字报的基本内容是说党不重视教育事业;号召师范大学的大学生应当肩负起拯救教育事业的历史使命。我记得大字报列举的主要几点是:中、小学教师待遇太低,还不如纺织女工;国家机关将不称职的、被清退下来的干部,都塞到中、小学去当教师;教育主管机关的大、小干部,都随意对学校和教师颐指气使,甚至打骂教师。我看到的时候,在大字报上签名的已经密密麻麻,大概有上千人。“鸣放”期间,我没有提过任何意见,也没有写过一张大字报,惟一的行动就是在《救救教育事业》上签名。反右派斗争时,参与传抄、张贴的都被带上右派分子帽子;签名的都做深刻检查。

其二是大字报《民主接力棒》征集签名。

《民主接力棒》这张大字报我记得是来自北京大学。从这张大字报醒目的标题,就可以想见它的基本内容是号召青年学生发扬“五四”精神,做推进中国民主运动的勇士;它不仅是征集签名,而且要求将之传给下一个单位。这张大字报张贴在办公楼对面,声势更大。我没有在上面签名,因为我对政治问题不大感兴趣。反右派斗争时,凡参与传抄、张贴、转递《民主接力棒》的,不消说,全戴右派分子的帽子;凡曾积极宣传、动员别人签名的,几乎也被戴“右派分子”的帽子;签名的受到不同程度的处分。

其三是6月8日,文史楼出现署名“楚歌”的大字报。

这张大字报的作者没有用真实姓名,张贴在文史楼底楼的大厅里。大字报的标题是《告全体同学书》,抄写在6张旧报纸上,署名“楚歌”。这张大字报先是列举中国自近代以来迭遭列强欺凌的屈辱历史,呼吁大家抛弃使中华民族丧失独立性的教条主义、官僚主义、专制主义等“三大主义”。这张大字报的文字表达很差,有的地方还读不通。如果说大字报前面讲的还有一定道理的话,那么后面确实就乱说了,说“三大主义”是由共产党制造出来的。当时我们就议论开来:既然谈造成中国近代以来,百年屈辱的历史,

不从经济基础和政治制度上去寻找根源,却把原因归之于意识形态,这是本末倒置;说共产党制造“三大主义”,更是胡说八道,因为中国共产党是1921年成立的,而“三大主义”古已有之。事实是,即使在“鸣放”的时候,同学们对各式各样的大字报的内容,也是有议论,能够辨别的。当时,我们都觉得这张大字报写得很怪,它的署名更怪。这张大字报在当时并没有起到什么鼓动作用,也没有多大影响;如果说有什么影响的话,就是有一点轰动效应,仅此而已。

所谓“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乘党整风之机,向党、向社会主义发起猖狂进攻,在华东师大、在历史系、特别是在历史系三年级,大体上就是如此。

反右派斗争

6月8日,中共中央发出由毛泽东起草的《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根据这一指示的内容,《人民日报》于同日发表题为《这是为什么?》的社论,要求人们用阶级斗争的观点观察问题。实际上,这篇社论就是讨伐右派分子的檄文,疾风暴雨式的反右派斗争在全国范围内立即开始了。所以,在历史系,从“鸣放”到“反右”,也就是十来天,转换是非常急速的。

在历史系三年级,反右派斗争也由党支部召开全年级大会,号召大家立即行动起来,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接着就检举揭发哪些人有“右派言行”,目标都很明确,显然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历史系1、2两个班共有50余人,1班有3位同学被定为一般右派分子,2班只有1位同学被定为一般右派分子。反右派斗争的高潮过去后,右派分子所占的比例,还没有达到毛泽东所预计的指标。1958年元旦一过,又开展“深入反右”,再把2班那位虽然没有在“鸣放”会上提过意见,也没有写过大字报,但是在寝室里说过笑话的同学划为一般右派分子,凑足了比例。

在教师中,戴家祥教授、苏渊雷教授、曹汉奇教授、王养冲教授、路永明教授、刘寅生教授(刘寅生老师当时只有二十几岁,还是讲师),都被划为一般右派分子。刘寅生老师当时教我们《历史教学法》。记得讲课一开始,刘老师就提出一个重要的命题:历史教学法是一门科学。有的同学不同意刘老师的命题,要和刘老师辩论。刘老师也不生气,脸上总是挂着祥和的笑容,说:我们各自保留。在1954级学生的心目中,刘寅生老师不仅是一位和善的长兄,也是教师中的积极分子。对于刘老师也被划为右派分子,确令同学们惊讶。经过打听,才知道刘老师为什么会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的:刘老师学习刻苦,教学认真,正在积极争取加入中国共产党。为了争取党组织对自己的帮助,刘老师总是定期向历史系党总支汇报自己的思想。可是,听他汇报思想的历史系党总支领导人不知什么原因,却态度冷淡。经过几次接触,刘老师自己也感觉到了,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再也不愿去汇报思想了。整风期间,在一次鸣放会上,刘老师向历史系党总支提意见,诉说了自己的委曲。一时激动起来,最后说:“我的热面孔,贴了冷屁股。”就是这句话,让他戴了二十几年右派分子和“摘帽右派”的帽子。反右派斗争确让知识分子在以后的二十几年里,记住了“祸从口出”的教训。

反右派斗争开始后,署名“楚歌”的《告全体同学书》究竟是谁写的,自然是查找的重点。很快查明,大字报的作者是历史系资料室的一名资料员。于是,《告全体同学书》成为历史系全系批判的重点。说实在,这张大字报的错误内容,在它贴出来的时候就被否定掉了,全系的批判集中在它为什么要用“楚歌”的署名;以及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三大主义”在中国由来已久,一名历史系资料室的资料员,却硬要诬为是“共产党制造出来的”等两个问题上。记得是一位中年老师在批判时说:用“楚歌”的署名,用意是十分恶毒而又明显的;大字报的语气有着陈布雷的笔法,这些都不是一个青年资料员能想得出来的。这位老师是自发地这样说,还是经过授意之后才这样说,我就不知道了,但这以后批“楚歌”就转向揪“幕后指使者”了。这“幕后指使者”当然只能从历史系的六位已经被戴上右派分子帽子的教师中去找。这个“楚歌”当时是个年轻人,思想古怪,精神脆弱,在那种空前的政治压力下,经不起压和诱,就乱咬诬攀了。在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以后,反思“楚歌”当年的乱咬,就觉得不是不可理解的了。后来就传说是戴家祥起草,让“楚歌”抄写的,于是就逼戴家祥“坦白交代”。戴老师生性耿直、倔犟,对于这种子虚乌有的东西,怎肯胡乱承认呐。这样,对戴家祥的批判斗争也升级了。其实,查证这件事情是很简单的:既然是戴家祥起草的,那么拿出戴家祥起草的底稿不就结了?既然拿不出底稿,单凭“楚歌”的交代,怎能认定是戴家祥起草的呢?可是当时不管这些,一味批判戴家祥“不老实”。后来,“楚歌”被划为“极右分子”,送劳动教养,又因多次写信申诉,被作为反革命分子,判了徒刑。“幕后指使者”的妄说,则一直挂着,成为摧残戴家祥教授身心的利刃。

反右派斗争结束后,每人都要写一份小结,班级团支部还要给每人做个鉴定。团支部给我写的鉴定是:鸣放期间虽有错误,基本上是好的;反右派斗争期间,开始时不大积极,后来积极投入对右派言论的批判。

1957年的暑假放得比较晚,7月21日才开始。那个暑假是惟一的一个允许应届生在假期里退伙食费的假期。由于新学年的开学日子也相应推迟,我退到一个半月的伙食费,足够回乡往返的车费。我离家已经整整三年了,已经整整三年没有见到母亲了。1957年的暑假,是我到上海上大学后第一次回家,也是四年大学读书期间,借了“鸣放”和“反右”的光才得以回家。

责任编辑肖阿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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