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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的麦场

2009-05-27李建森

天涯 2009年2期
关键词:张庆石磙小敏

李建森

小敏从乔楼回到家,进屋躺床上便焐进了红花被子里,手按着咚咚乱跳的心,两眼不停地眨巴着。费尽了心思,脑子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圈了,写的那张纸条,攥在手里攥出了水的纸条,今个终于给了乔楼的张庆,咋也想不到日思夜想的这个小计划,又给弄出了个不小的差错。张庆展开纸条,猜对了不说,万一猜错了,就全完了……她越想越后悔,越想越恨自个,手攥拳往头上打着,头打疼了,脑子越来越混沌了,今个把纸条塞给张庆时又慌又乱、又喜又羞,如摸着了天捧着了月亮的喜悦现在全跑光了。头几天写了这个纸条,她还得意的不得了,“这儿”、“这儿”两个字,跟一对蝴蝶样在她面前扑闪,把她的心扑闪得如猫舔着似的,要多美有多美,现在她如咬了口青柿子,要多涩有多涩,涩得她眼里的泪都出来了。

“这儿”,指的是她和张庆经常见面的她家的麦地边、麦地边的杨树旁。张庆在煤矿上班,天天骑车从她家麦地边旁的土路经过。张庆的姐结婚,张庆两天没上班,小敏的心便乱了,揣着纸条挎着个草篮子愣在麦地里,麦地边的土路横在她心里,张庆的自行车轮子早等晚等就是跑不来,她以为矿上出了事故,她跑到了矿上,矿上一点事都没有,从矿上回来便跑到张庆的村子乔楼,在刻着“乔楼”的石碑前,她碰见了张庆,心慌意乱地把她写的纸条塞给张庆转回了身,走到半路一下子恍然大悟,“这儿”是乔楼的石碑前?还是她家麦地边的杨树旁?她的心里跟一盆糊涂样糊涂了起来。

小敏蜷在团成一团的红花被子里不动了口

桌上的表针嘀嗒着,嘀嗒得不明不白的。

突然,小敏的两条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直挺挺的两棵小树样,跟着脸也出来了,脸如一朵花样鲜艳灿烂。

她想出了办法。七点,天就稍黑了,天一黑,她就出发,经她家的麦地,顺张庆上班走的那条小路,一直走,走到乔楼的石碑前,大概离八点也不远了,张庆肯定会早一点,这样,不早不晚正合适。如果张庆把“这儿”看成是她家麦地边的杨树旁,说不定到半路上就能碰见张庆。这一来,她心里日夜盼望的脸红心跳的一刻便要提前了,分分秒秒嘀嘀嗒嗒的时间要变了,八点变成了七点半,她把时间给改了,一个钟头,她给减去了三十分,三十分,表针一下一下、一圈一圈地走,恐怕地球也绕一圈了。弄巧成拙,由拙变巧,柳暗花明,明晃晃的和月亮一起把今晚的夜色给照亮,把弯绕的小路照成蜿蜒的溪流,她趟进去,哗啦哗啦,趟出一溜水花,把月光给溅湿,把路两旁冒出穗的麦子给浸透,让麦子使劲地长,麦粒长得跟豆子一样大,麦穗弯下来,如村里人笑弯了的腰……小敏忍不住格格笑了。

现在她的心就咚咚地跳得不行了。她不敢想,见到张庆时会是什么样子。她把心里的胡思乱想撵跑,伸出的如两棵小树的胳膊下屈,又猛的蹿了上去,挺得更直了。

小敏又开始计划。开始计划就提醒自己,这回的计划一定要做好,如绸缎上绣花,一针一针的,丝毫的疵漏不能有,绣出一朵随便怎么挑都挑不出毛病、随便怎么看都看不够的花。现在起来,早早地把饭做好,一句一声爹、一句一声妈地端到爹妈跟前,爹妈吃了,刷了碗,灶屋收拾停当,然后,进屋里,抹上新近买的化妆品,两手心贴在两颊,把好闻的苹果味的抹上去,抹出一个红苹果一样的脸,换上乳白的衫子粉红的秋衣,任谁看了都嘴里生口水……生,白生,这是给张庆看的,给张庆生的。张庆面前一站,叫他晕头转向,摸不着东西南北,糊里糊涂抓住她的手……小敏脸热了起来,热辣辣的,似乎想要把红花被子给引着。

窗外有声音传进来,小敏支耳细听,沙沙、沙沙,声音细密、模糊。她起来,下床开了屋门,一下子傻了——下雨了!

沙沙声传进屋里,开了门,哗哗地,连成了串的雨滴都落到了小敏的心上,滋滋着,把她心里升腾起来的火一点点给浇灭了,红红的火辣辣的脸颊变白了,身子一歪,靠在了门框上。

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密不透风的,拍打着院里梧桐树上一把把小伞样的叶片,把下雨的气氛造得更浓了。

小敏受不了,一点也受不了,泪从眼里出来,和外面落在地上的雨一起,汩汩地,满世界流。

“顺风顺水,今年的麦不愁了。”

爹在另一间屋子的门口站着说。

妈说:“你得去赶个集,添把扫帚,买两把镰。”

爹说:“还用你说。”

雨把天上的夜色给带了下来,跟刷子样,一刷子一刷子往淋湿的村子上抹着,慢慢地,把村子给涂抹严了。

小敏在被窝里躺着的时候,还想着早早做好了饭,一句一声爹、一句一声妈地端到爹妈跟前,现在她早把这事忘到了茄子地里去了。妈做了饭,喊她她不吃,妈把饭端到她屋里,她看也不看,妈的手放到了她的额头上,她摇着头:“我不饥,一点也不饥。”

妈说:“不饥睡吧。”

妈出去了,她看看表,都七点多了!原来计划五点半做好饭,六点吃了刷了,回屋洗脸梳妆,完了,静静心,心随着表针走一阵,七点了,悄悄地,猫一样溜出院子,脸红心跳地看着月亮去见张庆……她心里酝酿的这么好的一个计划却让这场雨给推翻了,没怎么费劲用力便七零八落、落花流水了,随着雨水流走了,当当着出了村子流进了麦田里。还想把那条土路趟出一条溪流,把路旁的麦子给浸透,老天爷早知道麦子该要雨水了,不用她趟,这就把麦子需要的雨水全部给了麦子。

“真气人!”小敏咬着牙看着下个没完的天。

“真气人!”小敏用劲跺了一下脚,跺出了很大的声响,把地都跺动了。

八点了。表针如针,小敏心疼了起来,扑嗵一声,倒在了床上。

天亮了,太阳光拱进了窗帘的缝隙,小敏睁着红红的两眼看着太阳光在墙上慢慢地移动。天上的雨漏完了,天被太阳烤干了,屋里屋外都是亮堂堂的。昨晚的雨十点就停了,她没看表,她的心跳和表针一块走着,她不看表就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雨停跟没停都一样了,下到十点是一场雨,下到天明不还是一场雨么?没人会说老天爷伤心地抬不起头,哭了两场下了两场雨。她不知道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红花被子给蹬开盖上,盖上又蹬开,黑洞洞的屋子如一身不熨贴的衣裳,怎么动,怎么翻身,都觉得难受,熬到了院里的公鸡叫唤了闭上了眼,闭上眼一会,再睁开,太阳光便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来了。

妈喊她吃早饭,她说她还不饥,有气无力地说:“我夜里没睡好,让我多睡一会儿。”这一睡,便睡到了晌午。

小敏开了门出来屋,妈在院里站着,看见她,便说:“洗脸吃饭吧。”

她看也没看妈,也不吭声,舀了水洗了脸,镜子也没照,进灶屋盛了小半碗饭,筷子一点点往嘴里挑着,吃完了,碗也不刷,出来灶屋,出了院子,出了村。

刚出穗的麦子经了一场雨,昂着头,伸展着叶子,精神抖擞得不得了,一棵棵靠拢,一垅垅一条线,像是等着小敏来看它们,早等不

及了。小敏到了地头,它们便动了起来,涌着往她身子上涌。小敏看着麦子,被雨淋湿的心欢快起来。她走进去,骑着麦子,两手拨拉着两边的两垅麦,仰着脸,阳光的小手在她的鼻尖、额头、两颊摸着,两只脚板像爬进了虫子。在麦垅间如花一样绵软的黄土上点着弹着,她像一条小船一样,麦子在她身后成了一朵朵浪花。她仰着脸,脸变红了;两眼皮蒙上,两眼也变红了,她觉得她的衣裳,她衣裳里的身子都红了;她看见了张庆,张庆也是红的,他像一棵树样,和麦地边的杨树并排站着,笑着看着她,她没见过他这样笑过,他的笑让风让阳光带到了她的脸上、身上,她的脸、她的身子更红了。刚出来的麦芒给她的手像是在挠痒痒,传得她全身都痒痒了起来,两只脚板像爬进了虫子,两脚在麦垅间如花一样绵软的黄土上点着弹着,她真像一条船一样,划得越来越快了。两个多月了,这么长的时间了,她就这样在麦地的一角栽红薯,等张庆,看张庆,头一天栽的红薯都快长出红薯了,一亩二分多点的地红薯还没栽完。好不容易栽完了,她在麦地里挎着个篮子装着薅草的样子,和在煤矿上班下班骑自行车经过的张庆牛郎织女样痴痴地望着,脖子都伸长了,还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花开的绚丽灿烂的都没法儿说了,到现在还没结出果。昨天大了胆子跑到了煤矿、跑到了乔楼,把那张写了几天,把那句话念了不知多少遍的纸条塞给了张庆,谁想得到呢,老天爷像是专门跟她做对似的,早不下晚不下来了场雨,一道天河把他俩给隔开了,他们俩真成了牛郎织女的一对。七月七还早呢,小敏等不了,真的等不了,那么长的比天还要长的日子,过一天,过一天,又完了,她红苹果一样的脸早不是红苹果了,就变成南瓜了。谁稀罕南瓜呢。

小敏跑了起来,地里的麦子呼呼啦啦的像是在和张庆一起笑,笑得麦地边的那棵杨树也忍俊不禁,被阳光照亮的片片叶子哗啦了起来。“张庆……”小敏叫了声,声音轻得比风还轻,连她自己都没听见。

到了地头,收住了脚,那棵杨树直直地站在她面前,她看着杨树有些白的光滑的树皮,心彻底平静了下来。

出来麦地,小敏呆住了,路边的杨树旁,两个凹进泥土的脚印陷进了她的两眼,鞋纹跟波纹样在她眼里荡着,荡出了一汪泉水……小敏看见张庆撑着把伞,站在杨树下,望着她住的村子,和从村子伸过来的小路;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望着……小敏眼里的波纹碎了,想不到,下着不大不小的雨,张庆猜透了“这儿”的谜面,他撑着伞来了,风雨无阻地来到了“这儿”。他肯定提前来了,七点半,或许七点半还不到,站在雨哗哗顺叶子而下的杨树下,两眼一眨不眨地穿过雨丝等着她……真傻啊他,在雨里傻站着,多冷啊,一心一意地等,村子伸过来的却一直是空的路,空空的,让雨敲着,敲着无数个念头,无数个念头都随着小水泡破了。小敏看着那两个脚印,两个脚印模糊了她的两眼。

小敏靠在了杨树上,粘满了阳光的叶子在她的两眼里扑闪着,扑闪的她一点主意都没有了。接下来的路,走东还是走西?向左还是向右?她一点都不知道。她靠着杨树,靠着,不把杨树靠歪心不甘似的。

妈说小敏整天傻着脸,魂跟丢了似的,小敏不理妈,由妈随便怎么说。她的魂是丢了,丢到了乔楼,丢到了张庆身上,丢了这么些时了,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天天半醒不醒的,真是折磨人啊。妈是过来人了,妈像她这样的年龄,就没一点心思?妈说出这样的话,如一根长长的绳子,妈在那头,她在这头,和妈有了不长不短的距离。小敏啥事也不想做,看见妈就想躲,妈喊她,也懒得应声。爹不吭不哈的,她却有点怕爹,看见爹,心里如敲小鼓,总以为她的心思让爹给看透了。

早上,妈喊她,她还想赖在床上不起来,爹说话了:“起来跟我到镇上去转转。”

镇上转转,转什么呢?有什么可转的呢?添把扫帚,买两把镰,还用得着我跟着?心里这么想,她一点不敢怠慢,慌慌张张穿了衣裳,起来,洗了脸,镜子里随便看了两眼,出来,站在了院子里。

爹在猪圈旁站着,头也不回地说:“先去吃饭。”

她不想吃饭,还是进了灶屋,端起了碗。

镇在村子的东北方向,不是多远,五里路不到。吃了饭,爹在前,她在后,出了家门,不快不慢地往镇的方向走。

爹头发白了些,风吹、雨淋、日晒,身子骨抵得了麦地边的那棵杨树,出粪、运粪、收秋、种麦,样样活跟天上的太阳样出色,晚上身子挨住床,呼噜跟大水样滔滔到天亮……爹不吭声,迈着步子只管走,她跟在爹的身后,也不言语,也不看路旁的树、不看路旁的麦,来往的行人她也不看,目不斜视,像爹牵着的一头牛犊,老老实实地,生怕踩着了蚂蚁似的,噗噗的脚步被爹嗵嗵的步子盖着。万物花开,盎然的春意好像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走了一半的路了,小敏心里萌生了想和爹说话的念头,爹呢,这条去镇的路像是只有他一个人,这条路跟他的路似的,他占着想要走出个风景来,一门心思地走。

到了镇的入口处,爹站住,转回身,从兜里掏出一沓钱,递给小敏:“去转去吧。”

小敏看看手里的钱,看看爹的脸,爹真是叫她来镇上转转的?

爹说:“去吧。我去买把扫帚,买两把镰,买了就回去,就不等你了。”

“爹……”小敏勾着头,心里叫着,两眼眨巴着,便有了泪,就想往下掉。还是爹懂女儿的心思。她看上了人家张庆,天天想人家张庆,言谈举止上和没看上人家张庆之前大不一样了,她爱笑了,一个人偷偷地笑,干活觉着有劲了,思想爱开小岔了,走路,身子发飘,忍不住,调儿就从嘴里绕出来了。她左遮右盖的,生怕爹妈知道了,村里人知道了,笑她人小胆大,暗想着人家,想得糊里糊涂,想得魂儿都丢了。如果真那样,恐怕出门纱巾罩住脸心也慌。自以为自个做得妙,守着个秘密,结果呢,秘密全网进了爹惊天动地的鼾声里。爹不知道她看上了谁,爹肯定知道她在做着她该做的梦,看她整天魂不守舍的,才把她带到了镇上。转转,一个小镇,横竖两条街,有啥可转的,明摆着的是,让她来散心呢,免得在家给焐着了,焐出了荚,焐出了杈。

入了镇街,一街两行,一个店铺挨着一个店铺,服装、鞋帽、五金、家电、副食品、化妆品,红红、绿绿、黄黄,让小敏看得眼花缭乱的。衣裳她有,化妆品她有,她啥都不缺,两眼看过来看过去,引得店主围着她乱转。

进了一个大一点的商店,门口的一侧放着台照相的电脑,有一个女孩正在照,照了,往电脑上看看,不满意,又照。笑眯眯的一张脸从电脑里出来了,女孩看看,点点头,一旁的打印机一会便打印了出来。

小敏觉着有些稀奇,照着,看得见,满意了出,不满意再照,照了,马上就出来,跟以前照相太不一样了。她看着那个打印出来的女孩笑眯眯的相片,就像是自己照的,喜欢得不得了。

“照一张吧?”

小敏愣了愣,过去坐在了电脑面前。

漾着两汪水样的眼,有红似白的脸,黑亮的发丝撩着,笑从心里洇在了脸上,笑在发芽,想要开花,格格的笑声快要出来的模样。

小敏手拿着相片,在街上走着,看着。一张脸占满了整个一张相片,越看越像一个红苹果,让人恨不得趴上去咬一口,咽到心里去……小敏只顾自个欢喜,一下撞在了别人身上,她从相片里醒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对人家笑笑,把相片装进了兜里,张着脸把相片上的笑完完全全绽放了出来,脸上、身上落满了来往行人的目光。

小敏在小吃摊前给爹买了他爱吃的猪蹄、猪耳朵,爹花的心思她不能白给浪费了,拿猪蹄、猪耳朵腻了爹的嘴,迷了爹的心,她想张庆想得魂不守舍了,想得废寝忘食了,爹的两眼便会睁一只闭一只,爹不吭声,妈也不好说什么,剩下的便都是她的了,一举三四得,她全得了。

回家把猪蹄、猪耳朵塞到爹手里,爹嘴里不说,心里不定多滋润呢。滋润吧爹,夜里再把呼噜扯得声大些,扯成龙卷风,天崩地裂的,把村子里的狗都给卷走,神不知,鬼不觉,她便出了村子了……

快出了镇子,小敏又后悔起来,爹今个让她来镇上转转,她便迷迷糊糊的尽是想爹的好,妈呢,说一百圈她还是妈面前的小鸡雏,变成了小鸟,想飞,也不能把妈忘了呀。妈爱吃什么?小敏想来想去,想不起来妈爱吃什么,最后,她拐回去,买了串香蕉,小鸟样飞出了镇子。

到了一座岭上,软软的阳光洒了小敏一身,带着花草芬芳的小风一吹,心里便有蜜想往外面流。电脑照的相片有两张,自己留一张,给张庆一张。张庆前天夜里打着伞在雨里站着不知站了多长时间,想想,她就想掉眼泪,把相片给他,他天天揣在身上,把雨夜里受的冷给赶跑,把他的心暖热,热成一盆火,把他身上多得用不完的力气给烧着,把她给烤化……小敏心跳了起来,身子跟路旁麦地里晃着的麦样想要倒下去……

麦地一边小敏栽的那片红薯,经了这场雨,粗壮的秧子变得紫红,丰圆的叶片又丰圆了一圈,地皮罩得严严实实,蓬勃得想跟麦子样立起来。小敏站在地边看着,便不忍心动它们一下。

从镇上回来,吃了晌午饭,小敏来到了红薯地,要把红薯秧子翻一翻。红薯秧子喝饱了雨水,不要命地在地里扑腾,秧子见缝插针便要往地里扎根,扎根多了,分散了力量,长不出红薯,到了秋天,一窝窝的一地的红薯儿子。她不要红薯儿子,她要红薯都长成红薯的叔,红薯的大爷,红薯的舅,一个个,一串串,堆成山,顶住天。栽红薯的时候,爹笑她在红薯地里搞科学搞研究,前些时候栽红薯她栽得是有点时间长了,她把她对张庆的心思随着一棵棵秧子浇了水用土给封了起来,现在的一棵棵红薯,不光上有底肥、化肥,她把她的柔情蜜意都注入了红薯的根中,今天才这么茁壮,招人喜欢。

小敏看着,真的是不忍心动秧子,可她想叫爹的脸红一红,让爹说的话变作废,让爹憋了一肚子的笑从嘴里出不来,她要昂首挺胸家里家外的脚步声铿锵起来,带出一溜风,让大地万物都知道,小敏不是毛绒绒的小鸡雏了,是一只张开了翅膀的小鸟,穿梭在阳光中的小鸟,丰富着这万紫千红暖融融的春天的小鸟,想往哪飞就往哪飞,飞到天上去,飞到云彩里,啾啾,一世界任她随便自由去。

腰弯下去,翻一下秧子,小敏心里便漾起一圈涟漪,翻一下秧子,心里又漾起一圈,一圈一圈,她心里有些装不下了,一张脸都显得尽是波纹,哗啦,哗啦,一棵棵秧子离了地翻了过来。

快四点了。张庆的姐结婚,今天是第四天了,张庆忙了,今天肯定要上班。这几天没听他自行车轮子的声音了,可这几天里,哪天自行车的轮子都在她心里跑,轰轰隆隆的,挟风带火的,到了后半夜,一觉醒来,心里简直如跑火车般厉害,呼嗵,呼嗵,呼嗵,天便给呼嗵亮了……小敏手在叶子上擦擦,起身撩了一下头发,脸往麦地那边望望,手伸进兜里掏出中午在镇上电脑照的相片,纸包里抽出来,和小敏面对着面,看她的眼,看她的鼻子,看她的唇,看她的两腮,一点一点看过来了,心里说:“再过一会儿,你就不是我的了,你就是张庆的了。”小敏抓紧往相片上看了几眼,相片装进兜里,骑着麦子往路边走去。

到了杨树旁,小敏又傻了——昨晚张庆又来了!

前天晚上,那些深的脚印周围,又出来了好多脚印。前晚的是胶鞋的印,鞋纹深,纹弯如波,昨晚的是皮鞋的印,鞋纹浅,纹直如线,一道一道,如映照在地上的帘影。小敏吃力地看着,似乎想要看过去,看个清清楚楚,却看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她不看了,她闭上了眼。她咋也想不到昨晚张庆还会来。前晚下了雨,雨是客观,雨是原因,昨晚上没下,遮住了前晚的雨,应该还是前晚的开始,“今晚八点”时间的正式,把前晚的原因给抹了,夜幕正式拉开了。她咋就没想到呢?自己的脑子咋就这么笨呢?脚抬一抬,几步路,眨眼就过来了,却眼睁睁把一个明亮亮的月夜给忽略了。这么一大意不要紧,张庆呢?连着两晚上,像这棵杨树样在这里立着,痴痴地等,他下井挖煤那么累,却等了一个又一个空,自己差不多成了一个小骗子了!小敏抬手往头上打了一下。

隐隐的,传来了自行车的声音,张庆下班回来了,刮大风样刮过来了!小敏慌忙退到了杨树旁,立得跟杨树一样直。

轰隆声过来了,自行车一闪,轰轰隆隆过去了。

张庆!他——看也不看她一眼,随着自行车轮子轰隆了过去。要不是身后的杨树,小敏差点倒下去。

小敏顾不了多想,转过身喊了一声:“张庆——”

自行车慢了下来,慢慢停住了。张庆还在车座上坐着,一脚点着地,也不回头,看着他前头回家的路。

小敏抬起脚,一段不长的路、她走的有点吃力,如一气不歇走了几天几夜,精疲力竭的,脚拉着地,一步,一步,走到了张庆的自行车后面。

张庆还那样在车子上坐着,还不动。她看着张庆的自行车轮子,张开了口:“别怨我,怨天……别怨天,怨我……今晚八点,我在这儿……等你。”说完,紧走几步,把那张相片掏出来扔进了张庆前边的自行车篓里,转身一晃不见了。

踩着嫩绿的青草,踩着落在青草上的月光,月光破了,声音留在了身后。小敏怕月光被踩破,怕青草被踩疼,她把自己变轻了,变得如丝丝轻风,掠过了草叶。她回头看了一下,张庆紧跟着她,脚几乎要踩住她的脚了。声音不是她踩出来的,是张庆脚下的声音,他把月光给踩碎了,把嫩绿的青草踩趴下了,他的脚跟他的自行车轮子样装多了气,落下去,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她回头又看了张庆一眼,心里说:“轻点……把你的气放一放,别惊动了虫子。别惊动了路旁的麦。”

七点半还不到,她和张庆都来到了麦地边的杨树旁。俩人站着,中间有四五步的距离,她看着张庆,张庆看着她,俩人的目光和月光溶在了一起,和心里的波涛呼应着,话化在了心里,从眼里流了出来……

小敏转身前走,张庆跟着,顺张庆回家的

路走几十米,往西南,是插入麦田的一条阡陌小路,路被青草遮严了,月光下是麦田的一道缝隙,弯着,弯向了麦田的深处。

这里是王丢家的一片麦场,长了一麦场青翠碧绿的菠菜。有小敏家麦地一边的红薯地那么大,靠着麦场、麦地边,滚着个圆圆发光的石磙,麦子熟了,石磙把麦场轧得明光光的,麦子割了,在麦场打了,麦子都不想回家,留下一场的麦香,缭绕着出土的玉米,呼呼地往上长。玉米收了,撒上菠菜籽,过了年便是一麦场嫩绿的菠菜。菠菜吃着长着,吃完了,麦子便又熟了……王丢的麦场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扣得密不透风,滴水不漏。

王丢家还育红薯秧苗。王丢还养猪。王丢是个精通农活又会精打细算的人。

小敏早瞄上了王丢的这片麦场,离村子有点远,离张庆回家的路有点远,周围是波浪翻涌的麦田,圆圆的石磙,不长不短,她和张庆坐上去,看满天的星星,听麦田里的虫鸣,坐上去就不想起来了。到了夏天,四周蹿起来的玉米如围墙围着他们俩和圆圆的石磙,全世界都被他们俩忘到了脑后,全世界都是他们俩的了。

走到石磙旁,小敏背对着石磙,勾着头,两手扣弄着,身子一扭一扭扭着,张庆在她的眼里一闪一闪。她红苹果脸上的苹果味都出来了,她有点醉了的样子,她眨巴着眼,闻到了吗张庆?好闻吗?张庆立在那里不动,跟电线杆子似的。她不信张庆不爱闻她的红苹果脸出来的苹果味,她都有点醉了,她不信醉不了他,她还一扭一扭地扭着,红苹果脸的苹果味呼一股呼一股往张庆身上跑着,她听见了张庆越来越重的呼吸声,不由绷着嘴笑了。看你下午跟一头尥蹶子的驴似的多威风啊,自行车轮子转得跟小马达样,跑,你跑啊,没人拽你,没人给你勒缰绳,麦子趟倒了没人管,随便……

张庆蹲坐到了石磙上,坐了石磙的一半。

小敏绷着嘴又笑了。团囵石磙都是你的,留一半干嘛,你身子高,个大,坐中间,多舒服。

张庆咳嗽了一声,伸手拽了一下小敏的衣裳。小敏身子一歪,跟快要出倒了的一棵树样,来点风,便倾斜了,倾倒在了另一半的石磙上,身子撞住了张庆的身子,哗一声,心里翻起个浪头,满是苹果味的脸热起来,越热味越浓,越热身子越软,她成了一团花,身子一弹一弹,弹着张庆,张庆身体里的热气呼呼地都进入了她的身体,她身体里的血跟他的自行车轮子样飞转了起来,在她的身体里这儿用劲撞一下,那儿用劲撞一下,她的筋骨快要被撞散了,她快要坚持不住了,胸脯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张口叫了声:“张庆……”声音跟蚊虫样叮在了张庆身上。

张庆看着面前的一片菠菜,说:“你感冒了?”

“谁感冒……”

小敏坐直了,两手又扣在了一起。

“你的照片哪照的?”

“……”

“照的跟苹果样。”

“……”

张庆突然抓住了小敏的手腕,另一只手跟过来,像捉一只鸟样,捉住了小敏的小手。两手捂着,慢慢用劲,用劲,一把虎钳样揿进了小敏绵软的手心手背里。

小敏的小手酥了,全身的骨头咔嘣咔嘣响着,好像在对她说:“别装了,快投降吧,缴枪投降吧。”投降,第一次和一个年轻的小伙坐在一个圆圆明光的石磙上,头一回小手让一个年轻小伙这么用劲地握着,她散发着苹果味的脸皮儿那么薄,说投降就投降,她有些不好意思,她先不投降,身体是一团花,要装着是一杆枪,接下来看他——看他的胆子有多大!天上的星星看着,四周的麦子看着,还有这到处弥漫的月光,趁着夜色,跟小偷似的在偷看着,看他敢胆大得包得了天?有胆,由他包去!小敏不动,一只小手任张庆握着,她身子骨一齐用着劲,坚持着。

天上的星星挤眉弄眼了起来。

张庆虎钳样发热的两手烧红了,烧着了,她的小手也着了,噼噼叭叭地,她不敢看,她闭上了眼。她觉着她的脸被映红了,麦子被映红了,深得没边的夜被映红了,红成了一面铺天盖地的大旗,月亮星星缀在上面,飘荡着……小敏憋着的一口气出来,睁开眼,天呐——张庆勾过头,在她小手的背上亲了一下,很响的一声,跟打雷似的,她小手一颤,收了回来……月光越来越透亮了,像一面镜子,照着她和张庆。

张庆,他……有点、那个……亲,你亲,亲出那么大的声音,跟三天没吃饭样,端住碗,就吞起来,也不怕让谁给听见了。虽说不着村不着店的,他亲的声音也太大了,野兔听见了也会给吓跑,虫子也会给惊醒,小蝙蝠也晕头转向的摸不着头脑。不文明!应该,小风样,树叶样,细雨样,不知不觉,又让人心里惊涛大浪,大浪冲天!

真是身上的力气多得没地方用了,这么着,弄得跟他井下挖煤似的,这是挖煤么?小手让他给快握酥了不说,乱使力气,瞎折腾,真是头傻驴!

小敏哧哧笑出了声。

小敏的笑如小鞭子抽到了张庆身上,张庆身上的劲都出来了,他丢了小敏的手,揽过她,揽到他的怀里,搬过她的身子,头像天上撂下的一块石头,下来嘴便摁到了她的唇上。小敏绷着嘴,他的嘴使劲地拱,不停地拱,一下一下,不屈不挠的,小敏的嘴绷不住了,开了,两扇门样,吱吱扭扭开了,张庆破门而入,像是在吃苹果,要一口给吃下去,嘴张得没了边了,吭哧着喘着气……亲着,他一手揽着她的脖子,一手揽着她的腰,使劲往他的怀里搂着,四周的麦子扑了过来,身下的石磙滚到了她的身上,骨骨碌碌,一遍遍地在她的身上滚……张庆犹如下了井,拳脚刚展开,抡镐、丢锹、拿斧,手忙脚乱地扑腾开了,扑腾得飞沙走石,遮天蔽日,天昏地暗!

小敏挨住菠菜的手抬起来,弯成一个弯,弯住了张庆的脖子。张庆的嘴离了她,嘿一声,抱着小敏从石磙上站了起来,脚踩着石磙,在石磙上转着,落在石磙上的月光,被张庆踩得刷刷飞溅,光芒四射,周围的菠菜、麦子鲜亮了,翠绿得想要掉下水来。

他转着,她也转着,天和地都转了起来。

石磙晃了一下,张庆和小敏倒了下去,倒在了菠菜上……

“小敏……”

“……”

“小敏……小敏……”

小敏伸手堵住了张庆的嘴,脸贴在张庆的胸脯上,听着他嗵嗵的心跳声。

怪不得他的自行车轮子转得跟小马达样,她知道了他的力气有多大,她把她一颗浸透了蜜的心给了他,融入了他的骨子血液里,他不是之前的他了,不是那个骑自行车傻跑的他了,说不定,往后,给他一座山,他也能扛起来,他那辆自行车——他真能给骑飞,跨上车子,经过她家的麦地,呼一声,一眨眼,便到家了。

他到不了。她把他的心用线儿拴住了,到了麦地边,他身子里的力气都要跑光,他自行车轮子的气都要跑完,他成了一只小羊,由她牵着,想往哪往哪。

“咩——”

小敏听见张庆冲她叫了一声,她笑了,笑声被张庆涨落的胸脯拨散开,敷了她和他满身,周围的菠菜麦子也喜气洋洋的。

“该走了……”

“早着呢。”

“你明天还要下井。”

“我知道。”

“到了井下该瞌睡了。”

“不瞌睡。”

“不信……”

张庆坐起来,两手抓着小敏的两臂;“你把你眼里的光存到我的身上,明天跟着我下井,看着我。”

小敏两眼眨眨,两眼里的光出去,进了张庆的眼里,进了张庆的身体里,眼光里带着水,带着火,他到了井下,他不会渴,不会冷。她信张庆的话,瞌睡也不会有,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力气,瞌睡找不着地方瞌睡,说不定他挖着煤,黑脸上的白牙露出来还自个傻笑呢。

张庆的手指头捺到了她一边的脸颊上,捺出了一个窝,手指头一动一动,月光都跟着跑了进去。小敏眯着眼,觉得脸颊上有片羽毛撩着,一撩一撩,痒痒的,舒服得心里咯吱咯吱笑。张庆不停地捺,她心里不停地笑。张庆的手指头离了她的脸颊,突然穿进了她的胳肢窝里,小敏的嘴绷不住,咯吱咯吱的笑声跟燕子样扑楞了出来,在月夜里飞着,一圈圈踅着,搅得月光如水样,一波一波的。张庆不依不饶,手指头一劲往她的胳肢窝里戳,小敏笑得浑身都颤了起来。

“别、别、张庆,别……”

张庆还继续着,小敏心里的笑越生越多,跳着挤着,聚到她的唇旁,争着往外出,出不来的,钻进了她的眼里,变成了泪珠流出来,在她的两颊上划了一道又一道,亮闪闪的。

张庆不戳了,小敏止住了笑,嗔了张庆一眼:“不理你了。”脸扭到了一边。

张庆搬过小敏的脸,脸俯下来,亲着她眼里流出的泪珠,亲得小敏心里麻酥酥的,泪珠不停地往外出。张庆亲出劲来了,一下一下的,不是亲,像是在啃苹果,把小敏红苹果脸的苹果味都啃了出来,和麦场的菠菜味、周围麦子的香甜味混到了一块,好闻死人了。

明天说啥她也不会去红薯地、麦地了。没翻完的红薯秧丢一丢,丢两天再翻。他井下八钟头出来,明天她把他心上拴着的线儿解了,还让他的自行车轮子小马达一样转着飞起来,飞到家,躺进被窝里,把今晚上耽误的瞌睡都给补出来,攒足了劲去上班,攒足了劲,再来这儿……再来了,说啥也不敢躺在王丢家的菠菜上了,那么青翠碧绿的菠菜被他俩弄得不成一点样子,王丢看见了,说不定能把鞋带给跺崩了,那样一来,赶明年栽红薯了,咋去王丢家的秧炕上薅秧呢?明天一早,她得来,把他俩压的菠菜一片片给弄展,用她浸透了蜜的心去修复,王丢来了,一点毛病也看不出来,闹不好,那片菠菜长得格外精神、格外好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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