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验

敛　羽

A

很多事情以后回想起来，都会觉得是那么不可思议。

那天吴迪下班以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市中心的图书城。

从图书城出来，天还很亮，亮得让人完全无法感觉时间已经是傍晚了。他走到公交站台，等车，上车，坐下，脑子里开始盘算起晚上需要做的事情。

这是一个很宁静的傍晚，公交车里也很安静，吴迪有些昏昏欲睡。他斜倚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浏览着窗外流动的行人和建筑。

车在一个路口处停下等红灯，忽然一个行人引起了吴迪的注意。那人是从马路对面走过来的，吴迪看到他的一瞬间他已经走了过去。可就在这转瞬间，那张面孔却让吴迪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扭头去看时，却只能看见那个人的背影。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看错了。

正在这时公交车启动了，吴迪赶快起身跑到车门边。一过路口就是站台，车门一开，吴迪第一时间跳下了车，幸好还是绿灯，他边向着前面的背影追去边喊了一声，可前面的人并没有停下。

等到吴迪气喘吁吁地跑到那个人面前时，他才停下了脚步，有些诧异地打量着吴迪。几乎在同一瞬间，两人都认出了对方。

“家仁！果然是你！”

“吴迪！”家仁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微笑。

B

此时此刻，吴迪已和家仁坐在一间小餐馆里。餐馆并不大，但环境不错，也很安静。吴迪点了菜，两个人一块儿喝茶聊天。

家仁是吴迪的大学室友，那时寝室里有八个人，大家相处得都很好。家仁是寝室里最年长的，大伙推举他当寝室长。家仁忠厚善良，是班上出了名的好好先生。毕业以后大家就各奔东西了，吴迪还以为家仁去了外地，没想到今天居然会在路上碰到。家仁比以前瘦了，但依然显得很精神。

“家仁，你现在在哪里工作呢？”

“混呗。在朋友开的一家小公司。”家仁的声音还是那么四平八稳。

菜一盘盘地端上来，都是大学的时候寝室兄弟们喜欢点的菜。吴迪和家仁聊着以前学校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回忆着一起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平时不喝酒的两个人一次次地将手中的啤酒干杯。对吴迪来说，再一次见到家仁，真的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不醉不归！”

C

吴迪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头还有些痛，看来昨晚确实是喝多了。他起身去洗手间，看到麦克正在厨房里做早餐。煎鸡蛋的香味让吴迪感到饿了。

“你醒了？”麦克磨着手中的咖啡豆，转过脸问吴迪。

“嗯……我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很晚。你的朋友把你送回来的。吴迪，看来你喝了很多酒，这可不太像你的作风啊！”麦克微笑着打趣吴迪。

吴迪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学时候最好的一个朋友，难得又见到他。你知道中国人的传统的，酒逢知己千杯少啊。”

“理解。对了，你的朋友留了一张纸条给你，我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好的。”

D

整整一天，吴迪都在想着家仁纸条上的内容：“吴迪，谢谢你！这是我几个月以来吃得最差的一次，也是最好的一次。有空来我这里坐坐。”后面留了一个地址，却没有电话号码。吃得最差的一次，也是最好的一次？吴迪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家仁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而且纸条上没有留下电话也有些奇怪。吴迪决定下次有时间的时候去家仁那里看看，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的几天紧张而忙碌，但是吴迪始终没有忘记这件事。等到了周末，他推掉了一些其他活动，拿着纸条，一路找到了家仁的住处。这是一个有些偏僻的住宅小区，环境倒是非常好，处处都有花草，空气中弥漫着自然的香气。吴迪向保安咨询了一下，找到了9栋12B室。

吴迪按下门铃，却没有任何声音。他只好敲门，金属门响起清脆的声音。十几秒之后，门从里面打开，家仁的笑脸露了出来：“欢迎光临！”

家仁打开客厅的吊灯，柔和的白色光线点亮了房间。房间里很简单，只有一些基本的家具，装修也很朴素，这倒是很符合家仁一贯的简洁风格。

家仁泡茶的时候，吴迪走到客厅角落的书橱欣赏起来，他顺手抽出一本书，名字叫《人的进化》。吴迪翻了几页，发现里面有许多笔记。

“你还是这么喜欢读书。”吴迪转身对家仁说，这时候家仁已经把茶端上了桌。“大部分都是大学时买的，现在已经很少买书了。来，坐吧。”

还没等吴迪开口，家仁已经笑了：“吴迪，你应该不是来看我，而是来问问题的吧。”吴迪也笑了，喝了一口手中的茶，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了家仁上次留下的纸条。“对，我就是来问这张纸条的，什么意思啊？”

“吴迪，你果然还是像从前那样好奇。”家仁端起了手中的茶。“你刚才已经喝过了，觉得这茶怎么样？”

“说老实话？一般的茶而已，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问题就在这里。”家仁品了一口茶。“我们的茶是从同一个茶壶倒出来的，可我喝的，却是上等的龙井。”

吴迪疑惑不解地看着家仁，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家仁好像早就知道吴迪会有这种反应，他把自己的茶推向吴迪：“不介意的话，尝一下吧。”

吴迪喝了一口，发现和自己喝的茶完全一样，不过是普通的绿茶，他更加觉得奇怪了。

“和你杯里的茶是一样的，对吗？”家仁忍不住要笑出声。吴迪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了解家仁，知道他不会乱开玩笑，所以他没有做声，等着家仁的解释。

“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吃的是什么菜吗？”

“腐竹、土豆、鱼……拜托，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吴迪，你知道我从来不会乱开玩笑，也不会骗人的，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相信相信。大哥，你就别再卖关子了，行不？”

“好吧，说来话长……”

E

这几天吴迪都没有睡好，每天都会反复地想着家仁告诉自己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家仁在读大学的时候就对生物和化学十分痴迷。对他来说，人体就像一台十分精密的机器，毕业后，他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生物公司，继续研究自己钟爱的生物。

家仁告诉吴迪，最近自己的研究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他解释道，人的所有感觉，包括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等等，全部都是大脑所控制的。在得到一个外界信号刺激以后，大脑给人体一个相应的信号，人体也随之作出一个相应的反应。比如说，你喝了一口绿茶，大脑会告诉你你喝的是绿茶，你的口腔里就会感觉到绿茶的味道。这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人根本感觉不到这个过程。

可如果大脑对外界的刺激下达了一个错误的信号呢？家仁告诉吴迪一个很有名的实验。一名心理学家告诉一名被固定在座椅上蒙住双眼的死刑犯，他将被割腕执行死刑。心理学家用刀片轻轻地划了一下死刑犯的手腕，随后拧开身边的水龙头。死刑犯可以清楚地听到水滴缓慢地一滴滴下落的声音。半个小时以后，死刑犯死了！他身体的一切迹象都表明他的死因是失血过多，可事实上他没有流一滴血！他的大脑误以为身体在流血，所以给身体下达了错误的指令，而身体则作出了相应的反应。

其实催眠也是利用了大脑的反应使人作出违反常规的行为。如果可以人为控制大脑对外界的反应呢？家仁告诉吴迪，他已经做到了这点！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大脑，对外界作出和常人不同的反应。普通的绿茶，在他的嘴里可以是上等的龙井，当然，也可以是普洱、可乐，甚至是白开水的味道；一碗米饭，也可以变成一盘牛排。

家仁平时吃的都是粗茶淡饭，可他却可以通过控制大脑，使自己尝到的饭菜变成山珍海味。对家仁来说，一切感受都可以改变，任何东西都可以变成他所想要的，当然，这只是对他个人而言，其他人眼中的依然是原来的东西。

这样一来，那张奇怪的纸条就不难解释了。那天家仁与吴迪重逢，非常高兴，在吃饭的时候他并没有刻意控制自己的大脑，品尝到的是和吴迪一样的饭菜，而不是平时在大脑控制下的山珍海味。这就是家仁“吃的最差的一次，也是最好的一次”的真正含义。

这样一个离奇的故事，换作第二个人告诉吴迪，他肯定会一笑置之，可从家仁口中说出来，却是那么真实可信，吴迪甚至自己尝试把面前的绿茶想象成开水，可入口的感觉却依然是绿茶，他无法欺骗自己的大脑，可家仁却做到了！

家仁还告诉吴迪，自己正在做进一步的研究，希望能够在控制自己大脑的基础上，也可以控制别人的反应。催眠别人是让别人进入无意识状态，可家仁要做的，确是让人在清醒的状态下接受自己的信号，得到和自己一样的感觉。

F

今天是麦克和吴迪约好一起吃饭的日子，他们还是在经常去的一家咖啡厅见面。麦克一坐下来就开始高谈阔论，聊他所感兴趣的人性。可吴迪却一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好像根本没有听麦克在说些什么。后来麦克实在忍不住了，问吴迪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吴迪拗不过他，就把家仁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吴迪还告诉麦克，他已经帮家仁做了几次试验，让家仁想办法控制自己的大脑信号，但还没有成功。

这下麦克可来劲了，以前只有小说里才会出现的事情现在居然变成了现实。他迫不及待地让吴迪带他去见家仁，

两个人连饭都没有吃完就结了账，急匆匆地打车向家仁家赶去。

G

敲了好半天门，家仁才出来。他和上次吴迪见到时的样子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显得更瘦，甚至是憔悴，眼窝深陷，两眼布满了血丝。他见到吴迪，一把就把他拉了进去，完全没有注意到麦克的存在。“来！快来帮我试验一下，快成功了！”

吴迪和麦克在客厅的沙发坐下，吴迪刚要向家仁介绍麦克，家仁已经端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来，吴迪，集中注意力看这杯水！”

吴迪只得照着家仁的指示去做。家仁反复地向他传输杯子里是绿茶的信号，可吴迪却始终无法尝到绿茶的味道，对他而言，杯中始终是清水。

家仁变得急躁起来，他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口中念念有词，还不时地搓着自己的手指：“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看到这种情况，知道想和家仁聊其他的是不可能了，吴迪和麦克只能告辞。临别前，家仁紧紧抓着吴迪的双手，眼中射出狂热的光芒：“你下次再过来吧！我一定会成功的，一定！”

H

又过了几天，吴迪一直没有家仁的消息，他有些担心，便叫上麦克一起再次来到了家仁家，可门却是紧锁的，门上用粉笔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吴迪问了一下左邻右舍，没有人知道家仁的下落，都说几天前看他出去就再也没回来过。

“看来他还是失败了。”麦克对吴迪说，“想以一个人的力量来对抗自然界的规律，这实在是太难了。正常人是承受不了这种压力的。希望他不要出什么事，能够好好地休息一下。与自然界对抗只会受到自然界的惩罚，即使是最精密的人脑也不例外。”

吴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却非常难过。他知道家仁实在是太想证明自己了，并且已经成功了一半，却在追求另一半的时候失败了，这对他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他一定无法面对。

这件事过后很久都没有家仁的消息，吴迪后来又去过他家几次，可始终没有见到家仁。后来和麦克两个人聊到这件事还会感慨一番。吴迪真心地希望，有一天家仁会再次站在他的面前，面带微笑地告诉他：“吴迪，我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