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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村子

2009-05-27包兴桐

天涯 2009年2期
关键词:山鬼落花生花生

包兴桐

名字

村子的后面都是山,山上都是树。

山鬼就喜欢住在这样的地方。他们和我们真的很不一样。我们白天劳动夜间休息,他们却相反,白天变成一片树叶一个树桩一块石头呼呼大睡,夜间却开始现出原形在林子里散步、聚会或唱歌跳舞。有时候,在一个月夜,当你走进后山的林子,会听到“吱”的一声,然后,林子一片安静。就在刚才,一群山鬼正在为一个小山鬼的诞生又唱又跳。现在,他们“吱”的一声变成你身边的一块石头,一片落叶,一棵树。所以,在这样的夜晚,你最好不要在一块石头上坐得太久,在一棵树上靠得太长……

山鬼和人的世界,差不多构成了村子的全部。我们有我们的热闹,他们有他们的快乐。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就把村子交给他们;当太阳上山了,他们又把村子交给我们。村里就有不少人觉得山鬼的世界挺好的,至少,他们可以整天又唱又跳,他们不愁吃不愁穿;当然,一定也有不少山鬼觉得人的世界也不错,他们就模仿人的一些做派,有人看到他们在林子里像我们人类一样种些庄稼,像我们人类一样建个小房子,或者像我们人类一样烧把火或吵吵架。甚至有人者到他们学着我们人类一样走路、咳嗽。尤其小山鬼,他们最喜欢干这些事了。

他们白天变成一片树叶挂在风里哗哗大睡,一边又侧着耳朵偷听我们的讲话。他们对我们叽叽喃嘀的话语无法理解也记不住,但对简短而响亮的名字却充满兴趣,一些机灵的小山鬼能记住许多个名字。夜晚来临,小山鬼们便会凑在一块比赛谁记住的名字多。有一些又机灵又调皮的,便会走到他们记住名字的那个人窗前,叫出他的名字。

“王磊,王磊!”

小山鬼在窗外叫着。

“喂!”王磊冷丁应了一声,然后,就开了门,跟在那个调皮的小山鬼后面,向月光下的林子里走去。每一年,村子里都有一些人在夜里迷路,有的白天又找回来了,有的就再也没有回来。没有走回来也没有什么,那个不愿回来的人,要么是喜欢上了山鬼们的世界,要么,是山鬼们实在太喜欢他了。反正,都是喜欢的好事。只不过,他要把白天当成夜间把夜间当成白天罢了。

这些迷路的人,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又顺口又温暖,几乎每个小山鬼都喜欢一遍一遍学着叫着;或者,他的名字并不是特别好听,可是,有人在心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装着他的名字,又在夜里一遍一遍叫着他的名字。小山鬼们听多了,也就记住了。

这样,村里就传下一个规矩,当一个陌生的声音叫我们名字的时候,我们最好什么都不说。

“小依依,小依依!”

记住了——你什么都不说。

山魈

你肯定没见过山魈。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见过山魈。山魈实在太快了,很幸运的人,也只是看见他在树林间一闪而过的红影。

大家是这么想看一看山魈。好在,每年三月三这天,山魈们会在溪涧里选块干净的大岩石,晒一晒他们的红衣服、红裤子、红鞋子、红帽子。这一天要是谁偷偷拿了山魈的衣服,山魈就会轻轻地跟着他回家,然后,帮他做很多事情。

每年的这一天,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出发了,都到溪涧里去看山魈,找山魈。有的人甚至提前一两天就出发了,到林子深处的溪涧里去等山魈。人们选个地方偷偷躲着,希望能看一看山魈。可是,很少有人看到。

后来,大家想出一个办法,就是做一套小小的红衣服红裤子红鞋子红帽子,三月三这天一早,就把它们放在溪涧里的一块岩石上。大家想,山魈要是拿错了衣服,那我们就可以拿着山魈的衣服回家,山魈也就会轻轻跟着来了。

山魈可真小,他一顿饭只能吃七粒米,三根豆芽,两片菜叶和筷头大的一点豆腐,但他却很能干。他用鸡蛋壳做筐子,一天可以挑满一大缸谷子。因为,他挑得是很快很快的。家里要是养着一只山魈,真顶得上一个壮劳力。他那么快那么小,到别人家挑谷子,根本没有人会知道。再说,山魈挑人家的东西,很有规矩,他总是东家挑一蛋壳西家挑一蛋壳,上村挑一天下村挑一天。

不过,养一只山魈很不容易。就算有幸跟来一只山魈,养着也得十分小心,一不小心,他又回林子里去了。每顿饭,每烧一样菜,都要先夹点放在他碗里:三根豆芽,两片菜叶和筷头大的一点豆腐。然后对他说:

喂,我吃了,你也吃吧。

这些,大家是从山脚阿田嫂那里听到和看到的。大家都说,只有她家养着一只山魈。她丈夫几年前死了,她带着一个小女孩过日子。她一个女人,却有吃有穿的,粮缸里的谷子也总是满满的,生活得体体面面,要不是养着一只山魈,怎么可能呢?

喂,我吃了,你也吃吧。

大家偷偷看到,阿田嫂每天吃饭,都会对着面前的空位置这么说。

蘑菇

很多动物比我们要胆大,也更贪玩。像蛇,它敢爬上树去掏鸟窝,抓小鸟,也敢溜进人家家里,偷偷呆着,抓老鼠,偶尔也偷吃几个鸡蛋——鸡蛋比它的头还大,它也敢吃也能吃。碰到管闲事的猫或狗,它并不马上离开,而是先和它们玩上几招,一定等双方觉得斗了个平手,猫和狗也有了休战的意思,它才会很神气地游走。倒是我们,发现家里来了蛇,就紧张得很,讨来雄黄赶它,到村里的巫婆那里拿来神米洒它,当它很无奈很不解地游走了,我们还要点上几枝香念上几句好话送它,也算是休战的意思。

蛇厉害的地方,还在于它敢吃一种菌,蛇菌。它们大多长在阴湿的竹林里,像小竹笋一样立着,白白的身子顶着一个红红的像蛇头一样的菌帽,很是怕人;最怕人的是,它们身上有一层光溜的黏液,不小心碰到了,要赶紧到溪里去冲洗,不然,手就会开始慢慢地像蛇一样蜕皮。可是,蛇不怕,不仅喜欢和它们呆着,还把它们当蘑菇来吃。

我们这儿的山上,有很多种菌,这些各种各样的菌,当它们可以拿到饭桌上吃的时候,我们就都叫它蘑菇。在山上,它们都有自己的名字:像扇子一样张开的,叫鸡尾菌;像一个球,里面的肉黑黑的,叫鸡肫菌;像发丝一样细细的,叫发菜菌;吃起来有猪肚的味道的,叫猪肚菌;此外,还有松树菌、红菌、黑菌、苦菌、酸菌、笑菌、哭菌、睡菌、酒菌、蛇菌、狼菌、鼠菌、鸟菌。

经常在一场大雨后,我们小孩子就提着小篮子到林子里去采野菌。可能是菌出来得特别多,林子的空气闻着也和平时不一样。林子里各种各样的菌都有,但大人们再三告诉我们,很多菌是有毒的不能吃。所以,我们最高兴的是找到鸡尾菌、鸡肫菌、猪肚菌和发菜菌。大人们还教给我们一个方法,如果一定要想采几朵其他的菌,那也要看看它们身上是不是有虫子,一只小虫子也没有的菌,一定是毒菌。当然,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看它是不是很漂亮,很漂亮很漂亮的菌,往往也是毒菌。只是,这个办法我们小孩子一般都不会用。

其实,大人也没有几个会识别。村里只有一个人,他认识山上几乎所有的菌。因为他认

识所有的菌,他就成了村里最有威望的人。他知道哪些菌是可以吃的,哪些菌是动物吃,哪些菌特别酸哪些菌特别苦,哪些茵吃了就会“滋滋”笑个不停,哪些菌吃了就会像喝醉了酒一样全身通红双眼迷离,哪些菌吃了就会睡个三天三夜把不高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家的饭桌上每一顿总是有蘑菇——各种各样的菌。客人来了,他希望客人开心笑个不停,就让他们吃笑菌,相反,就给他们吃哭菌。听说,他老婆生了男孩,来吃满月酒的所有客人,都“滋滋”笑个不停,整整笑了半天;他老爸走了,来吃酒的所有客人,都“呜呜”哭个不停,整整哭了半天。

当然,有时候他也给人吃酒菌、睡菌,有时候就给人吃酸菌、苦菌,有时候,也给人吃甜菌。他虽然知道所有的菌,但不知道怎么了,慢慢的,到他家做客的人却少了,后来,他只好自己一家人吃那么多有意思的蘑菇。

拧新

村里人不说春天,说春,说春到了。甚至也不说春到了,只说土油了,水软了,茶抽新了,蛙叫田了,雷开炸了,笋出头了。反正,大家都听得懂,感觉得到,春到了。

村里有一个小学,只有一个老师。学校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子,大的是教室,坐着不同年级的学生;小的是老师的办公室和房间,老师课间和晚上就住在那儿。学校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厕所和一个不小的黄泥操场。这些,都。是大家玩儿的好地方。白天的时候,不管是上学还是没上学的孩子,都会三五成群地在这儿玩,甚至上课了,也有小孩子在操场上玩得热火朝天,甚至不知不觉就闯进了正在上课的教室;晚上,整个村子只有老师的房间里迟迟地亮着灯,像一片月光,很安静。老师经常地换,所以,灯也就关得有早有晚。但就是熄得最早的灯,也要比村人晚。

一年秋天,学校来了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老师。很多人看到,她的灯常常亮到半夜。学校在村子的中央,很多人都看到那亮到半夜的灯光和灯光映照下亮了一角的学校和操场上一棵老桑树。大家就说,这位老师一定呆不长。一年一年看下来,大家发现,灯亮得越晚的老师,呆得时间越短;反过来,像村人一样,早早熄灯睡觉的,呆得时间就要长得多。像刚走的那位张立兵老师,在这儿整整呆了,八年,要不是最近他爱人身体不行了,他说不定还会在这儿一直呆下去。当然,新来的女老师总是穿一身白衣服,也让村人觉得她不会在这儿久呆。在村人的穿着里,是很少见到白色的。白色,不是干活的颜色,不是那么容易妥协的颜色。

可是,土油了,水软了,茶抽新了,蛙叫田了,雷开炸了,笋出头了,又一个春到了,穿白衣服的女老师还没有走。这时候,村里老老少少都知道,女老师的大名叫钱弦,而且还知道,我们小孩子都喜欢这位钱老师。

春到了,小孩子们一天一天地把衣服一件件地脱了,男生们穿上了短袖子,就开始甩开胳膊在绿油油的田地里山坡上跑、追;女生们则在男生“拧新”的一片起拱声中穿上了花花绿绿的衬衫或裙子。被拧了新的女生总爱追着讨厌的男生,像两只灵活的蝴蝶在黄的小路上、绿的田里或者在金灿灿的油菜花中,飞来飞去。一天中午,李燕云被大匡拧了新,刚要追出教室拧回来,就“呀”地和一个人撞在了一起,那个人被燕子撞到了门上,门连续响了那么几下。大家一看,是钱老师。

钱老师真白呀,女生们偷偷地咬着耳朵说。

男生们看了一眼就不敢看了。

钱老师今天穿了件白色的短袖羊毛衫,露出了雪白的胳膊和脖子。她扶着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去扶燕子,燕子一愣,倏地一下就从她的手下飞出了门外,只听到她叫道:“死大匡,你给我站住!站住!”

大家都笑了,钱老师也笑了。

突然,“鬼大胆”新贵叫道:“老师,新添要拧你的新!”

新添急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乱说,乱说,你自己啰。”新添是班里有名的胆小鬼,小男生,但自从钱老师来了后,他有时也敢说说话,开开玩笑了。

大家“轰”地笑了。

钱老师看着新添说:“是么,新添?别人不行,你想拧嘛,我怎么好意思说不呢?只可惜,我这衣服不是新的,你就上来拧旧吧。”

新添脸更红了,拼命打新贵:“乱说,乱说。”

大家一看这样,就更来劲了,拼命叫新添“去,去”,有几个男生干脆跑过去组成人浪推新添,慢慢就把新添推到钱老师跟前。

“拧啊,拧啊,阿添,拧啊。”大家在下面起哄,声音把一些在外面飞来飞去的同学都招了进来。整个教室就像戏台一样。

钱老师微微红了脸,笑着对大家说:“别把他吓着了。”又看着新添说,“没事,老师又不是老虎,拧就拧吧,不要把老师拧乌青了就是。”

大家看着瓶添抓耳挠腮的样子,都快活地笑个不停。

突然,新添的手像蜻蜓点水一样在钱老师白白的手臂上拧了一下,然后就像一只兔子一样蹿了出去。

大家“轰”地爆出笑声,就像一树的小鸟被突地惊起,然后又是这样的一声轰笑,因为新添跑出去的时候,还顺便勾倒了一张椅子。

钱老师也哈哈大笑起来,都弯下了腰,像棵快活的小树。同学们看着她笑,然后就看到新贵也像兔子一样笑着跑了出去。钱老师感到手臂上又被谁拧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到新贵那一蹦一跳的背影,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她又感觉到另一只手臂也被拧了一把,然后就看到又有一个男生的背影蹿出了门外。站在钱老师身边的男生渐渐明白了怎么回事,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拧,然后跑出了教室,就像玩出兵的游戏一样。钱老师笑着想用手去挡,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那些拧了的同学,在院子里跑了一圈,又回来了,站在教室门口叫:

“拧新啊,快拧老师的新啊!”

女生们也开始跑上去,拧,比男生还胆大,她们开始拧老师的衣服,还有脸、脖子,钱老师和女生们打成了一团。

有几个迟到的同学刚一到教室门口,新贵他们就把他推进教室,叫:快去拧新,拧老师!

钱老师实在支持不住了,笑着蹲在了地上,流出了泪。女生们也在她周围软成一圈,她们在教室里组成了一朵好看的花。几个细心的女同学看到钱老师点点的泪痕和手臂上一两处淡淡的乌青,紧张地互相示意了一下。大家不安地把钱老师拉起来,问道:

“老师,疼吧?”

“笑死我了——”钱老师顾自喘着气说,好像没有听到女生们的话。

一年又一年,土油了,水软了,茶抽新了,蛙叫田了,雷开炸了,笋出头了。大家感觉得到,春到了。大家脱去一件又一件衣服,然后,开始“拧新”。“拧新”本来是过年或正月“拧”那些穿上新衣服的小伙伴的,可是,现在大家觉得每一个人穿上花花绿绿薄薄的春衣的,都让人想拧新。李燕云像一只彩色蝴蝶一样,一会儿拧女生的新,一会儿拧男生,当然,一会儿被女生拧,一会儿又被男生拧。

这时候,大家就会想起那个穿白衣服的女老师,钱老师。她那像月光一样白白的亮到半夜的灯光和她那白白的影子,在村里闪耀

了整整五个年头。在五年时间里,大家都在猜她为什么会在我们村呆了一年又一年;后来,她走了,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大家也说不清楚她为什么说走就走了。

落花生

“妈,为什么不跟他离婚算了?”等我们稍稍长大了,我们常这样问妈妈。

那时候,我们就知道妈妈和爸爸实在太不相配了。妈妈比爸爸整整年轻十岁,比爸爸整整高一个肩膀,比爸爸不知要能干多少:粗活细活都拎得起放得下,直话弯话都开得口说得响。可是他,甚至连田里的活也干不好。不知为什么,我们家的稻子总是有许多的稗粒,马铃薯总是又小又黄,番薯总是种不对品种,甚至爸爸垒的坎一经大雨就会垮,爸爸筑的田埂时间一长就会漏水,爸爸做的篱笆畜生最喜欢钻。大家都说,我们这个家是靠妈妈一个人撑起来的。大家常常当着我们的面开玩笑说,他娶了妈妈,真是乌鸦找了凤凰。年轻的时候,妈妈是村里有名的大美人,每天晚饭后,总有许多年轻人坐在我们家的院子里赖着不走,而我们的爸爸,只好早早地上楼躲在黑暗里装作睡觉。

好在,爸爸会在田间地头种点零什,有妈妈喜欢吃的向日葵,有我们喜欢吃的落花生和玉米。那时候,粮食菜蔬实在太紧张了,村里再没有谁家会种这些东西了。所以,春天和秋天,我们家的向日葵,夏初和夏末,我们家的玉米和花生,总是那样惹大家的眼,因为,跟它们的绚丽和诱人对比的,刚好是我们田地里灰黄灰黄的稻子,细长细长的番薯藤。

“正经货物都种不好,倒有心思种零什。”打那儿经过的人都这么说。

有一阵子,我们甚至都不想要那些玉米和落花生了,觉得它们是那样丢人。可是,一到它们成熟的时候,我们便把什么都忘了,只记得它们香甜的味道。尤其是落花生,那份香甜和幸福,甚至还要带到学校。

学校快要开学了,我们园里的落花生也老了。其实。早在这之前,就不断有小伙伴跑来小声地告诉我们:

“你们家的落花生熟了。”

“早知道了。”我们说,“啊,你是不是偷吃了,啊?”

“没有,没有。”

爸爸把小锄头和箩筐交给我们,让我们自己去拔落花生。妈妈也笑笑,并不管。我和弟弟一个拔一个摘。我们还没有拔多久,就发现全村的小孩子差不多都来了,他们围在园子的周围,眼睁睁地看我们拔花生摘花生。他们有的充军师,评判起我们,园里落花生今年的收成;有的则就这一株和那一株落花生的多少打起赌然后就骂起娥打起架。

我们则像大人那样顾自拔起一株又一株落花生,摘下一把又一把落花生;有时候,也像大人一样回头呵斥他们一句,他们就噤了声,乖乖地看着我们。我们拔起一株落花生,就站起来用力在他们面前一抖,泥土纷纷落下,雪白的胖胖的落花生就像花一样显露出来,再举起来用力一抖,像摇着一串铃铛一样,又像摇着一束花,他们好像全都看傻了,好像我们正在变一个令他们吃惊的魔术。当,我们兄弟俩抬着落花生刚一离开,他们就像得到命令一样忽地冲进我们的园里,一找着我们落在地里的花生。我们知道,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他们会把那块花生园翻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把最后一小颗花生乳都翻走。

“我来煮落花生。”爸爸真的很少这样对我们说话。而且,平时他也从来不下灶,妈妈不在家,他可以吃几天冷饭剩菜。但爸爸煮的盐水花生实在好吃,特别香。

爸爸在厨房里哗啦啦地忙着,我们坐在门口仔仔细细小小心心地等着。我们一边一个坐在门口,那么认真,好像正守着家里的一个巨大秘密似的。不一会儿,屋里就飘出煮花生那熟悉的香味。渐渐地,那香味越来越醇越来越糯,好像锅里正在煮粽子正在烩五花肉,但又真真切切的是煮花生那熟悉的香味。我们不约而同地认真地看着门洞,好像看到那香味正像一条白带子一样从那里飘出来,飘出院子。有大人从院子外经过,他吸了一下鼻子,停下来问:

“哈哈,阿仓又给你们煮花生了。”

我们互相看了看,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嗯嗯”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哈哈,阿仓佬就会煮花生。”那人说着,就过去了,并没有要进屋吃花生的意思。

煮花生的香味一定是太香了,也许全村的人真的都闻到了。不一会儿,就有许多小孩子吸着鼻子走进我们的院子。

“你们家煮花生了?”

“是啊,想尝尝吧?我们都还没尝呢!”

爸爸为我们种的这一园落花生,我们吃到开学,吃到冬天,吃到正月。我们慢慢地知道了,花生和番薯干一起嚼,味道特别美;不同的花生——生花生、炒花生、煮花生、煮晒花生——和番薯干一起,可以嚼出那么不同的甜味香味。

可是,没良心的,当爸爸喝了点酒笑着问我们是要跟他还是跟妈妈的时候,我们总是说:

“还是让哥哥跟你吧。”弟弟说。

“还是让弟弟跟你吧。”我说。

甚至,我们还会对妈妈说:

“为什么不跟他离婚算了,你?”

妈妈什么也没说,我们仔细地盯着她看,脸上好像什么也没写。

溪坑

在溪坑里洗洗涮涮的人们,冷不丁就会发现不远处正有一只山货盯着自己看。有时候是一只野兔子,有时候是一只山猪,有时候是一只黄鼠狼,有时候是一只狸猫。它们和人们对视了那么一会,才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进了林子。好像,它们很怀疑这溪坑的界线:到底哪一段是村里人的,哪一段是它们的。

不过,它们后来一定觉得这样模模糊糊的界线也挺不错的。它们可以跑到村子前面的溪坑上弄点现成的美味,或者,快速地跑一圈来次小小的冒险。大家都说,这些畜生,精得很呢,它们远远盯着我们看,它们知道溪坑的早上是最热闹的,女人们一边洗衣服一边说笑;下午,女人们三三两两地到溪坑来洗些零什,小孩子和男人则在靠近林子的上游玩水洗澡;只有中午的时候,好像衬里的人都睡着了,整条溪坑只听见咕咕的流水声,好像连晒在溪坑石头上的东西也都懒洋洋地睡着了。它们甚至还知道,阿青嫂是最爱干净的,她总是早上第一个到溪里洗衣服,一看到有第二个人来洗东西了,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站起来回家了;它们知道阿兰天一黑就叫她妈妈陪着她到溪里来洗澡,她妈妈用一个竹垫子把她围在中间,就是它们也只能听到哗哗哗哗的声音。说不定,大家笑着说,它们还知道有人在溪坑里干好事呢。这些畜生虽然有时候也很可气,可是人们很少去追赶它们。大家心里都明白,它们转身一跑进溪那边的林子,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大家说,特别是那只白尾巴狸猫样子贼精,胆子贼大,好多人看到它就在人们眼皮下把人家晒在溪坑里的东西叼走了。

“它会吃刀豆干吗?”

“不知道。”

“它会穿花裤衩吗,女人的?”

“不知道。”

大家笑着说,这只白尾巴狸猫好像还特别喜欢漂亮的女孩。每次阿兰落黑到溪坑里洗澡的时候,它都会站在不远处很认真地看着。

“听说阿兰有狐香,难怪……”

“难怪什么啊,狐香又不是什么坏东西。狸猫真是鬼东西,听老人们说,它们就是喜欢好看的东西。”

每当那只白尾巴狸猫认真地站在不远处看着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它一点都不像只山货,倒像是阿兰家养的一只听话的狗。有人偷偷地试过,还没等他走近阿兰囤成的那个大竹筒垫子,那狸猫就发出尖利的吱吱声。

后来,人们却再也没有见到那只白尾巴狸猫了。这下,大家更惊服畜生的鬼灵精了。阿兰嫁人走了,它也就跟着消失了。人们在溪坑的石头上放了它喜欢的腊肉、板栗、红裤衩,但还是连它的影子也没有看到。后来,一些年轻人到后山的林子里,到溪坑上游的溪涧里去找过,还是连影子也没有看到。好在,阿兰是嫁到城里,大家说,那里有很大很清的自来水,一年到头都流个不停,阿兰呆在家里就可以天天洗啊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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