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
2009-05-22王秀梅
王秀梅
师傅展大鹏是我在向心球车间认识的第一个人。
向心球是我们车间的名字,具体说,我们车间是一个磨工车间。当我穿上天蓝色的工作服,成为一名磨工的时候,我只有十八岁。
我的师傅展大鹏是我们车间、甚至可以这样说,是我们整个轴承厂的骄傲。自从我成为一名磨工,我经常说的话是,我是展大鹏的徒弟了。几乎在小城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提到师傅展大鹏,没有人不知道他是一名劳动模范,并且,是受过中央领导人亲切接见的劳动模范。这个具有非凡意义的男人,创下了连续十年无废件的记录,人们都说,他生来就是干磨工的,那些轴承,无论需要磨内孔还是外圆,无论需要磨成半月形还是凹槽形,只要经了他的手,就像有了灵性一样,乖乖听他的摆布。有些年龄大的女工友在背地里说磨床是展大鹏的女人,她们说,只要有磨床,展大鹏这辈子没有女人都行。
事实的确如此,我师傅展大鹏教我的第一课并不是磨削技术,他很深情地抚摸着磨床,告诉我说,要把这东西当成自己最亲的亲人来爱。他说他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有一种熟悉和亲近感。
我很惶恐地抚摸着冰凉的磨床,希望能够产生他所说的那种亲近感,但是我很失望。我想我可能跟展大鹏抚摸着的那东西没有缘分。
工厂里的气氛极其热烈,大喇叭里每天都在响着几首情绪激昂的歌曲,工友们在这些歌曲里鼓足干劲进行着大生产。我的师傅展大鹏最喜欢听的一首歌是《我们走在大路上》,在厂区宿舍门口,人们经常可以看到他端着搪瓷缸子,一边喝水一边眯着眼看一棵槐树,槐树上放着一个大喇叭。他很高兴厂里把其中一个大喇叭放在他宿舍门口的槐树上。在他看来,这大喇叭仿佛是专门在为他唱歌。
而我更喜欢听的是另外一种音乐:京剧。我想这可能是缘于我的父亲。我父亲经常在家里拉一把京胡,他拉的不是《我们走在大路上》,也不是《我为祖国献石油》,他拉的是《苏三起解》、《红娘》、《锁麟囊》、《四郎探母》,在我听来,这些很柔软的音乐远远要比厂里放的那些革命歌曲要好听。有一次我哼着很柔软的京剧端着脸盆经过展大鹏门口的时候,他很吃惊,说,小葵,你唱得真好。
那时候是春天,槐树开出一串串花朵,白中透着氤氲的柔软的浅绿,香气袭人。我师傅在后来的某一天向我吐露了一个秘密:就是在那一天,他忽然爱上了我。他觉得我当时的样子太好看了,我挽着袖子,端着脸盆,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工作服,头发上别着一只红色发卡,很快乐地哼着听起来柔软迂回的音乐,生机勃勃地走在槐树下,槐花一串串地开在我的头顶上。
展大鹏向我吐露这个秘密的时候,已经是一九六七年的春天了,那个时候我照旧走在槐树下面,但已经不再快乐地哼唱那些柔软的京剧了。那时候我在拼命忘掉一个名叫程月龙的人。
我父亲拉着京胡给我讲过很多角儿,其中包括唱小生的程月龙。我父亲说程月龙是唱戏的天才。我父亲还说,你到了城里,就可以去听程月龙唱戏了。程月龙是红星京剧团的,于是我在磨床前经常想像红星京剧团。进厂满一个月的时候,我领到了生平第一笔工资,十五块钱,我拿着钱去剧院看了看海报,然后花五毛钱买了一张戏票。
那天晚上我很兴奋,回到宿舍之后,我告诉舍友小苏,我看到了程月龙。小苏问我程月龙是干什么的,我说一个唱小生的京剧演员,小苏说,京剧有什么好听的,累死个人。我觉得我跟小苏在听什么的问题上存在着分歧,她喜欢听展大鹏爱听的那些大革命歌曲,或者说,因为展大鹏喜欢听那些斗志昂扬的歌曲,所以小苏也喜欢听。我在床上睁着眼很幸福地叹气,小苏也在很幸福地叹气,她翻过身来对我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她说,我喜欢你师傅展大鹏。
小苏喜欢上了三十多岁的展大鹏,这有些超出我的预料。我师傅展大鹏是个家喻户晓的劳动模范,但他不是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首先他长相平平,其次他似乎从来不考虑谈恋爱结婚这些事情,很多好事的人极力想帮这个劳动模范说成一门婚事,都遭到了展大鹏的极力推挡,时间长了,好事的人慢慢少了,一些传言开始在厂里悄悄形成:展大鹏那方面肯定不行,所以他把磨床当女人。
一个那方面很有可能不行的男人,被小苏很热烈地喜欢上了。她说她要追求展大鹏,只要他一天没结婚,她就不放弃对他的追求。
而我却热烈地喜欢上了程月龙。那年的春天和夏天里,我频繁地光顾小城里唯一的一家书店,去买戏曲书刊和画报,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站在台上唱戏。这样,我遭遇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午后,那个午后是我一生当中一段命运的一个结束和另一段命运的开始。
那个午后,我踩着蝉声一步一步走向书店的时候,程月龙也在蝉声里一步一步走向书店。他看到我在津津有味地翻看一本戏曲书,阳光透过窗户在我脸上落下来,照亮了我红色的发卡,柔软的头发,光洁的鼻翼和手指。程月龙在这个小城里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痴迷于一本戏书的姑娘,他多次光顾这家书店,卖戏曲书那个柜台几乎没有什么人。
程月龙悄悄站在我身后看了我很久,然后离开了。他站在路边一棵树下,听树上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叫唤,看对面百货商店露出来的一角柜台。后来,他看到我从书店里走了出来,很轻快地走到树荫下。那个午后我跟程月龙一前一后走在小城七月的树荫里,从耳朵街走上罗锅桥,经过白石路,一直走到轴承厂。他在我走进轴承厂大门以后转身离开了,而我对他的尾随一无所知。但在那个命定的午后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在路上我两次回过头朝来路张望,都没有发现走在我身后的程月龙。
从那以后,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从传达室收到一封信,空空的信封里夹着一张戏票,我拿着这张戏票到剧院里看有程月龙演出的戏。一个匪夷所思的神秘事件光顾了我的生活。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程月龙在书店里对我说,如果你想学唱戏,我可以教你。那天黄昏,书店里满溢着不可思议的光线,一盆不知道什么名字的花在窗台上静静开放着,我惊讶地看着从舞台上走下来的程月龙,就像看着一段神话故事在眼前一点一点真实地摊开。
我的师傅展大鹏很奇怪,为什么他的徒弟对自己的工作一直不那么在行。在他看来,轴承厂所有的姑娘都没有他徒弟小葵聪明伶俐。他看到她总是很不开心地站在磨床旁边,手里拿着磨件和尺子,一筹莫展。
事实上,我一筹莫展除了因为磨出来的东西总是超过规定误差很多,还因为我的师傅是一名十年无废件的劳动模范,如果分给我一名不是劳动模范的师傅,可能我不会如此一筹莫展。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师傅不知道怎么听说我总是到剧院里听戏的事情,当然,他不仅仅听说了这一件事情,他还听说我喜欢听戏是因为喜欢上了一个唱小生的男演员。我师傅很不高兴,他说,小葵,要踏踏实实地当一名好磨工,不要去想不应该想的事情。
什么事情是应该想的,什么事情又是不应该想的呢?我觉得,我应该想的不是冰凉得让我一筹莫展的磨床,而是美妙的京剧和美妙的爱情。轴承厂里的那
些姑娘们在车床和磨床旁边比学赶超的时候,我在跟程月龙谈恋爱。程月龙是一个多么好的男人啊,我父亲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跟这个人谈上恋爱。他陷入长久的思考之中。思考过后,他又陷入一段我认为大可不必的忧心忡忡之中,他说,小葵,剧团里太乱了。我说,乱去吧,只要程月龙不乱就好。
我父亲的忧心忡忡也许不无道理,他认为他女儿跟一个京剧角儿谈恋爱,这风险太大了,我们之间的差距是那么大,这件事情无论何时想起来,都叫他难以置信。如果哪一天这个唱戏的男人爱上了别的姑娘,他女儿就嫁不出去了。一个被抛弃了的女人,谁还会要呢。
我坚信程月龙不会抛弃我,就像他不会抛弃唱戏一样。在我们的恋爱还没有谈到论及婚嫁或者互相厌倦的时候,我们遇见了意想不到的陷阱,这陷阱是强悍的命运挖掘的,它大张着口子,在我们兴高采烈奔向不可知的命运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吞噬了我们。在某个无法预知的深夜,程月龙被一些人关起来了,他们让他交待很多事情,这些事情包括他的海外关系,他曾经改编过的一出鬼戏《李慧娘》,他们说他有可能是国外潜伏的间谍,否则他为什么要改编那样一出戏,它是一棵显而易见的毒草。
程月龙怎么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那么恨他,他们把他关在屋子里让他交待问题。为此他写了几万字的交待材料,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却被他们全盘否定。他们循循善诱,希望他交待他做了如何让国家损失惨重的事情,让他明白他犯了怎样严重的罪行。
又过了一段时间,程月龙被放出来了,他被通知在剧团里打扫卫生接受改造。他们发给他一把笤帚,一根拖把,一块抹布,从此他整天呆在剧团的厕所里,打扫其他人拉下的粪便。
我相信程月龙不是间谍,更相信他改编鬼戏完全出自于他对戏曲高尚的热爱。在一个深夜我潜入剧团,看望接受改造的程月龙。我情绪激昂,决定做一件事情证明我对他的忠贞不渝。在一个杂乱不堪的道具房里,我敞开胸脯对程月龙说,他们不相信你,我相信你。程月龙哭了,他把头埋在我胸脯深处,说他不想活了,还有什么事情比不能唱戏更让他绝望的呢。
程月龙把一个男人绝望的眼泪和鼻涕涂抹在我胸脯上,然后抱住我,把迷惘和绝望还有愤怒发泄到我身体里。
事实证明那个夜晚我做了一件无比愚蠢的事情,我以为我交出和收获了高尚的爱情,而事实上,这些东西在强悍的命运面前,如同程月龙那些洋洋万字不知所云的交待材料一样卑微可笑。我所付出的代价是,第二天我被叫到厂长室里,接受几个绿军装的严肃拷问,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被记录在案,这种阵势让我惧怕。他们要求我把我所知道的程月龙叛党叛国的事情全盘交待出来,还有他是如何诱骗我失身的。
程月龙又多了一项罪行:诱骗或者说强奸革命女青年。
我说不是这样的,我们是在谈恋爱,我是自愿的。绿军装用严峻的眼神制止我的申辩,他说你不要乱说,要说真话。我说我没有乱说,你们不能冤枉程月龙,他不是间谍,更不是流氓,他只是一个演员。
走出厂长室的时候,他们要我回去好好想一想,想好了,随时接受再一次审问。
我很愤怒地回到宿舍,我的舍友小苏正坐在一把小板凳上洗衣服,我说你为什么要出卖我?
我亲如姐妹的舍友小苏对我的诘问没有丝毫愧疚,她站起来,甩着满手的肥皂沫,说对,就是我出卖你了!你别怨我,怨就怨你自己!怨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跟程月龙乱搞男女关系,怨你为什么勾去了展大鹏的心!
我说对,我怨我自己把你当成亲姐妹,我怨我自己是一个十足的大傻瓜!
那个晚上我跟小苏互相给了对方最恶毒的咒骂,最后小苏很激烈地把一盆肥皂水浇在我的脸上。
实际上,最恶毒的事情不仅仅来自于小苏对我的出卖,在又一次的审问中,绿军装把一个录音机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他们说,李小葵,你一味地替程月龙遮掩罪行,知道你得到的是什么吗?
我说我不知道,是什么呢?
绿军装很生气地说,李小葵,你别怪我们无情了,是该让你认清程月龙是一副什么嘴脸的时候了。绿军装摁下了录音机的开关。
极富讽刺意味的时刻到来了,我听到程月龙在录音机里很虔诚地忏悔,他说他作为一名多年被党培养的人民演员,没有经受住李小葵的主动勾引,现在他后悔莫及,他希望政府给他一次机会,让他重新做人,重新站到舞台上,为广大革命群众演戏。
我父亲的忧心忡忡不幸成为了现实。我觉得我父亲的想象力很有局限性,现实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在他的想象里,仅仅是有一天也许程月龙会抛弃我,而实际上程月龙所做的事情远比抛弃我要精彩。他生来就是个演戏的天才,他把这份天赋也用在了生活里。
面对那台录音机我无话可说,绿军装们在等待我的嚎啕大哭,及随后我对程月龙的激烈控诉。然而这些都没有发生,他们很不耐烦。我说,你们不要不耐烦,带我去看看程月龙,我只看一眼。
绿军装们认为我终于妥协了,他们带我去见程月龙。那是我对一九六六年最苍凉的记忆:程月龙蹲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身子躬成了一种奇怪的形状。他目力所及的四面墙壁都写满了红色标语。程月龙就蹲在那些剑拔弩张的红色大字中间,血一样的红衬着他混沌的暧昧的灰暗。这奇怪的场景太让人费解了,尤其是程月龙,看起来像一道难以破解的符号。
槐花又开了。我端着脸盆从槐树下面走过,我师傅展大鹏面色沉重地看着我。这个时候我已经出徒了,对于磨床,我依然没有产生展大鹏希望的那种亲近感,但是我磨削出来的零件已经没有太大的误差了。简而言之,我成了一名很普通的磨工。
展大鹏依然孤身一人,他拒绝了小苏的求爱。组织上开始为展大鹏着急了,一名受过中央领导人亲切接见的劳动模范,怎么能总是一个人生活呢?他们看到展大鹏不再像从前那么快乐了,于是他们安排很多姑娘跟展大鹏相亲,展大鹏像拒绝小苏一样拒绝所有的姑娘。后来人们都知道展大鹏喜欢的姑娘是臭名远扬的李小葵。组织上找展大鹏谈话,说,你跟普通人不一样,我们得为你的名声负责。展大鹏说,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给组织上提过任何要求,这次我希望组织上成全我。
我已经习惯了沉默,如果不了解底细的人看到我,会认为我是一个哑巴。他们对我说,李小葵,本来你是要被当成破鞋批斗和游街的,是展师傅极力阻止了这件事情。他是受过中央领导人接见的劳动模范,我们尊重他的每一个要求。我们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展师傅,照顾好他的身体,就是你对革命最大的贡献。
我父亲和我母亲都认为这是我最好的归宿了,一个被劳改分子睡过了的女人,能让一个劳动模范看上,他们认为这是我的造化。于是我母亲开始给我缝绸缎的被子,我父亲开始通知我们家的亲戚。我觉得我应该高兴,于是我做出高兴的样子,端着脸盆从槐树下走过,我遇见了舍友小苏,自从上次我们大动干戈之后,小苏搬出了我的宿舍。小苏淬了我一口,说,小婊子,走狗屎运了。等着瞧吧,不会有好结果的。
我不在意小苏淬我一口两口的,但是我在意小苏说我跟展大鹏不会有好结果。本来我一直没有给展大鹏一个明朗的态度,让小苏这么一激,我很生气,我端着脸盆拐进展大鹏的宿舍,对他说,我答应你了,我们结婚,越快越好。
我跟展大鹏的婚结得很热闹,由于展大鹏的特殊身份,小城里很多陌生人给我们送来了各式各样的礼物,他们很真诚地祝福我们白头到老。
但是我跟展大鹏真的能白头到老吗?我没有这个信心。新婚之夜我当然没有见红,展大鹏像所有遇见这种事情的男人一样闷闷不乐。但是不久之后他就说服了自己,再次爬到我身上,说,小葵,对不起,我不应该对你态度冷淡,这不是你的错。展大鹏在我身上很强悍地使着劲,充分证明了厂里那些女工们背地里给他下的结论是错误的。
此后展大鹏陷入了一个周而复始的怪圈之中:对我身体的迷恋无限扩大着他的欲望,而与此同时,对那件事情的耿耿于怀无限扩大着他的痛苦。这两种东西不可避免地要在他爬上我身体的时候发生激烈的碰撞,这碰撞左右着他对我的态度。他是爱我的,我承认这一点。如果没有那件事情,他会像呵护女神一样呵护我。即便有那件事情,在我们不做爱的时候,他对我也称得上呵护。但是只要我们一开始做爱,那件事情便控制了他,让他对我冷淡起来。
终于,久而久之,那件事情对展大鹏的控制力量越来越大,他开始打我了。第一次他从我身上下来之后,打量了一阵我的身体,然后使劲拧了一下我的乳房,第二次他拎着我的胳膊把我拽起来,朝着我的腿来了一下,第三次他揪住我的头发,把我从床上拖到了地上。此后,展大鹏频繁在我身体上挖掘可以下手的地方,我像一座宝藏吸引了他的探索欲望。而在这些探索结束之后,每次展大鹏都痛哭流涕,跪下来向我忏悔,求我原谅他。他扇自己的耳光,朝墙上撞自己的头,态度极其真实。
我觉得,按照常理,我应该想方设法摆脱这种生活,离开展大鹏,或者干脆离开磨工车间,离开轴承厂,回到我父母家里,如果有别的男人肯要我,我就跟别的男人过,如果没有,我就守着我父母过下去。但是事实上,我依旧在轴承厂里上班,跟展大鹏过着充满暴力的夫妻生活。没有人知道那些暴力。我甚至没有动过去厂里控诉展大鹏的念头。我采用一种漠视的态度来对抗展大鹏,我漠视那些暴力,漠视他留在我身体上的无数疤痕。那些疤痕算什么呢,我总是这样对自己说,李小葵,那些疤痕只是一些符号而已,就像你这个人一样,你也不过是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上的一个符号而已。
这样,日子过到了这一天:展大鹏将要冲刺十五年无废件的新高度了。每天我在厂宿舍走廊里的煤气上给展大鹏做花样繁多的饭菜,组织上说,照顾好展师傅的饮食起居,就是为他冲刺十五年无废件做贡献。我做很多的饭菜,煲很多的粥,展大鹏很幸福,每天睡觉前在日历上用笔勾去一天。我希望他快点把日子勾到全厂人热烈关注的那一天。等那天过去了,我打算拿上我的衣物偷偷溜走。
我开始整理我的衣物。我的衣服很简单,那些厂里发的工作服我统统都不打算带走,这样,我可以带走的衣服只有有限的几件。我整理了几件衣服,又开始整理其它东西,包括我的红色发卡,搪瓷缸子,牙膏牙刷。还有一些东西我犹豫着要不要带走。它们是我从书店里买的还有程月龙送给我的那些戏曲书,书里夹着他送给我的很多戏票。最后我决定把它们一起带走。即便我不想带走这些书,留在展大鹏这里又算什么事呢,我觉得那样做很不妥。我把这些衣物用一个纸箱子装好,放在床底下。
在我策划一待时机成熟就偷偷溜走的时候,程月龙给我写了一封信。在信里他很痛苦地向我做了一番忏悔,之后告诉我说,他对这个地方厌倦透了,即便现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批斗已经结束了,他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现在已经没有人揪住他的海外关系不放了,既然他为这个海外关系吃尽了苦头,那么他打算到海外去看看,他的那个海外关系完全支持他这么做。最后程月龙请求我在他即将去海外的时候,跟他见个面。
自从收到这封信,我总是想起两件事情,第一件是多年前的那个黄昏,从舞台上走下来的程月龙站在书店里对我说,如果你想学唱戏,我可以教你。第二件是绿军装们在我眼前放了一台录音机,他们说,李小葵,你别怪我们无情了,是该让你认清程月龙是一副什么嘴脸的时候了。
我反复地想着这样两件事情,想来想去,还是把信偷偷塞到了床下的纸箱子里。当然,我得为我的这个举动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很巨大:首先是展大鹏很巧合地爬到床底下翻找什么东西,我想他或许想找一个什么零件,这样,他看到了程月龙约我见面的信,再看看我准备好的那些溜走时要带的衣物,展大鹏很气愤,他觉得我完全有可能跟着程月龙到海外去。这怎么行呢!接着,展大鹏把纸箱子拖出来,对我进行哀求,求我不要离开他。其实,本来我并没有打算去见程月龙,但我既然下定了要偷偷溜走的决心,那就索性把这事摊开来算了,只是一个迟早的问题而已。展大鹏根本不相信我并没打算去见程月龙,他认为我这是在欺骗他,他更气愤了。最后,展大鹏发怒了。我漠视着他的愤怒,很希望他能到走廊的煤气灶上拿过切菜用的刀,把我砍死算了。
实际上展大鹏没有对我做什么过激的举动,他一个人喝了很多酒,把自己暂时麻醉了。展大鹏平时根本不能喝酒,这次他喝得太多了,第二天他手脚哆嗦,神情萎靡。这直接造成了一个无法挽回的后果:展大鹏磨坏了好几个轴承,他创造的连续十四年无废件神话到此为止了。
这样一来,展大鹏就病了,病得相当严重,到医院里一查,是癌。人们都说,展师傅这么多年是让这个十五年无废件的目标催赶着,没觉出自己的病来,如今目标一下子丧失了,估计人也很快就不行了。人们的议论暗合了多年前小苏的预言,我跟展大鹏果真没有白头到老。在我二十四岁那一年,我成了一个寡妇。但在别人眼里我还是受人尊敬的,无论如何,展大鹏都是轴承厂的—个神话。展大鹏死后,我把纸箱子里的衣物都拿出来,放回了原来它们呆着的地方。我没有必要溜走了,我也不想溜走了。我向领导要求到展大鹏的磨床上去工作,我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要在老展的磨床上工作下去。
我早已经不再唱戏了。展大鹏死后我忽然对磨床产生了无限的兴趣,我终于可以肯定:我找到了展大鹏曾经希望我找到的那种感觉。现在我觉得展大鹏的磨床就是我的男人,每天只要我一抚摸到磨床,心里就会无比宁静。我在宁静中磨削着一个一个形状各异的轴承,多年过去,我成为磨工车间无人可比的技术能手了。
这期间很多人试图帮我撮合一门婚事。他们觉得这样做展大鹏不会怪罪的。但我一律拒绝了。在我三十二岁那一年,我曾经的舍友小苏带了一个男人来见我。这个时候我跟小苏已经不再互相仇视了。我亲如姐妹的舍友小苏已经是一个小姑娘的妈妈了,她向我讲述女人神奇的生育,试图让我尽快亲身体验一下。而我没有这方面的念头了,如果展大鹏还活着,我或
许会丢掉那些年里我偷偷服用的避孕药,跟展大鹏一起生个孩子。现在展大鹏死了,我忽然后悔没给他生个孩子。
也许我对人们给我撮合婚事推三阻四是有原因的,这原因就是,命里注定有那么一个男人要让我再次经受感情的历练,这个男人出现在腊月里的一辆客车上,他坐在我的旁边,拢着胳膊很享受地打盹。如果没有车上突然掀起的一阵关于京剧的小浪潮,也许我们的因缘际会只限于这段有限的旅途,问题是,车到中途忽然上来一个提着京胡的人,这把京胡唤醒了昏昏欲睡的车厢,人们开始把注意力投向这个很热衷于表现的自拉自唱的人。但是这个男人的确唱得太难听了,人们拿出过剩的热情,邀请会唱戏的跟这个男人配合一下,娱乐娱乐枯燥的旅途时光。
我亲如姐妹的舍友小苏不遗余力地举荐了我,她站起来向车厢挥手,说这里有一位程月龙师傅的徒弟。
这样,我认识了坐在我旁边打盹的男人,下车前,他对我说,如果你想唱戏,我可以帮你。
这个男人看着我下了车,车门关上了,他把目光穿透车门,钉在我的后背上。我跟小苏在另一个城市的轴承厂呆了大约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里我不负众望地帮他们解决了一个技术上的小难题,等我返回小城,男人的信已经躺在传达室里。
我们之间的交往以平淡开场。作为一个离婚男人,和一个死了男人的女人,这样两个人开始一段感情,我想注定要以平淡开场。不久我们之间出现了问题,这问题跟我们彼此的过去无关:他希望我到他的城市里去,不要再继续做一名没有什么前途的磨工。他向我许诺,他完全有能力让我成为一个角儿。我当然相信他的身份和能力,关键是我如果走了,展大鹏的磨床交给谁呢?我不放心它的归宿。
我对他说,你永远也无法体会我对这个磨床的感情。因为我欠它的。他说,你欠一张磨床什么东西呢?我说,我欠它一条大红绸子做成的光荣结,我欠它一段光辉的历史。他说,那么我们把它买下来好了。我说,不,它只有在这个轴承厂,在这个车间,它才是一张磨床,到了别的地方,它就是一堆废钢铁了。
他无法理解我的话。于是我们很自然地产生了分歧,之后分歧越来越大。在某个黄昏他光顾我的宿舍,对我实施了一场肉体上的突袭,但没有成功。然后我们结束了。
此后我用了半辈子的时间,来等一个能理解我跟磨床之间关系的男人,不幸的是我没有等到。而这张磨床曾经的光辉历史,也不可能重来一遍。即便我的技术及在厂里的地位已经跟当年的展大鹏不相上下,却没有机会把他的光辉历史续写下去。很多个夜里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很苦恼地寻找原因。最后我把原因归结为命运。这玩意儿太强悍太匪夷所思了,它总是在我充满希望的时候使出一个小绊子,让我功亏一篑。它是在嘲笑我高超的磨削技术,还是在惩罚我呢?
而展大鹏的磨床已经老了,我多次被领导找去,进行一些跟这张磨床相关的谈话。由于这个磨床的特殊,领导对是否把它淘汰存有一些犹疑,而我固执地对每一任领导强调它还是可以用的,它并没有老。为了证明我说的是对的,我每天都详细检查它的每一个结构,给它上油,把它转得呼呼的。
即便如此,它也无法避免被淘汰的命运,终于有一天,它被作为最后一批老机器淘汰了。一切日新月异地发展着,更新更先进的机器被搬进了磨工车间,很多以往难以解决的技术难题不存在了,磨件粗糙度的下降和磨削效率的提高,都更有力地凸显了那个老磨床的苍老。
还可以聊以自慰的是,展大鹏的磨床没有像其它磨床一样作为废钢烂铁被处理掉,新任领导在来之前干过政工工作,比较注重凝心聚力那一套,在大搞厂文化建设的过程中,展大鹏的磨床被刷上清漆,竖在正对着大门的厂区大院里,成为了轴承厂的标志。
日子就这么流逝了。我像展大鹏一样,在墙上挂了一本日历,每天晚上用红笔勾去一个数字。我已经很平静了,平静地等待退休来临。
离退休还有一段日子的时候,平静被打破了。我呆了大半辈子的工厂要搬迁了,据说它要跟一个很有来头的大公司合并,具体说是人家收购了它。这个很有来头的大公司对竖在院子里的磨床不感任何兴趣,而那些厂领导根本没有精力去管这个没有生命的东西,它孤零零地竖在那里,衬着厂子消失前的杂乱。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所有房子都空了,窗扇被拆卸下来,一个个黑洞洞的缺口显现着破败和寂寞。
展大鹏的磨床竖在院子中间,是个很惹人反感的障碍物。搬家的车辆和人员闹哄哄地出出进进,大家都对磨床投去不耐烦的目光,有些人干脆说,把它推倒算了。它怎么能被推倒呢?它是轴承厂的历史,我对来来往往不耐烦的工友们说。但是大家对我的话无动于衷,有些人甚至向我投来不耐烦的目光,我读懂了他们的目光:一个老朽古板的女人。
我护在磨床旁边,希望它能完好无损度过这场搬迁浩劫,然后我打算去找新任领导,向他详细介绍它的历史。然而不久之后我感觉到它在我身后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一些碎铁屑稀里哗啦灌进我的脖颈里,凉凉涩涩的,我回头看了一下,磨床已经分崩离析了,一个人猛拉了我一把,说,李大姐,不要命啦!
黄昏的暗很密集地覆盖着那些充满缺口的厂房,锈迹斑斑的磨床一半仍然竖着,一半裂成很多个碎块,以倾倒的姿势堆在地上。这奇怪的姿势让我想起蹲在红色标语中间的程月龙,还有在病床上蜷成奇怪姿式的展大鹏。为什么这些人和事物的姿式都是如此奇怪呢,在那些奇怪的背景里,他们都像一些无可奈何的符号。
现在我每天早晨起床后,会到附近的街心公园里走一走,公园里有很多晨练的老人,后来我就加入到他们的行列当中了。其它的时光,我给自己做一日三餐,或者随时沉入一段睡眠,有时候是上午,有时候是下午,睡眠时间长短不一。在那些睡眠里我有时会梦见年轻时候的我,醒来之后我需要走到窗口去仔细辨认一下阳光在窗子的什么位置,以便确定接下来我该做什么事情,做午饭还是做晚饭。
我经常站在窗子里看外面的大街,大街上走着一些其乐融融的爸爸妈妈和孩子,有一天我看到邮递员朝我家的楼洞里走来,接着摁响了我家的门铃,他递给我一个国际航空信封,让我在一个小本子上签上我的名字。
我坐在沙发上拆开信封,首先看了看署名,不认识,然后看了看内容,是程月龙的儿子,他说他父亲刚刚于不久前去世,去世之前嘱咐儿子一定要找到我,然后告诉我:你痛恨着的人去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我也不清楚这些日子有多长,或有多短,总之在我生前最后一段时间我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我不像多数老太太那样清晰记得每一个或大或小的节日,然后在那天早晨提着篮子到市场上买回很多肉菜,给家里人做上一顿好吃的。我没有家里人,所以觉得没必要记得那些节日。连节日都没必要记得,其它那些平常的日子就更没有必要记得了。
所以我是在一个我也不太清楚是几月份的一天死去的。那天的天气没有提供给我用以辨认的特征,比如说雨,或者雪,或者毒辣辣的太阳,冷飕飕的风,总之什么也没有,一切都是混沌的,暧昧的,不清楚的。
我就在那样一个分不出月份和季节的日子里,看着电视睡在了沙发上,然后很快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蜷成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像一个令人费解的符号。接着,展大鹏出现了,他很诡秘地笑着,说,你终于来了。他伸出手来一挥,就把我拂去了,像橡皮擦字一样。我觉得我自己一下子消失了。我在梦里对着消失了的自己叹了一口气。说,李小葵,你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