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印度的艳丽和忧伤
2009-05-27胡晴舫
世间有多少女子,就有多少不同的“她”。胡晴舫笔下的“她”都是在异乡偶然瞥见的脸孔。可是却寥寥的几笔写出了她们的过去和未来。印度是一个传统和现代剧烈冲撞的矛盾体,对待婚姻和选美的观念最能体现出这一点。本文集合了作者对这两个“她”的观察,故事艳丽而忧伤。
印度新娘
星期日早晨,在新德里,一座印度庙宇的后花园里。大树下,铺了一块色彩鲜丽的棉布,一群女人坐在上面。有妙龄女郎、也有年龄不轻的妇人。旁边男人们围站着,年纪同样参差不一。没有人说话。气氛安宁,却同时有股什么事情正在发生的感觉。男人用目光估量着坐在地上的女人,年轻女孩都低了头,而中年妇女抬起头回视男人的凝望。
我临时结交的一位印度朋友解释,他们正在相亲。年轻男女是实际参与者,老一点的长辈陪伴他们前来,减少尴尬,顺道给予建议。长辈的在场,也增加了礼教的正当性。理论上,这些年轻男女都是初次见面,只从媒婆口中笼统略知对方的一般资讯。但是,随着这些年印度社会的改变,很多年轻人均自由恋爱,私下论及终身,再相约到如此场合。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形式重于内涵的传统仪式。
朋友指出一位女孩。她的皮肤白净如玉,在印度社会被视为一项资产。当天其他印度女孩大多有着黝黑的皮肤和细瘦的手臂。只有她皮肤白嫩,臂膀结实。在《红楼梦》里,她是宝钗,不是黛玉。很快地,她就在那群适婚待嫁的印度女儿中脱颖而出。不仅原来就安排的相亲对象目不转睛盯着她,其他男人也不时偷偷瞄她,私下打听她的家世。
“娶得新娘似她,代表家族的富贵。”我的朋友说。她自己的皮肤褐中带黄,因过度曝晒而略有斑点散布。我问起她自己的相亲过程。
“一开始,他不怎么喜欢我。因为他是一个摄影师,他们家世代都是从事摄影。是传承的家族职业。他有点艺术家性格,非常浪漫,本身已经很抗拒相亲这个概念,更何况,见到我并不是仙女下凡,他很犹豫。”她说,“我们断断续续约会几次。大概,一年以后,他忽然提议,我们还是结婚算了。”
“你为什么答应?”
“我很彷徨说。虽然,他相貌堂堂,品行不错,似乎很能托付终身。因为他不爱我,我呢,也不够爱他。于是,我去庙里求神。神告诉我,这是一桩可行的婚姻。婚姻的可行性高于爱情。”她说,“最要紧的是,我家人赞成这桩婚姻。”如今,她的儿子足岁18,也是摄影师,准备接掌家族生意。
我向我的朋友告别。在庙宇外面,碰到了相亲结束的“王宝钗”。她在大学主修艺术史,明年毕业,希望成为一名艺术评论家。相亲对象是父母安排的,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他。对方结业于理工大学,在一家高科技公司任职软件工程师。
“你喜欢他吗?”
她犹疑了一下,“嗯,我想我算喜欢他吧。”
“你在大学念书,没有另外遇见喜欢的人?”我问。
“世上,我的家人最重要。”她不直接回答问题,“我的父亲对我有很大期望,这是为什么他让我受教育的原因。他非常疼爱我,为我做许多安排,我相信,也依赖他的判断。”她微笑,眼睛太而黑,如一泓湖水清澈却又深不见底。
印度小姐
“有一天,我会成为世界小姐。”她满怀幢憬地说。
她在母亲的陪伴下,到这间堪称孟买市数一数二的布店挑选布料,她们选了多块料子,花式无法形容地美丽,价钱令人咋舌。我以为她要结婚,她露出非常标准的开口笑,好似电视上的广告:“不,下个月,我要参加选美。”
而她,才17岁。
“去年当选世界小姐的印度小姐尤科达,15岁就立誓参加选美。我已经晚了两年。”她的笑容极力要融化我的不可思议。
20世纪末的最后6年内,连续5位印度小姐当选了世界小姐或环球小姐。令全印度烧起一阵选美热。她其实不是第一个告诉我希望成为世界小姐的印度少女。为了这份荣耀,她接受了3个月的仪态训练,1个月的化妆课程,花费一笔置装金,和拍摄一组个人写真照片,当作履历表。下个月,她即将参加孟买市的雨季小姐比赛,她的中产阶级父母已经投资了约2000美金。2000美金,在印度,是一个可观的数字。即使富裕如孟买市。
一个月后,我坐在孟买市机场等着转机。对面一个男人正在读当地报纸。一张照片吸引了我。我问他报上那张图片的新闻内容。“喔,是我们的雨季小姐,昨天刚刚选出来。”他凑近报纸,仔细端详图片上的小组,“印度女人真的是世间最美的女人,不是吗?”
我把报纸借过来。图片上有3个女孩子,把头挤在一块,拍照。脸上堆满的,全是最上镜头的标准开口笑。她不在里面。
我若有所失,把报纸还给他。听到男人在说,“这些女孩子其实个个虚荣得不得了,妄想一步登天,以为得了什么小姐头衔,就能一辈子吃喝不尽。更可笑的是她们的家人。要是我,才不让我的女儿这样抛头露面呢。”说毕,在两眼之间挤起一道深深的皱纹,他又贴近报纸,好好考察了雨季小姐的泳装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