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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歌手口述(2002)

2009-05-27臧艺兵

天涯 2009年2期
关键词:周家唱歌民歌

臧艺兵

童年、少年时期(1942—1958)

姚启华说:我祖父叫姚洪义,祖母姚张氏(1953去世)。先辈早先靠在六里坪和吕家河开油坊、造铧厂和造纸厂(火纸),爷爷懂得经营,而且劳动是一把好手。清早爷爷早早把伙计们叫起来,自己跟着他们一起去犁地。我奶奶也会过家。刚记事的时候。我一直跟奶奶睡,奶奶教给了我很多儿歌。你像《板凳歪》、《三娃穿红鞋》、《烤烤脚》、《跳拐拐》、《月亮走我也走》、《我家有个胖娃娃》、《苦儿歌》都是奶奶教给我的。[姚启华脱口就说出了下面的童谣:《板凳娃儿歪歪》

板凳娃儿歪歪,

菊花儿开开,

开几朵,开三朵,

爹一朵,妈一朵,

剩下一朵给鹦哥。

鹦哥不要,想吃葡萄,

葡萄流水,想吃羊腿,

羊腿流血,想吃大爹,

大爹没肉,想吃小舅,

小舅是个叽叽眼儿,

不得吃一点点儿。]

姚启华说:我的父亲叫姚善涛,母亲叫王四江,上过点把点儿(很少)的私塾。能识歌本。我出生在吕家河,小时候是在兵荒马乱中过来的。那时候,有钱人家经常是要防备土匪的抢劫,防“大头翁”(蒋介石的部队),后来,家里有枪。但是遇到大批劫匪,就要往山里跑。夜里,经常是我妈把包袱都准备好,说走就走。我被人背着一走就是大半夜,路上还不准哭,一哭土匪听见了就不得了。整天全家人都是在担惊受怕中过来的。所以我们家在吕家河又买了房子。我记事三年后,全家都搬到吕家河住了。大概是1945年。记得三岁的时候,我们一家还曾在铁炉的张家院躲过三个月慌乱,是在那个地方,奶奶教给我的《小白菜》、《我家有个胖娃娃》。

记事时,家里有两处房产:一处在六里坪的中街,有62间房子,一处在吕家河的大河坪,三个天星院子42间房子(吕家河的房子1975年洪水时全部冲毁了)。当时。家里为了保护家产,置有一些枪支,加上国民党的补充有300余条枪,组织了一个叫“夜护队”的地方团,相当于现在的基干民兵。1947年7月,解放军攻打老均县城,我们家曾出枪派人同县大队一起参与抵抗,是我的一个二爹直接上前线,我父亲是搞后勤的。被解放军打败后,我二爹战斗中,被自己屋的一个表叔叫姚启端开枪打死,我父亲潜逃了。躲起来了。解放军宣传劝降投诚,许愿说有官职的可以只管在解放军中带自己的兵。是那样,我爹晓得了,就在六里坪投诚了。把全部的枪械也都交了。但我爹又害怕打仗被打死,中间腰里,我爹请假回家,又跑到大山里躲起来了,约莫(摸)有大半年。有一天夜里,还是被解放军在一个山洞中抓住了。1948年的三月初二县大队解放吕家河,没有开一枪。父亲要是不逃跑,就美了,随后人家有的没有跑的人都参加了志愿军去了朝鲜。如果你在命该,在战场打死了,我们后来还吃不了这么大的亏,如果活着回来,共产党也不会亏待。有的人后来就回来了,还当了共产党的官,但是也有好多牺牲了。

我爹(姚善涛)被抓住后。去见了我奶奶一面,给我奶奶下了一个跪,大概是觉得不能送终尽孝了。他要去劳动改造。然后就关押在老均县城,直到1950年,镇压反革命运动,是旧历的腊月三十“前半”(上午),在吕家河村枪毙的。前半我跟我大姐还给爹们送饭,我还记得送的是“削面鱼子”,爹吃饭时只是落泪。然后我爷、我爹还有三爹三个人一路绑出去枪毙的。我还有个四爹,我听,叔叔说。是因为他什么都不说,同另外五十二个人在押往别处的路上一起活埋的。我爷临刑前,对来送路的后人说“要多栽红薯多点南瓜”。因为种这两样产量高,多种多吃,饿不死。枪毙的地方就在前面的河边上,那条路现在还没变,还在那儿。镇压了,就镇压了。这一朝推倒那一朝是必须要杀人,这个地头蛇是必须要杀的。杀了杀了那就算了。那一天,尸首是我十五岁的哥哥和我小爹还有我妈埋的。枪毙的时候大人不让去。我们小娃子去了,大人交代不让哭,不让乱说。我爷和我三爹埋在一处,我爹单另地方埋的,同我二爷埋在一起。一是那个地方埋不下,二是我妈怕别人说是没有做得好事,一坑埋了。埋葬了我爹和爷他们之后,他们又三天两头要我妈交枪,交金银财宝。没有那些东西了,命都没有了,还要那些东西有啥用。没有,就用两个树棍棍钉在那儿,然后把我妈的两个大指头绑着,然后中间加楔子,叫“猴抱桩”,如果不说就加紧楔子。我妈没有玩过枪,交不出来,疼得只哭,我看见我妈哭,我就陪着我妈跪那儿求情,受的不是罪。后来也有人说情,说:这与人家无关,人家对人好。在哪个社会都要对老百姓好。

我爹死的时候是三十六岁,家里留下两个寡妇,奶奶和我母亲,我妈又是个小脚,带着七个孩子,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一岁多。还有我小爹,小妈、小大大(姑姑)我奶奶全家共十二口人。以后,我妈主要是靠讨饭养活一家老小,有时是给别人家干一天的活,自己吃两顿饭,然后带一点粮食回家。粮食很少,主要是靠吃菜。母亲也常常带着我四处讨饭,那时我八岁。

我们兄弟姊妹年纪小,单靠我妈一人要饭,养活老小十二口人,养不活。于是我妈叫我给刘耀章放牛,放了一年,因为年纪小,牛较多,牛常跑,挨了好多打。后来,1950年秋天,给三爹姚善友放牛,有三头牛,放了两年半。1954年高级社时又是放牛,四头牛,放了一年。1955年十三岁时正式开始干一些轻省的农活。

那段时间的生活还算正常,因为家里的兄弟姐妹慢慢都长大了,都能够干活,都饿不死了。特别是初级社和高级社时,不让我们地主富农分子入社,地主富农分子只好单干,家家户户种了菜园子,粮食也打得多,结果地主富农日子越过越好,比贫下中农过得还好些,干部一看说不行,高级社才又让我们加入进去。

打小放牛,那时候我学了一些民歌。那些“牧童战歌”是在那个时候学会的。就为唱这个民歌,夏天了,把牛赶到坡上了,两个放牛娃在那对唱,“对诀”(对骂)学歌快得很。那时候是放牛娃,吃得饱了,一切啥事都不顾,张文军的大大(姑姑)那时十三、四岁。是个女娃,一肚子“诀人”(骂人)的歌。在七竹园那边,跟对坡的一个放牛娃“对诀”,我在那听的,好听得很。那边唱的我听得不很清,她这边的,一前半(上午)学会了二三十首。

放牛那会儿,村上过解放军,在村上住了几个月,我看他们出操,也学会了解放军的歌,像《雄赳赳气昂昂》歌。有一个姓马的指导员喜欢我,那时候我年纪太小,要不然,稀会儿(差一点)就去当兵去了。放牛的时候,我也经常把牛赶在学堂旁边放,就在听学堂的学生唱歌。

放牛的时候,因为年纪小,山上有野兽,一个人非常害怕,在山上唱民歌也有窖怕的原因在里头。后来就做了个鞭子,打响鞭。开始是一根很短的鞭子,后来,随着人慢慢长大,这鞭子就越来越长了。

十三岁的时候我就没有放牛了,就能干轻微的农活了。我记得是1955年冬天。村里张占银的妈去世,按说也是我的一个“干老子”。这是我第一次上场唱歌,学会“打待尸”[在葬礼上,人们对歌师绕棺击鼓唱歌活动的称呼]。

第一次婚姻时期(1958—1965)

我第一次婚姻也是我自己能干活没几年儿。我十六岁招女婿招到一个姓杨的家里去了,时间就是1958年5月26日。那个女子叫杨保英,她父母有女无儿。我们1960年冬天正式结婚。因为嫌弃我出身不好,二十三岁时,她同我离婚。说起来,我还是我们兄弟姊妹伙里。最早结婚的。

十八岁时同以前妻子结婚,就是那天晚上我在“打待尸”时,看见她给我倒白糖水。那是1958年5月26日,我招赘到了人家屋里。一直到1964年“社教”时离婚。还怀过一个孩子,没有添成(生育)。其实是1960年冬天我们正式结婚。开始我俩的关系很好,小日子过得还好。到了1961年,她就起了一些变化,主要是她家里,不让我们俩网房。开始“克酷”(折磨)我。重活、脏活压着我做,动不动辱骂我。我现在想,那会儿主要是想让我呆不下去。主要离婚的原因一是嫌我的成分不好。他们家外面的压力太大了。说找了个地主的子女当女婿。第二也是她妈嫌我能吃,饿得又快。1964年正月二十。大社教运动进乡(社会主义教育工作组),政策是:划清敌我界限;破四旧。就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立四新就是: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破坏了大小庙宇。村里的两个庙就是那时候砸的。不准“打待尸”。沾是(只要)唱那带爱情的民歌,唱了就说是黄色歌曲。我原来是个爱唱歌的人。这一下就揪住我了。

家里就要她与地主分开,她自己也不愿意,她娘屋的妈,经常过来说,但是一次也离不掉,两次也离不掉。后来,她娘屋的妈干脆直接领着她去公社里,还不叫我去,我(被)撵到粱子上,她妈还将我打了一顿棍子又撵回来,好,我就没去。但是他们圈圈好了叫我过去。那个裁结婚证和离婚证的叫谢大寿。他叫她们娘俩出去了,然后拍拍我的肩膀问:她们说的是不是事实?我说:你说是事实就是事实,你说不是事实就不是事实,他说,人家把圈圈都编好了。我看你_还是离了好,离了你吃的亏比较要小些。我说那就算了吧,我就听你的。我当时想。人家已经有四五十岁了,干这个工作的年代长,这个政策掌握得住。人家这么说也不是害我的。他说:只要你的劳动好,这个离了,以后你还何愁没有女人?这一句话打动了我。我说:那你喊她进来吧。她们进来后,老谢就问她:你愿意离吗?那她当然愿意,又问我,我说,离了算了。就这样,每家摁了指头印。

离了那就不说她,那被窝也分了,人家要了被里被面。给我留下了被套。一个锅,那时锅贵得很,九块钱,叫我拿出四块五给那个女的。分了之后,我离我母亲近,我妈对我说,离了算了。离了还不说,他们想起来就拉我去斗一下,用指头捣着我说,我叫你这一辈子说(娶)不到女人。

第二次婚姻及文化大革命时期(1966—1980)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发生在1966年至1976年。“文革”前几年及后几年,姚启华主要从事挑夫这种劳动方式,断断续续持续了二十年。当挑夫的时期是姚启华唱歌的重要时期。从十八岁到三十八岁的这一段时间,姚启华基本是送种生活方式。]姚启华说:我当挑夫,是我喜欢出门挑。一是散淡,二是有钱,三是也没有人歧视你。从吕家河到六里坪一百斤三决五,我挑个一百四五十斤。路上歇店,才两毛钱。吃一碗萝卜汤八分钱,再吃一斤馍馍一角多钱。规定的来回可以走四天的路程,我三天跑完了。队里一天上交五毛钱,(姚每月共上交15元,相当一位中等收入的公办教师的工资。)我又省五毛钱。那个时候快活,年轻,正是爱唱歌的时候,我从六里坪挑担到了官山水库,要走一段水路。上了船,把担子搁在船上,躺在船上休息,想咋唱就咋唱没有人管得了你。还有歇在龙谭饭店(农村小客栈)里,下河洗澡都喜欢唱。特别是挑到路上心里闷得慌,也喜欢吼几声,打杵打在那儿,歇一会儿。高兴了也唱。我们一般是几个人。少的三五个,多的十来个,一起走路热闹,也安全些。

[当挑夫的这段时期也是程秀莲同姚相识恋爱结婚的时期]姚妻说:我是1968年与姚启华结婚。生父姓程。七岁时母亲去世,姊妹五个,最大的姐姐才十一岁,母亲在的时候,家里的活什么都是母亲做的,父亲什么也不会做。母亲去世后,父亲一人养不活,就把我送给别人当童养媳,那一家有一个八岁的男孩。送给别人,吃别人的饭,就要打猪草,每天两篮子,如果打不满就不让吃饭。我那时年纪小,玩性大,弄不好就没有饭吃。夏天要捡麦穗,一天捡不满一篮。也不让吃饭。那家的婆婆对我还可以,就是那个老婆子对我毒得很,我个子矮够不着,喂磨的时候撒了一点粮食,她用磨拐子一下子叫我打昏过去。每顿饭不让我吃饱。有一次吃饭,我悄悄添了一小碗饭藏在案板的地上,被老婆子看见了,就打我,一天没给我饭吃。我在那家呆了大半年,呆不下去了,我的一个姐姐心疼我就把我接回家了。在那个的时候,就跟民歌《童养媳》唱的一模一样。[吕家河民歌中的确有《童养媳》一首。为了说明姚妻的这段生活,我将这首民歌引于下]

《童养媳》(姚启华唱)

一、叫声那个二爹娘,你们那个想一想,你儿不是那牛和马,你出卖不应当哎,出卖你不应当哎。二、纺线嗡嗡响,八岁离了娘,咱爹那卖我没商量,送婆家去童养哎,送婆家去童养哎。三、穿鞋无有底,衣服遮不住身。夜晚那睡觉没被子,活把那人冻死哎,活把那人冻死哎。四、早上吃稀饭,晚上喝菜汤,鸡叫一声上磨坊,天明去采桑哎,天明去采桑哎。五、晌午把羊放,还要洗衣裳,趁着那河水照着影,脸色你如土黄哎,脸色你如土黄哎。六、每天挨无数打,丈夫你把人搡,童养媳妇真难当,两眼你泪汪汪哎,两眼你泪汪汪哎。七、来了共产党,人人喜洋洋,男女那平等都一样,妇女那求解放哎,妇女那求解放哎。

姚妻说:我父亲不爱见(不喜欢)我们姊妹,就把我送给这家,送给那家,我姐姐对我好得很,就是不同意,到后来才过继给周家。周家的养父叫周开山,无儿无女。是

党员村副队长。养母叫周开兰。就是这样我给周家当的养女。

[姚的妻子也会唱一些民歌,但极少在公开场合唱。那天姚妻在地里摘菜,我曾问她:家里人都喜欢唱歌,你为什么总是不唱?她回答说:“唱歌要心情好,心情不好懒得唱。小时候在周家,十四岁的时候唱歌,我悄悄地唱《探郎》,被我养父听到了,不给我饭吃,罚我跪了一夜。就为这几句民歌,我受了一次罪。一辈子都记得。”姚启华在一边调侃说:“是不是那时候就想我了?”姚妻狠骂了他一句。在笔者看来,提起这首歌和爱情的往事姚妻十分伤心,可能认为丈夫不该在这个时候开玩笑。下面就是那首让姚妻长跪一夜的民歌]

《探郎》(姚启华演唱)

正月探郎是新年,情郎哥哥一去大半年,未有哪一天,站在奴面前。二月探郎百花开,情郎哥哥一去再不来。有那个别家女,才把奴丢开。三月探郎是清明,家家户户上祖坟。有话说得真,水都点燃灯。四月探郎四月八,娘娘庙里把香插,烧了金钱纸,问个顺愿卦。五月探郎是端阳,糯米粽子黑沙(砂)糖。虽说你不吃,膏竹你尝尝。六月探郎三伏天,缎子鞋袜你不穿。打扮个男子汉,站在奴面前。七月探郎七月七,天上牛郎会织女。没做亏心事,咋隔河两岸的。八月探郎是中秋,姐在房中卖风流。风流卖得高,一心挂两头。九月探郎九月九。九月菊花做香酒,虽说你不喝,撩点你尝尝。十月探郎望郎来,门上搭个望郎台。扒到台上望,望郎打哪来。冬月探郎下大雪,床上毯子暖不热。外头大雪下,留郎在这歇。腊月探郎够一年,香粉胭脂剩二钱。擦个粉偎脸,过个热闹年。

[接着程秀莲又提起了他们的婚姻]她说:一直到现在那个女的还后悔,她住在那个高山上,收入也不行,又结了婚。[笔者问:有没有姚大伯好?]姚妻答道:长的可赶(比)你大伯好,人家是两只眼,又是贫下中农,当年离婚的时候人家的妈就说。姚启华是单边,一只眼。当时我要跟姚启华结婚,养我的那个爹,就跟我说:他一只眼,要是老了。那一只眼又瞎了你怎么办?他养活不了你,你还要伺候他,我说,这就是人的命了,要是命里该瞎,两个眼睛好好的也瞎得了,要是命里不该瞎,一只眼也不会瞎。再说我们是一个队上的人,我也不想到别处去,往会儿我们是怪好的。那我给(嫁)他的时候,我娘屋的爹,我哥哥,姐姐都不愿意。一说他成分不好,岁数大。当时的队长找到养我的爹说,不能叫贫下中农的女子给了地主的子女。这样逼着我去表态。我说弄不成就算了。但后来提家(提亲的人)多,这嗨(个),那嗨,我都相不中。有的是劳动力不好,有的住的地方我相不中,后来我就说跟他算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王叫化跟人家一路走。不能够今天调到这儿明天调到这儿,人家笑话。所以当时裁结婚证的问我,我就很坚决。[笔者问:当时你说的什么你还记得吗?]我还记得一些,那个老郭问我,他成分不好,你是贫下中农,你为什么要嫁给他,我说只要他不杀人放火,劳动吃饭,他饿不倒,我也饿不倒。他说,他的那个女人跟他离婚了,你不嫌他的成分不强(不好)。我说我不嫌他的成分不强,再好的成分也要凭劳动吃饭。他不劳动就不得吃。他问我,你以后离婚怎么办?我说,若我以后来离婚,来给你们找麻烦,我弄个刀子齐脖子这儿。嗨,那人说你这么坚决。[笔者问:那后来两人吵嘴,你有没有说离婚?]她说,没有,我没有说过,一直到现在我都没说过。讲了那句话了,说出一句话就要算一句话。那末后,我们呕(怄)气受罪的时候,他呕(怄)气了也对我说:大门上走。后门里进,你头里走后头有女人。我说,头里走后头有女人,你先叫女人接到屋里我看一下了,只要对我娃子好,哪怕是个土坷拉粪草,是个畜生娃儿勒,我看一看对我的娃子啥样了,我再走。你不接一个到屋里我就不走。

当时,姚启华离婚之后也有人说媒,其中就有我的养母,那时我才十四岁。一次养母给姚启华说媒不成回来的路上对我说:“女娃子。她不愿意。就把你嫁给他算了。”我当时听了羞死了,我心想哪有你这样当妈的,我才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就跟我说这,他多大我多大?当时他二十三岁,又是离过婚的。谁知我妈转身就给姚启华的母亲说了。后来姚母就很亲热我,让我到屋里坐。我感到不一样。后来我们经常干活在一起,大伙就喜欢拿我们开玩笑。有时,干活时候晚了他也会送我。也经常在一起听他唱歌,他的劳动也好,又会一些手艺,工分又高,我想又是靠劳动吃饭,也就同意了。特别是我想到我的一个叔伯姐姐也是嫁给了一个结过婚的人。日子也过的怪好。我想都是一样。

那时因为我爹是党员副队长,与正队长也是表兄,正队长就到家里说。我们家不能与地主恶霸的子女对亲。这样我爹让我在家里下跪。打我、逼我放弃。我没有办法只好同意,反正是也没有正式关系。第二天在队上集体干活他又坐在我一起。我就告诉了他,说我们弄不成,往后,各是各。后来,我们家又给我提过很多回亲事我都不同意,说得多了,我也觉得害怕名声不好听。后来又有一家。名字我都忘记了,我妈偷偷地收了别人的彩礼,那家的男的到我们家整整住了二十多天。但是。我没有跟他在一起干过一次活,人也不行,做活也不行。我妈看见我们俩完全不是一起的,就放弃了。但是收了别人家的礼金。后来就向姚启华家借了三十多元钱,还给人家。那时很稀罕钱。这中间还有一个转变,还因为姚启华在这中间,有一次到周家(姚妻养父家),周家盖房子,要往一根柱头上拴绳子,那又是下雨,柱子是滑的,那个娃子爬不上去,姚启华很快呼嗤嗤爬上去拴好了,嗤溜又滑下来。我妈说,你看人家,你有啥球用?这次帮工使得周家比较了一下两个娃子,明显姚启华能干多了,那个人还不服气。周家也没有办法。但是。他们也背了很大的包袱,因为他们贫下中农成分却把地主恶霸的子女接到家里。外面也是议论纷纷。

这实际上是养我的那个爹使的一个计,想整姚启华的钱跟东西。整到手了,再把他撵出去。姚启华送的彩礼有衣裳,有钱,大概五十几块,周家当时该(欠)了别人的账,就拿这个钱去还了账。但他们没想到后来我死活不愿意离婚。

其实,当时我爹妈答应我跟姚启华结婚。也是指望我们到乡里开不到结婚证就会自然放弃了,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我们一次去就将结婚证领回来了。

就这样,自从姚启华进了家门,我爹妈就没有对我们好过。只让姚启华干活不让他吃饭,嫌他吃饭吃得太多,处处为难他。这是这会儿说,他们那时候因为是村上的干部,招了一个恶霸地主的子女做女婿,社会上的压

力也很大,所以就一天到晚拿我出气。这样在家里根本就呆不下去。养父母常常逼我同姚启华离婚,我就也带着孩子躲他们。那一年的二月二十五,我们从家里出来。我们出来我抱着娃子,一家三人的衣裳还没有一小布袋,现在我一个人的衣裳几布袋也装不下。没有地方住,住的是队上制瓦坯的半间小茅草窝棚。什么家业也没有。吃的粮食也是装在袋子挂在那儿。最可怜的是周家把我们撵出来,还半年不给我们的计划粮吃,那时,吃粮、吃盐、点亮(灯)都要购货证,我们都没有。我们三人只有吃姚启华一个人的粮食。大女儿五个月不跟妈妈睡,因为没有奶水。粮食不够就吃野菜。后来,我娘屋的一个大哥当了多年的大队会计知道了就出面跟公社武装部王部长说,我妈也找到周家人说道,才吃到粮食。

姚启华接着说:我有了粮食吃,就立住户了。但他们还是找茬批斗我,给我戴“高帽子”,说我想变天,想国民党回来好过享福的日子。不停地批斗我,说要送我去劳改。但是别人问诬告的人,我在哪里说的。他一会儿说这儿,一会儿说哪,都不一样,说不团圆,这时有一个复员军人出来说公道话:人家出身是出身,你这样搞,你要犯政策,将来恐怕搞住你了。这样他们才算住手了。我心想。我一没有杀人,二没有放火,三反动的话我不敢说。你要是把我送到公安局。我也要把话说清楚。

那时的民兵排长叫余秋义,现在还在,说:他不老实。把他的被窝给拽了。她周家的爹还有民兵排长几个人。在村头那边商量,我听见了。他们说:我们把他的被窝扯了,我就不相信治不住他。治死了去球。当时一听,我就不是我了,我靠在栅栏编织的墙上,看着她们娘儿俩睡着了,我没有叫醒他们,我就拿了门后的一根花栎树的棒子,等着他们来扒我的被窝时再说,我撂倒他们两个。我也划得着。那年我是二十七岁。结果那个民兵排长,走到屋跟前,自言自语说:你们都不来,就我一个人来。到时候人家告状,我一个人顶着,我也不去。就转回去了。

但是他们还是生其他的法子整我,误一个工,罚几个工日。别人休息,要我割草。要我十天割三千斤蒿子,尽义务工。过了几天,队长叫我,问我割了多少了,我说两三百斤,他一听大骂,你是料理(想)死的。我说,死了去球。我转身就走,他说,你转过来我跟你说。我心里想:你对准我的脑袋一锄头,恭喜你。你这个共产党员也当不成了,大概你脑壳也长不住了。我转过去了。他说,你是啥想法?我说,我现在是睡那一身泥,起来泥一身,死我死不下去。活我活不了。我就说了这,就起来走了,叫他气的脖子多粗。就从那,我只割了那两百斤,就搁那了。我不割了,我不给你尽义务,我死就是死。我死了,没有我这个人了,我看你搞谁个?上一次,他们扣我的粮食,他们都挨了“扒扯眼子”(批评)。本身我告了,我对公社王部长说:我爹死的那时候,镇压之前,已经带出了的那个门,我和我姐去送饭。还叫拐回去吃顿饭。我不晓得我如今犯的啥法,叫我的活路都断了。现在叫我死,就给我饭吃,现在我还活着,都不给我饭吃。领导“刨治”(训斥)了他们了。就是那,他们整我。

改革开放时期(1981—1998)

[说起分田到户和地主帽子摘掉以后的生活]姚说:这以后就好了,人家咋样我咋样了。唱歌想咋唱就咋唱,没有人管束你。八十年代的那些年,盖房子的人家多,起屋暖梁的多,都要打火炮唱歌。好多歌都是这些年学的。

[姚曾多次向笔者介绍村里盖房子的仪式过程,只是现在村里没有人再盖新房子,无法实况采录到盖房仪式的全部过程。]姚还说:“盖房采梁要到山上看好一根活树木,选定一个好日子,敲锣打鼓唱民歌把这根房梁迎回来。可是现在山上也没有那么大的房梁了,都砍光了。有的仪式都不能按原祥做了。”

姚启华说:自家屋的事。就是那一年(1986年)我的大女子丢了。[姚说起来仍然话语停塞,不愿多说一句。沉默了一会儿,]姚妻说:那一年大女子谈了个朋友。你大伯(姚启华)也不太满意,大女子也不高兴。那一天,大女子已经劳累了整天活了,把该干的活都干完了,可是你大伯不明情况训了她几句,这在平时也不算个啥,可那时候她就一时想不开,跑到屋里叫(把)六六粉喝了下去,发现后,立马就送到卫生院。送到卫生院还是没有抢救过来……大女子活着的时候也喜欢唱歌,跟她爹一样,不过是大女子喜欢喝流行歌曲。

姚启华说:以后的日子。那都是平平静静,没有啥。还有就是1996年友娃子的事情,我受了大打击。[姚启华也是不愿提及此事]姚妻说:1996年,友娃子,跟我们自己屋里的一个兄弟。发生纠纷。友娃子从屋里拿了刀,把人家的膀子砍了,就惹了大祸。给人家赔礼,住院治伤花了两万多块不说,你大伯受了多少气,天天要到医院照顾病人。这之后又打官司,也是拖了很长时间,把人都磨死了。受的打击可不小。

姚启华又说:那以后就没有啥了,这些年的生活也算平平静静。就是1998年冬里开始的民歌村的事情了。没防到(没想到)都六十岁了,唱这个民歌还弄得这么热闹,弄得领导还这么重视。这是原来打总儿(完全)都没有想到的事情。现在又是架线,又是修路,又是农家乐,还要盖度假村,搞旅游开发。依我看这民歌唱得还是有点作用。就是当前我们还整不到什么收入,耽误工不少。误工费都是白条子,村上没有钱给。我自己以前是靠榨油挣点钱,现在油也没有功夫榨了。不过这都是创办阶段。总是要做些贡献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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