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坝上

2009-05-27

天涯 2009年2期
关键词:豆花白玉哑巴

袁 瑛

远处的山,一直在远处,薄蓝薄蓝的。不知道有没有人家,不知道有没有。我在这里,在坝上。和一只很亲近我的小狗——小花在一起。

我们这里的“坝”,每一处都有名字的。我出生的“坝”,叫谢碥,谢姓的一支在这片平坝上开枝散叶了上百户人家。谢碥的东北方是帅林盘,正东方是王林盘。林盘是我们这里的人命名村落的最小单位,也是常用单位。怎么叫林盘呢?川西坝子最常见最多的树木便是慈竹。只要有人家,这屋前屋后便少不了有两垄竹子。帅林盘和王林盘,更是竹多如毛。慈竹茂盛起来后,把人家屋顶全都遮挡住了,从外看,看不到人家户,只看见一大片黑蓊蓊的竹林。川内的村子都是大大小小的林盘,往前面加上林盘大姓人家的姓,就成了这个村子的名字,这比用某社某社来划分村庄好记多了。而且,往往走完一个社的地界还没有走出一个林盘,一个大的林盘常常由两到三个社组成。谢碥这一片坝是接着后山的,后山脚下的坝左右无限铺开,朝前延伸到谢碥还算是直系嫡亲,延伸到帅、王二林盘,只能算旁系了。帅林盘和王林盘,也是坝,但是这两个坝却比谢碥矮了半人高。好端端的平坝到了谢碥就截止了,再往下走就息气了,突然矮了半截,谢碥成了帅林盘和王林盘前面的一个台子,帅林盘和王林盘成了谢碥后面的洼地,谢碥的人到帅林盘和王林盘要下一个高坎,帅林盘和王林盘的人到谢碥要爬一截软坡。处高如同居首,从风水上讲,那是上风上水。就冲着这个地理的优势,谢碥的人对周围林盘里的人都带有一种天生的居高临下的风度。帅林盘一个帅姓女子嫁给了谢碥一罗姓人家的老二娃儿,大家这样说,罗老二接(娶)了个林盘里的女的。“林盘里的女的”,好明显的轻视的口气。倒也是,这帅矬女子嫁到谢碥后,也没有伸展过。她自己从来没有把自己收拾伸展过,她的日子也没有伸展过,总被罗二打,打骂声整个中院子甚至下院子都能听见。设若有个三五日没有听见罗二家传出打骂声,大家碰面的时候都会相互问一句:这两天咋没有听见打了呢?时常见到她,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她和谢碥的人,谢碥的人和她,相互都不怎么搭话。

谢碥分三个院子,从北到南,依次为上院子,中院子,下院子。中院子和下院子,一谢姓女人招赘了一个罗姓男人,生了十来个小罗,另一谢姓女人招赘了一杨姓男人,生了七八个小杨,其余人家都姓谢。上院子则是谢姓和陈姓平分秋色各拥半壁江山。这陈姓,便是我爷爷的姓。

以前谢碥的好风水体现在哪里我不知道,现在所谓谢碥的风水好,是谢碥从八十年代开始,陆续有人考上中专、中师、大学。谢碥七、八十年代生的娃娃全都跳出了农门,端了“铁饭碗”。若只是出一两个这样的孩子也不算是值得炫耀的事,那一批次的孩子都考上了学校,谢碥不仅在谢碥人心里就是在周围学校老师心里都成了风水宝地。读书的孩子,去报名,老师问哪里的?答是谢碥的。本来不怎么经意的老师会抬头打量一下这个孩子,然后赞道:谢碥的啊?谢碥的好啊!谢碥的孩子都聪明!读得书!其实只有谢碥的人自己知道,谢碥的孩子“读得书”,是谢碥上院子的孩子为谢碥挣来的。上院子其实就只三家人,谢家的,陈家的,李家的。陈家是陈四和陈五两兄弟,两兄弟的四个孙女像四朵新鲜鲜的栀子花,一朵赶一朵的白,一朵比一朵的香,一个赛一个的能干,先后以高分考上了学校;教书先生李之言的孙女,又白又瘦,声音极细,“蚊子一样的声音”,她母亲经常这样比方她,也考上了学校。谢碥的大姓,谢家的人,却没一个出头的。在村上做会计的谢开章,也是上院子的,对这一事实既感羞愧也感无奈,就只有摇头叹气:没(音mo)的法的,没法啊,天资就差,后天又不努力,,只有揉(音rua)泥巴的命。说到揉泥巴,下院子和中院子的孩子个个都是好手,好多男孩子放学回家第一家事情就是去窑上揉泥巴。谢碥有两孔砖窑,烧火砖卖,中院子谢家和下院子谢家的人,几乎都靠此维生。陈家是吃公粮的,李家是教书匠,杨家拖着蜜蜂四处赶花,没有人对烧窑有兴趣。中院子和下院子的人家,都把自己的良田用来做砖坯瓦坯了。田里挖出方正的深坑,用来踩泥、和泥,人站在坑里,做砖坯和瓦坯的工具放在坑边,在那坑里一呆就是一半天。对于谢碥来讲,上院子的人搞的是阳春白雪这样的事情,中院子和下院子的人做的是下里巴人的事情。对于这点,谢碥的人心中是有数的。陈家和李家的女孩子不会去中院子和下院子耍——一是被父母们禁止,二是女孩子们慢慢养成的一种高傲的自觉。谢家的孩子们,却经常跑到上院子做作业。这些孩子,父母本也是管得紧的,也是希望他们学习好的,只要他们说去陈家李家做作业,父母都放心得很,但陈李两家的大人却不怎么欢迎,怕自家的乖娃娃跟着学尖了。

即使是这样。谢碥也是谢姓的天下。谢碥的权力在谢家,村长、社长、会计、出纳,都是谢家的人。谢碥的“观晚婆”(能通阴阳、看风水、算八字等等诸如此类活路的人)是谢家的,招赘了罗姓男人的谢家女人,她叫什么大家都不太清楚了,全谢碥都叫她罗三婆——她男人在罗家排行老三,很阴的一个老娘儿。整天蔫秋秋的,走路慢吞吞的,一句一个咳嗽,咳嗽的时间比说话的时间长。她其实不做家务事,但是任何时候看到她,她都拴了藏青色的围帕,双手藏在围帕后。她一个人住在谢碥漕头的一座小院子里,‘吃饭的时候就回到和罗三爷共同的家里吃,其余时候,她都一个人待在那座小院子里。那座院子,是她供菩萨的地方。谢碥的人请她做事,都去那个院子。

谢碥的媒婆是谢家一个很活泼的小老头儿的女人,姓黄,叫黄花花。黄花花,她年轻时大家这么叫,到现在老了,也没有人改口。“黄花花!”“哎!”随时叫到她,她都答应得脆生生的。没有人觉得不妥,凋谢到皱纹满脸乱爬的女人,还叫黄花花。她抽叶子烟。只要一坐下来说话,就要摸出烟杆儿叼上,不抽没劲,没劲说话,抽上了,话就多,多而且精彩。

谢碥的医生是陈家的大女儿,谢碥的老师是陈家的小女儿,谢碥的恶人是陈家的小女婿,因为这三人的缘故,陈家在谢碥有着特殊的地位。

我是陈家的。我爷爷就是陈家的老五,现在的陈五爷。爷爷和四爷爷因为复杂的婚姻关系从陈家大院子迁到了谢碥。我去过陈家大院子,那边的陈家有个孩子跟我一般大;那边的陈家后院矮墙下有棵史君子树。一刮风一下雨。好多人。蹲着在陈家矮墙下拣史君子;那边的陈家有个爷爷和我爷爷一般大。老是咪咪笑着,说话非常地谦卑,你和他说话,你不由得也要谦卑起来;那边的陈家爷爷种着好大一园子的茉莉花,爷爷去买他的策莉花,给他钱,他推迟半天,终于接过去。却咪咪笑着用了谦卑的姿势谦卑的语气说话,那就小见了哈!爷爷也赶忙用了谦卑的姿势和谦卑的语气说。不小见不小见,应该收的应该收的。

刘妈,宽眉宽额宽鼻宽脸,粗手粗脚,长

得好似一棵肥厚的青菜。她有活泼的性格,一笑起来哈哈满天飞。酿醪糟,腌成菜,包皮蛋,是她的拿手活。酿醪糟,腌咸菜,包皮蛋,谢碥的女人都会做。会做有什么用?谢碥的人都知道,这酿醪糟腌成菜就讲究一样,味道;包皮蛋就看一点,松花好不好,多不多。若是醪糟酿来不出酒,成菜腌来像抹布,谁还吃!皮蛋老粘壳,一朵松花也看不到,多丢脸!刘妈做的醪糟,还没有出坛就闻见香;她腌的成菜黄澄澄的,成香适口,等不到夹到嘴里这口水就咕噜咕噜冒了;她包的皮蛋,每一只皮蛋都能囫囵地剥光壳,从不粘壳——这一点,稍微用心的女人也能做到。但是就一点厉害,刘妈包的皮蛋,每一只剥开都是带着松花的琥珀,透明的、暗黄的琥珀,那些松花如雕刻在水晶上,玲珑剔透。刘妈自从嫁到谢碥,谢碥的女人就都懒了,醪糟不酿了,咸菜不腌了,皮蛋不包。想吃怎么办?置办一顿伙食,把刘妈请到家,半天的工夫,醪糟酿好了,成菜腌上了,皮蛋也包好了。你以为这些女人都偷懒啊,才不是哩,她们也有她们的小算盘。明请刘妈教手艺,刘妈可能会推辞,若是请去做,郧又不一样了。女人们就趁刘妈完整帮忙做的过程偷师。但是照样学样也还走样,明明每一道程序都接着刘妈的方法来做了,做出的东西还是有区别。女人们就想,这可能是天给的手艺让刘妈以此为活吧。怎么叫以此为活呢?刘妈的男人是收电费的谢天章,他本来是农电工,从电桩上捧下来,伤了腰,干不了力气活。田里重活都是刘妈和她五个儿子干下来的。五个儿子五双手帮了她不少活,但是五张嘴吃饭也厉害,五个人都要读书,,钱从哪里来?刘妈包的皮蛋松花多,远近出名,就有人问天问地问到谢瑞来买皮蛋。谢碥的女人给刘妈出主意:那么多人喜欢你包的皮蛋,你干脆到场口上摆个摊子,帮人包皮蛋算了,你一个女人,能做好多重活路!刘妈却傲上了,她说:要买就到家里买,不买就算了,我也不求这买卖吃饭。她虽说了这样的硬气话,可天并不弃她,来找她买蛋包蛋的人就没有患过气,连周围场镇上那些做副食和干杂生意的人都来找她定蛋了。每次有三轮车或者火三轮进谢碥,就有人凑上去搭话:

“买皮蛋啊?”

来人“啊”一声。

“顺沟边那条田坎儿一直走到底就是卖皮蛋的,早点喊人,她家黑狗凶。”

来人“哦”一声。

待人家刚打燃火要走,又拦下,问:

“这刘玉兰(刘妈闺名)的皮蛋硬就比别个的好卖啊?”

来人显得不耐烦了:

“不好卖我天天朝这里跑啊?人家买主就盯倒那几朵松花在吃!”

搭话的人情了一下,随即对着刘妈家的方向骂道:

“狗日的谢天章,硬是大妈生的,接的婆娘包的皮蛋都比别块多几朵松花!”

谢天章的父亲是地主,接了两个老娑,大老婆只生了谢天章一个,小老羹没比谢天章大几岁。生了一群,全是女。

在谢瑞,这天给手艺的人还不少。谢家年纪最大的媳妇幺婆婆,做的白菜泥豆腐,是少有的美味。会计谢开章和幺婆婆门对门地佳着,一到吃饭。谢开章的两个儿子各人用菜盆舀上一大盆饭,拐拐都不倒一个,直笔笔地就朝黄婆婆的灶门前走去。去干嘛?吃泥豆腐。谢开章的婆娘叫帅素冰,大眼睛,短头发,走路没有声音——一年到头她只穿自己做的布鞋,从隔壁帅林盘嫁过来,是个洁净和爽利的人。帅素冰和罗老二的婆娘是一个林盘的,但是谢碥人对这两个帅林盘的女人的评价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谢碥的男人经常当面比较二“帅”,当谁的面?罗老二。

“罗老二罗老二!你接的啥子婆娘哦!当不了人家帅素冰一则,帅素冰屋头的茅屎坎(厕所)都比你家的厨房干净!你的屋头跟猪圈一样,脚都下不下去!”

“你那是佳人啊还是喂猪哦?”

“人家是节约地头,又养猪又养人。”说完男人们就轰轰地笑。罗老二窘得很,啥面子都没有了,回去就把气撒到婆娘身上,给她一顿好打。谢碥的女人这样吓唬自家的女儿:不爱收拾嘛!跟罗二嫂一样嘛!以后只有讨打的!

帅素冰会收拾,菜也做得不擞,可这两个儿子就是不买账,顿顿吃饭都要往幺婆婆家里跑,就喜欢吃这泥豆腐下饭。帅素冰打也打过,骂也骂多,没办法,两个泥鳅一样的儿子,稍不留神,就滑到幺婆婆家了。谢开章很开通,不管,反倒替儿子们说话:这小娃娃是最诚实的,好吃就好吃,不好吃就不好吃。好吃他们肯定就会多吃,不好吃人家肯定就少吃,这有啥子办法呢!意思是哪个喊你这个当妈的菜做得不漂亮呢!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帅素冰也大气了,干脆给幺婆婆端了一大撮箕豆子过去,让幺婆婆用这些豆子多磨点泥豆腐,大家吃。

其实这帅素冰,也有样绝活儿,做豆花麻辣鸡。这是两样菜,豆花和麻辣鸡。她点的豆花,又白又嫩又软又绵,她拌的麻辣鸡,好吃。但是推豆花是件麻烦事,平常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谢碥的女人不轻易推豆花。推豆花,豆子要提前泡涨了;磨子要仔细刷两遍,第一遍用刷子或者小扫帚旮旮角角都扫遍,第二遍用清水冲;海椒要新鲜舂的才香,干海椒在大锅里炒脆,干炒,不加菜油,炒脆了,放到大树疙瘩做的臼里,拿圆木杵杵,杵细了,大锅里煎开菜油,微微凉一下,往海椒面里一倒,“哧”的一声,碰香的海椒面烫熟了。这些准备的活可以交给家里任何一个人做,但是煮豆花不行,那必须得帅素冰亲自守着,因为卤水放多少,火要多大,是全凭帅素冰的个人感觉的。杀鸡在谢碥来讲,是件大事,不年不节,没有老人过生,没有女人坐月子,没有回娘屋的女儿,没有这几件事情,一般不会动杀鸡的念头的。帅素冰的绝活,也就每年在她公公过生那一天,显摆一下。谢碥的人经常说,人家帅素冰是两个菜就摆一桌。两个菜,是指只有豆花和鸡,摆一桌,是指帅素冰用豆花和鸡能做出摆满一桌子的菜。怎么做呢?在谢碥,豆花端上桌是讲究每人一碗的,这桌子上有多少人就要摆多少碗,小孩子也要算上。你瞧瞧,这每人一碗豆花就占了一张桌子很多的面积了,中间再摆上一大盆凉拌的麻辣鸡,然后呢,是用鸡血做的鸡血旺汤,用鸡杂碎做的小炒,还有两碗用煮鸡肉的鸡汤煮出来的蔬菜,一张大八仙桌都堆不下了。如果桌上有人想吃豆腐脑的,帅素冰立马就能给端出两碗热辣辣香鲜鲜的豆腐脑。这帅氏是谢碥奢辣奢醋的女人,每次做了豆花,自己都要留一点豆花做豆腐脑,狠狠过一回酸辣瘾。知道的,等她上完菜,扯着她的衣裳角说:帅娘,给碗豆腐脑吃嘛!她定满脸绯红,拉你进灶房给你开个豆腐脑小灶。后来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后,有人干脆在上菜之前就直接说:帅娘,豆花嘛我不吃,你给弄两碗豆腐脑就是了。

大石匠最绝的一句话是“我把我婆娘借给你都不借我的工具给你”,此话一出,谢碥的人都知趣了,再也没有人往大石匠家借东西了。大石匠这句话是在一次夜饭桌上说的。收电费的谢天章接第二个儿媳妇,按坝上的

规矩,头天晚上是花夜,第二天才是正席,花夜办小酒碗,正席是大酒碗。吃花夜酒,比正席还兴奋,等待好事是最起劲的,最容易让人激动的,人们都蓄着一股劲在等待,等来了,劲儿也就耗光了。那时正是在吃过花夜的小酒碗后;谢碥粗壮的汉子们三五一群围在八仙桌上,十五瓦的电灯泡点着,一桌一副纸牌,闹杂杂地干上了。谢碥的人没有熬夜的习惯,但是吃花夜酒不一样,几岁的孩子几十岁的老汉,都精蹦蹦地要耍个通宵,妇女们也不管,难得谢碥过一回事,就都放纵了去。若是张狂一些的妇女,也要吆喝几个凑一桌牌干上一夜的。主人家就添累了,想睡也没法,从灶门前到地坝屋檐口,堆尖尖的码满了人。况且,灶门前里办酒席的厨子,熬夜在准备第二天正席的食物,主人家还要在旁守着,随时听候厨子吩咐,添补些食物调料。大石匠他们围着一桌人在屋檐口下,没有打牌也没有喝酒,就海阔天空地胡乱讲些龙门阵,不知道怎么讲到石匠打石头的那些工具,有人看聊得这么热火,想也没有多想就提出要借借石匠的工具用用,石匠突然加大嗓门甩了一句话出来:我就是把我婆娘借给你也不会把我的工具借给你!这话刚一出来,汉子们轰一下全笑开了,笑完却安静了,个个都觉得尴尬,不知道往下接什么话。这安静持续了分把钟,还是一名机灵的妇女打破了这难堪的静寂,喊了声,黑娃儿!你还不去睡了哦!明天还要出早工哦!这一句仿佛提醒了所有人,大石匠身边闷着的汉子们都拍着脑袋骂着自己说,哎呀,硬是的,我明天还是要出早工的嘛。于是纷纷散了。

石匠之妻,叫玉娇,那是谢碥一朵花呀!三伏的太阳晒不黑,数九的寒风冻不裂,细瓷一样的皮肤,男女见了都想摸一下,可是又舍不得摸,怕自己手脏给摸黑了。都说一白遮百丑,可不是,就冲了这一点,索性把姓也给人家改了,不叫谢玉娇而叫白玉娇了。白玉娇在公社给公社干部煮饭,这个工作是顶了她父亲的班去的。白玉娇上面有哥哥四个,各个都想去顶这个班,争来争去把谢师傅争冒火了,拍了桌子把顶班的事定给了白玉娇。白玉娇去顶了班,谢碥的人都说,这玉娇以后不知道要配个什么样的人哦!言下之意,谢碥以及谢碥周围的全体未婚青年都配她不上了,人长得漂亮,又端了铁饭碗,什么样的好事都凑齐在她身上了,这样好条件的姑娘,那得要多么好的条件的小伙子来配啊!可是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好小伙子呢?谢碥人形容不上来了,有人说,那起码配个当官的儿(儿子)吧,至少是乡长一级的!有人马上附和说,对对对!乡长的儿!听说我们这个乡长还真有个儿呢!

黄花花听见了这话,把含在嘴里的叶子烟拿开,吐出一大泡口水,慢悠悠地说道:

“乡长的儿?乡长的儿配不上我们玉娇!”

众人都转向她,问:“咋个配不上呢?”

黄花花复又把叶子烟含到嘴里,嚼着叶子烟杆说:“乡长的儿又矮又黑又丑!”

众人再问:“你见过乡长的儿?”

黄花花继续含着烟杆说话:“乡长的女(女儿)的人户(亲事)是我给放(撮合)的,你(你们)说我见过他家儿没?”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

“狗日的这乡长肯定贪污过,不是他儿怎么长得弄(那)么丑!”

“贪污球他的!贪污了有报应,一代不应(应验)二代应。”

“就是!应到了他儿身上了。”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众人平衡了,话题很快拣了回来。“算球咯!当官的靠不住,还是找个拿工资吃饭的稳当。”

“老汉儿(父亲)是当官的,又不是他自己当官,不管用。”

“哎呀,只有千年的衙门没有万年的官!官当不了一辈子的。”

“当一辈子又咋子嘛?还不是一样的要死!”

“喔!就是!哈哈哈!”众人应同,并一起大笑,结束了这场闲龙门阵。

没有料到的是,白玉娇却迅速走起了下坡路,境遇一日差过一日。谢碥的老辈子们这样讲,天老爷先把一生的好运气都先给了玉娇,剩下要给她的,就只有霉运气了。人一辈子,好好坏坏各一半,哪个都不可能多吃多占。

有一段时间,好多陌生的人在帅林盘或者王林盘的人的带领下,跑到谢碥来看白玉娇;有的人索性直接跑到公社食堂去看白玉娇。远远地瞅见了,认识白玉娇的人一指一呶嘴悄声咪咪地说:那就是了!来看的人惊讶地重复一句也悄声咪咪地说:那就是的呀?哦!也不走过去,认识白玉娇的人努力地遮蔽自己,生怕白玉娇看见是自己领人来看她的热闹。白玉娇出了什么热闹?据说白玉娇和公社医院的一已婚医生刚脱了衣服睡下;就被人撬开了门,已婚医生逃了,来人追,未果。后半夜白玉娇的门再次被撬开,这次抓了双。原来已婚医生逃走后不知跑到哪里转了一圈又跑进了白玉娇的房间,已婚医生以为绝对没有人想到他会再跑回去,没有料到他和王熙凤一样聪明反被聪明误。来撬门抓人的不是自玉娇的什么人,也不是已婚医生的什么人,是另一已婚男医生,在该男医生的大力宣传下,此事不到三天传遍所有村社男女老幼。每天去公社听故事进展和看白玉娇的人赶场一样络绎不绝。公社迫于影响,叫白玉娇回家休息,换了个又矮又黑的小伙子煮饭。

白玉娇回家后,家里什么动静也不见。她每天早上光光鲜鲜地骑着自行车溜一圈回家,然后换了脏衣服下地下田干活,择菜煮饭,洗衣喂猪,一刻也没有消停过。眼睛清亮、皮肤白皙、身姿美妙,一点没有变化。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或许更长的时间,早过了公社喊白玉娇回家休息的期限,公社方面仍然没有喊她去上班的口信、书面信,连这方面的传闻都没有听到过。谢碥的人替她着急了,都说,咳!这个女娃儿不值哦!名声去了,再丢了工作,可惜哦!狗日的杀千刀的万休奎!万休奎,就是那个自以为聪明的已婚男医生。

后来,白玉娇一直在家务农,三十出头了才说了大石匠——四邻的人都知道她的事,哪个男人有心胸去娶她!大石匠家在外地,跟着打石头的队伍到了谢碥,黄花花看石匠还实在,遂做了媒。初,石匠以为接了仙女,后来可能听了些风言风语,经常对白玉娇拳脚相加,喝醉了酒就把全谢碥骂个遍,说全谢碥的人下套整他,哄他来当乌龟王八蛋。头几次骂,白玉娇的哥哥们都没有开腔,后来打骂成了家常便饭,白玉娇的嫂子们看不过去了。嫂嫂们说:再骂就捆了打!你们男人不好出面我们女人动手捆!欺负成这样,人家以为玉娇娘家没人了咧!说实话,当初白玉娇去顶班的时候,各位嫂嫂的意见可大了,很长一段时间和公公婆婆以及白玉娇不往来,现在看到玉娇落到这个地步,以前的气早消了,心里又心疼上了玉娇。跟玉娇一说,玉娇却不同意。玉娇说,他要闹要打要骂就随他便!等他出气!总有他打不动骂不动闹不动的一天。

黑娃的媳妇,叫桂英,生得黑湛湛的,个子不高,但很敦实,走路风快。她在和黑娃谈朋友的时候,逛耍,二人本来肩并肩地走着,一会儿,桂英就走到前面去了,碰到黑娃的老

辈子打招呼,老辈子问:

“桂英你这风风火火的要到哪里去啊?”

桂英说:“不去哪里呀,就逛耍。”扭头看,黑娃呢,被拐角挡住了,她自己已经走过拐角奔到大道上去了。桂英立刻笑弯了腰,换过气才说道:

“难怪黑娃耍了那么多朋友都没有耍成,他家(像)闷声子狗一样,走落了都不做一下声气,咋个把朋友耍得成嘛!”说完转头去找黑娃。

黑娃的老辈子看着桂英的这副样子。赌咒发誓地下结论说:

“要是桂英都和黑娃耍不成了,黑娃就别想找婆娘了!”

“黑娃除了找桂英,找哪个都不合适!”

“要是桂英和黑娃耍不成,我,我,我端块豆腐撞死!”

没有多久,黑娃和桂英就结婚了。吃喜酒的时候,黑娃的老辈子可得意了,直说自己有眼光,看得准,喝酒喝了个稀里糊涂。那些帮厨的女人就嘲笑:

“人家桂英是害怕有人跟豆腐两个撞死了,怕赔命哩!”

“桂英是给你面子,看你多少还是个老辈子,免你去撞豆腐!”

“看他高兴的,喝来都不知道姓张姓王了。”

黑娃结婚后,士章舅舅把靠住哑巴娘家的那一厢房子给了他,黑娃就和哑巴二娘门挨门墙靠墙了。

桂英要从上院子搬到下院子去了。新修房子,火砖都买回来码起了。谢碥的女人就故意问黑娃的老辈子:

“咋的呢?不是说刷利的嘛?这刷利的女人厉害哈,三下两下就把父母蹬开了。”

黑娃的老辈子,不开腔。

后来,慢慢从桂荚的婆婆妈嘴里得到消息:桂英和梅小姐一家弄反了,不愿意再和梅小姐一家挨着住,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想搬出来修房子。其实就是不为这件事情,桂英家的房子也该修修了,泥砖院墙都倒了一截了。桂英怎么会和梅小姐弄反,还不是为了哑巴娘。桂英可怜哑巴娘,经常周济照顾哑巴娘,有吃的要喊哑巴娘吃,有穿的要给哑巴娘穿,重活累活要帮补哑巴娘一下。亏这梅小姐还是裁缝,整天剪剪裁裁的,可哑巴娘竟没一件衣裳是齐全的,全是补疤疤衣服。桂英说:

“梅婶婶,您手巧,一件衣服半天不到就裁好了,一天不到就穿上身了,您把您那些下脚料给哑二娘做件穿的嘛。”

梅小姐说:“啊呀桂英你刚嫁到我们这儿,你不晓得,我给哑巴做了好多衣裳哦,她不喜欢,把剪得乱七八糟的,剪了我又给她补,她不喜欢穿新衣裳,她就喜欢穿旧衣裳。”

“桂英哦,我们这些耍起的人可以穿得周正些,哑巴天天灶上一把灶下一把的,穿好了她要顾惜衣裳,不方便做活路。”

桂英理着哑巴的衣裳,一看那针脚就知道不是梅小姐缝的,长一针短一针的,梅小姐那么讲究的人,且整天捏着针线的人,能缝成那样么?

那桂英,田里的活路丢了一天,从街上扯回一块布,在家里忙活了半天,就给哑巴娘缝了一件崭新的衣服。哑巴娘抱着新衣服,见人就抖开在身上比划,高兴极了。不到一天,全谢碥都知道桂英给哑巴娘做了件新衣服。

梅小姐不高兴了,上门找桂英。桂英没有给梅小姐留面子,话里带刀狠狠将梅小姐收拾了一顿。平常谢碥的人看不惯谢玉章一家大小都把哑巴娘当佣人使唤的可恶,都可怜哑巴娘,有零食就塞点给她,力气活路给她搭把手——都是在谢玉章全家看不见的情况下,若被他家大小任一人看见了,准和你过不去。如何过不去?先梅小姐假惺惺地来感谢你,感谢完了把哑巴数落一番,说他们如长尽短地对哑巴好,说哑巴如长尽短地不懂人情,说得眼泪花滚。见你当真了,擦完眼泪正经告诉你,以后别管哑巴了,管她是给她垫脚(撑腰),有人给哑巴垫脚哑巴就不服他们管了,毕竟哑巴还是他们家的人,他们才是要管她一辈子的,等等。反正每次被“感谢”的那个人,都被梅小姐说得面红耳赤的。仿佛做了亏心事被人抓了个正着。梅小姐的戏唱完了,就轮到谢玉章了,男人的方式与女人就是有区别,他直接矗在你面前,喊着你的名字:某某,你以后少搭哑巴的腔哈!就一句话,但是这一句话后面有很多句话藏着,你不可能听不出来的。大家都是一根枝上发出来的芽,亲巴巴的人,都不愿意伤脸伤鼻的,人家也有理,那是人家一家子的事情,你看不过,你看不过能把哑巴娘弄过去供起么?不能吧,既然日不起这个壳子吹不这个牛,就奄气呗。

桂英初嫁谢碥。谢碥的水深水浅自然还没有趟清楚,但即便是弄清楚了,以桂英直笔笔的性格,同样让梅小姐吃不了兜着走。梅小姐想给桂英个下马威,结果却被桂英收了威风,梅小姐没有捏着火巴柿子倒被螃蟹夹住了手指拇,横竖想不开,回家就躺倒了,一口接一口的抽长气。可怜梅小姐从来没有受过谁的一句重话,这般被桂英劈头盖脸地一顿教训,差点气死。婆娘受了委屈,男人肯定要给扎起。谢玉章没有找桂英,他一个老辈子去跟一个小辈子过不去,传出去不好听,他去找桂英的公爹士章舅舅。

士章舅舅是全谢碥最老实的人——黑娃那么老实就是体(像)他爹,谢玉章比士章舅舅高一个头,赤裸着上身的他叉着腰站在士章舅舅家黑瓮瓮的厨房里,双手叉着说够了,又举起右手指指点点,指指点点几句又收回来叉在腰上。当时士章舅舅正在烧东西吃。烧鲜尖椒,烧茄子。新鲜的尖椒和茄子,洗净了。包两张南瓜叶子,塞到灶塘里,明火烧一小会儿。烧好的尖椒剁细了,加小半碗开水,放盐和味精,做蘸水。烧茄子的茄子肉滑嫩异常,这种滑嫩是蒸茄子和煮茄子做不出来的,并且带有草木灰、烧焦的南瓜叶和茄子皮的火香,蒸茄子和煮茄子在味道上就输掉了。烧尖椒,辣味很重。用烧尖椒蘸水佐烧茄子,是谢碥很多男人的下饭菜。

士章舅舅穿着一件白衬衣——看得出原来是件白衬衣,长期被汗水浸泡着没有及时换洗早泛黄了,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士章舅舅双手抱着双肘,两只袖子的袖口没有系口子,大叉开口子吊着,那大叉开口子吊着的袖口让人有种想替他把袖口挽上去的冲动。他一直没有想到要把袖口挽上去,就那么手脚不知道怎么放的立在谢玉章的面前。桂英甩开她婆婆妈的手要冲出去和谢玉章较个高矮,刚到房间门口就立住了。士章舅舅家的房子是典型的三间两头转的小青瓦房,整个房屋的摆布就是一个“凹”字形状。但是士章舅舅家的房子还不能完全说是青瓦房,谢碥的人说“瓦房”,是指火砖墙,而士章舅舅家的房子房顶上盖的是瓦,墙壁却是泥砖,地面也没有水泥平整,只能算是泥瓦房了。三间两头转,正屋三间,正中一间较大,是堂屋,左右两间是寝室,其中一间寝室和厨房相连。一般情况下,和厨房相连的这一间寝室都是家中大人的寝室,另一间寝室,家中孩子谁先结婚就给谁布置成新房,这是正屋了;偏房在两边,偏房包括一些稍微小点的寝室,猪圈柴房;厨房在哪里,就在那转角处,连接正房和偏房的转角,是一间挺大的房子,是灶房,也是全家人吃饭、摆龙门阵的地方。最闹热的地方就是这厨房了,互相串门都在厨房里坐着。厨房都开有后门,后门外是竹林,竹林外是田,一坝的田,谷子麦子菜子,绿的黄的,轮番在田里站着,从门口就一直站到天边了。打开后门,抬个小板凳,几个女人纳鞋底儿的,织毛衣的,摆个东家长西家短,手里活路也没有误,谢碥的女人,许多个下午的时间就是这样打发的。桂英怎么站住了呢?从桂英的房间到厨房,要穿过堂屋再穿过桂英公婆的房间,桂英丢开她婆婆妈的手要冲到她公婆房间的时候,她看见了一堆毛和一堆枣红色的皱巴巴的肉。谢玉章,竟然像在自己家里那样,只穿了条肥大的内裤就跑出来找人算账了。他这条肥大的内裤,从前面看没有任何问题,侧面,他的那团毛茸茸的东西完全暴露无遗,甚至还随着他身体有些轻微的晃动。桂英一下别过头去,连连说了几个“呸”,一转身就朝自己的房间里去,拿出剪刀剪了块红纸贴在自己的眼皮上。她恶心那堆毛和那堆皱眉挖眼的肉,她恶心自己看见的竟然是谢玉章的那堆毛和那堆肉。

谢碥的人可高兴了,早把梅小姐见够了,这次有人出来收拾她,谢碥的人心里无比痛快。黄花花的男人还乐得唱了歌:山中的老虎都见过,哪怕你这只落毛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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