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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一场雪

2009-05-22李发强

彝良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龙川危房乡政府

李发强

雪终于停了。灰蒙蒙的天空突然敞亮,晃得人睁不开眼。四十岁的村长林金福正在村委会办公,突然听见门外有嚓嚓嚓的声响,他打了个寒噤,拢着手从办公室出来,眯缝着眼看了看天空。天空居然有太阳在躲躲闪闪。屋檐的冰凌上断断续续地滴着水,水滴在冰雪上,马上没了踪影。公路对面,那些没倒的电线杆间,被冰凌裹得有胳膊粗的电线低垂着。偶尔有一处突然断裂,冰凌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前面的山林里,偶尔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断枝把雪花弹起来,林子里不时腾起一阵阵白色的烟雾。

化雪了。林金福想,这个寒冷的冬天终于就要过去了。

他下了楼,站在村委会门口,感受着这久违的阳光。阳光虽然似有似无,却也让他激动,他已经近两个月没看到一点阳光了。突然,大地似乎颤抖了一下。他吓了一跳,以为是地震,低头看看,水泥地板果真裂了条细小的缝。他赶紧双手抱头,逃似的跑到院坝里,心咚咚地跳。他紧张地站着,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可是再没有异静情况,除了远处林子里的嚓嚓声,四周很安静。林金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由于突然的受热,水泥地膨胀,地板就被撑开了裂。他望了望前面公路边的小学校。那是一所废弃的学校,石头砌的墙体裂了缝,有一堵墙壁还向外倾斜。因为是危房,怕出事,所以不敢再用。这一年来,学生上课是在村委会的会议室和租借的民房里。村里多次去找过乡政府,要求修新学校,可是拖到现在一直没有下文。

林金福踩着积雪踱到学校门口,又瞧了瞧墙上那几道裂缝。裂缝似乎更宽了,拉得也更长,从墙檐一直到墙根。这几天,林金福一直担心墙体会倒。那么大的雪,房顶上的瓦已经腐朽,厚厚的一层冰雪压在上面,他怕房子承受不了。他最担心学校垮下来砸伤路人,好在这段时间天冷,很少有孩子在学校周围玩耍。尽管如此,他还是用红油漆在墙上写了“当心房屋倒塌,请绕行”的警告标语。

自从当村长以来,林金福就想把学校修好。去年,他听说香港的苗圃行动机构要在罗莆乡援建两座希望小学,就写报告到乡政府,要求把其中的一座建在他们龙川村。龙川海拔高,边远闭塞,经济落后,是罗莆乡最穷的一个村。村里的学校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建的,年久失修,成了危房。管教育的张副乡长告诉林金福,目前全乡的学校有多处危房,而以龙川村、坪上村和大坝村最为严重,因此,乡里决定在这三处选两个地点修建希望小学。林金福说,龙川的学校已经不能正常上课了,请乡政府务必先考虑龙川。张副乡长说,建苗圃希望小学是香港人出钱,最终的决定权还得由他们实地考察决定。原则上,要把学校修在交通条件好的公路边。林金福说,这样说龙川就更符合条件了,因为我们龙川小学恰好就在公路边。张副乡长说,可是政府也考虑过了,你们龙川离乡政府有三十里,太远了,虽然有公路,但是路不好,人家香港人来,你叫他们怎么去考察?林金福急了,说,希望小学就是应该修在最落后的地方,这样才有实际意义。张副乡长说,我们会尽量给你们村争取,因为苗圃行动小组来考察的时候,还需要我们带着他们去,地点由我们给他们推荐。林金福说,只要给我们龙川一个名额,我还可以发动我们村的老百姓集一定资金,修建学校的一些附属设施。张副乡长说,集资是一定要搞的,人民教育人民办,办好教育为人民嘛。

林金福一回龙川,就召集村委会成员和各社长开会,谈集资的事情。虽说是自愿集资,但是为了保证筹到资金,村委会决定按人头摊派,一人十块。这样,全村三千二百多人口,除掉一些特殊户,村上共集了两万五千多块。林金福以为在龙川建希望小学的事情十拿九稳了,没想到机会还是让坪上村和大坝村争去了。一想到这件事,林金福就责怪自己大意。人家坪上和大坝为了学校的事使出了浑身解数,为什么自己就那么死脑筋,竟幻想着等人家送上门来呢?

有人说坪上是占了地利。坪上村离罗莆最近,不到五公里。更重要的是它的村委会和小学是在县乡公路边,很打眼。希望小学修在那里是理所当然的事,过往的车辆都能够看到。可是有知道点底细的人说,坪上村暗地里送了东西给管教育的张副乡长。因为苗圃行动小组的人一到龙川,张副乡长就带他们去了坪上村。当时苗圃行动小组的人一看到坪上小学破旧的房子,又看到破墙上用石灰刷的“备战、备荒为人民”和“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老标语,就马上拍了板,决定把希望小学修在坪上村。

而苗圃行动小组把另一所希望小学修在大坝村,实在是大坝村占了人和的缘故。那天苗圃行动小组的人从坪上村回到罗莆乡政府,正在政府会议室开会,大坝小学的跛腿王老师突然就拄着拐杖闯了进去。

王老师说我要找苗圃行动小组的同志。组织会议的张副乡长说,我们正在开会,有事你等会后再来。

王老师说我有事,现在就要找他们。张副乡长脸色不好看,可是不好发作。他把王老师拉到门外,说你还是老师呢,怎么这样没礼貌,这里有香港专家!

王老师大声说,我就是要找他们。

这时一个香港人说,你找我们有什么事,请过来说。

王老师过去,给里面的人递烟,可是没有一个人接。那个香港人说,你先说事情。

王老师说,我恳求你们把希望小学修在我们大坝村。

香港人说,为什么要修在大坝村?

王老师说,因为大坝村的学校已经不能用了。很破。

香港人说,这些情况我们知道,在贵县有很多学校是危房,我们正在尽我们最大的努力筹措资金为你们解决困难。你先回去,你说的情况我们需要考察和集体研究后再决定。

王老师突然跪下来,带着哭腔说,我代表大坝小学的一百二十三名学生求你们,把希望小学修在大坝村!

众人都傻了眼。有人马上去把他扶起来。

跟随苗圃行动小组来的还有两个记者,一个是香港的,一个是省报的。香港记者问王老师:请问您是老师吗?

王老师说,我是大坝小学的老师。

香港记者盯着王老师的脚,欲言又止。张副乡长解释:他是我们大坝小学的王老师,代课三十多年了,因为成绩突出,去年被破格转为正式教师。他的腿不方便,那是在上课的时候楼板突然断裂,他从二楼摔到一楼摔坏的。

王老师的事迹感动了在场的人,大家立刻驱车到大坝村,决定把另一所希望小学建在那里,王老师的事迹还上了香港和省上的报纸。

等林金福知道在龙川修希望小学的事情落空的时候,苗圃行动小组的人早已经走了。他一面骂坪上和大坝村的人不要脸,一面又怪自己笨。人家为了学校的事情能够想尽办法,自己咋就没想过用点办法去争取呢?僧多粥少,不把碗递过去,还想有人家喂到你嘴里去吗?

怨归怨,修学校的事情还得解决。林金福又写报告给乡政府,另外又各递了一份给县政府和教育局。可是全县学校的危房那么多,不是一份报告就能解决的。一转眼,一年又过去了,龙川小学的危房依旧是危房,而且那些裂缝开得更宽更长了,那堵墙也更倾斜了。

林金福以为化雪之后,天气就会好起来,因为立春已过。可是老天似乎在开玩笑,雪才化一天,天

又阴霾起来,浓浓的雾气充斥着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气温又骤然降下来,而且似乎比前几天更冷。天空有一些细如盐粒的白色颗粒落下来,一着地,就仿佛被磁铁吸着了一般,马上变得僵硬。然后,一场大雪又铺天盖地下起来,很快结成了冰。各社的灾情报上来了,各家各户的洋芋差不多都冻坏了,有的猪也冻死了,有的房屋塌了。最严重的是林木。龙川是高寒山区,自从国家实行退耕还林的政策后,很多人家的坡地都栽种了松树和杉树,结果,那些才胳膊粗的树木几乎都被压断了,有的连根翻起,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让人心疼。

林金福又在郁闷中度过了几天。几天后,天明亮了一点,似乎要放晴了,可是又飘起雪花来。看看小学那座危房,居然还没被压倒。他真希望它马上垮了,免得颤巍巍地立在那里吓人。

乡政府村干部去罗莆开会。平时大家去罗莆是骑摩托车,可是现在路很滑,不能骑车。他们到乡政府大会议室,见里面已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大部分是村干部,台上除了乡政府的,还有县政府的一个副县长。从会上得知,明天市长要到罗莆视察灾情,听说龙川村受灾最严重,因此决定到龙川看看。而龙川最严重的又数田头和半坡两个社,因此乡政府就把视察现场安排在半坡。另外,电力部门也将组织抗灾抢险队到罗莆救灾。为了配合上面的行动,乡政府组织了几个救灾分队:“民兵救灾小分队”、“教师抗冰救灾队”、“农民抢险救灾队”。乡政府要求,龙川村也要组织几支声势浩大的队伍投入到救灾中去。为了防止视察灾情的领导临时改变线路,各村也要做好准备。

总之,我们既要让上面的领导了解到灾情,又要让他们看到我们战胜雪灾的勇气和决心!副县长说。

会后林金福带着龙川的村干部去问张副乡长,什么时候修龙川小学?

张副乡长说,这事退后一步讨论,当前的任务是救灾,救灾压倒一切,这是政治任务!

林金福说,学生马上又要开学了,不能再拖!老百姓已经集了资,放在银行里都要长霉了,总要让我给大家有个交代!

张副乡长说,现在不说这个,你赶快回去组织救灾分队,明天不仅市长要来龙川,还有很多记者,电视台和报社的都有,如果谁无事找事捅了娄子,乡政府只认你一个!

林金福说,他们来要呆多久?

张副乡长说,一般情况,都是看一眼就走。雪这么大,天这么冷,路又滑,谁还有兴致看风景?不过也难说,市长是新任的,据说很务实,所以,我们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林金福说,我知道乡政府有困难。不如这样,我找市长要钱修学校!

张副乡长眉头一拧说,你是想找死啊?你这不是明摆着添乱吗?

林金福说,我只是想修好龙川的学校,让龙川的学生有个正常的读书的地方。大坝小学的王老师能够下跪争取,我找市长要钱修学校又会怎样?还不是为了老百姓嘛,怎能说是添乱。

张副乡长说,林金福我警告你,学校的事情等雪灾过后我们会研究,明天你要给乡政府闹出什么乱子,后果完全由你负责,你自己掂量着瞧!

事情没有结果,林金福和龙川的村干部们只好怏怏地回去了。在龙川村委会门口,他们停下来,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学校。房顶上的雪太厚,有的地方虽说瓦片没了,那些敞开的缝隙却被积冰盖上了。可是他们知道只要冰雪一化,那些“天窗”又将敞开。墙壁上的裂缝像张开的嘴巴,似乎在叹着气。公路从操场经过,虽然学校的墙体几面都有裂缝,不过正面的裂缝很小,大口还在后面。

副村长开玩笑说,这口子开得不是方向,要那些大口子是正对着公路的,说不定市长的车队从这一过,他们就看见了。那样,说不定我们的新学校就有指望了。林金福看着那些裂缝,若有所思地说,我有个主意,不知行不行。副村长说什么主意?林金福说,这房子是危房,对不?大家疑惑地点了点头。林金福说,既然是危房,又遇到这么大的雪灾,肯定会倒塌。副村长说,可是现在没倒啊。林金福说,说不定今天晚上就倒了。副村长拍了拍墙壁说,虽说这裂缝很宽,不过墙体厚实,怕还得过三五年才会倒。林金福说,不倒我们可以想办法啊。副村长疑惑地说,你是说我们把它弄倒?林金福说,反正这是危房,随时都可能出事情。我们把它弄倒了,既消除了安全隐患,又有了修新学校的指望,这是一举两得的事。副村长说,要是乡上知道,我们就死定了!林金福说,我们这是消除安全隐患,犯不起法。再说,我们不告诉乡上,他们怎么会知道?副村长说,我还是有点担心。林金福说,有什么担心的,真要坐牢,老子一个人去坐!

天快黑的时候,雪还在下。几个村干部开了个短会,决定拆除小学的危房。他们扛来一些长木杆,抵在墙上,以防止墙体倒向外面砸伤人,然后找来钢钎,在墙角挖洞。这个作业非常危险,他们戴上安全帽,一边干一边观察,随时准备跑开。很快,一堵墙的下面被他们挖出了一个宽宽的洞口。房子还没有倒塌的迹象,大家又转到另一侧去挖。然后他们听到了细微的嚓嚓声,就赶紧退后。墙没有垮,可是上面有尘土掉下来。他们相视而笑。林金福说,大家注意安全,我们把抵在墙上的木杆拿开,墙没有了支撑,一定会倒。他们小心翼翼地把木杆撤了。当最后一根木杆拿开,房檐上有一大团雪掉下来,在空中飘飘洒洒。这时候的雪下得很大,他们站在公路上,一会儿,身上就白了。他们一边吸着烟,一边默默地看着那那座即将倒塌的房子,心里仿佛很轻松,又仿佛很沉重。然后,大家话也没说,把木杆扛回原处,拿着自己的工具回家了。

林金福没有回家。他进了村委会办公室,关上门。习惯性地拉了一下开关,屋子里依旧很暗,他才记得电已经断了一个多月了。打开窗户,他的目光盯在那座即将倒塌的房子上。那座房子斜在那里,身上裹着明明暗暗的白色。后来他感到很困,就靠在办公桌上睡了。半夜时候,他突然醒来,感到全身麻木。揉揉眼睛,外面仍旧是一片茫茫的白。他打开窗,见那座危房依旧岿然不动。怎么还不倒?他很焦急,要是明天早上还不倒,计划就落空了。他捶了捶双腿,拿起电筒,提着钢钎,推开门,踏着积雪朝学校走去。

林金福用钢钎拍了拍墙壁。墙壁很坚实,看起来一时还不会倒。他转到学校前面,推开一道门,想进去看看情况。刚进屋,就听到几声响,有东西从上面砸下来。他赶紧朝外跑,可是有东西挡住了他的路。他乱了方寸,朝空荡的地方奔。周围响起哗啦啦的杂乱的声音,他感到鼻孔里全是尘土,眼睛也被罩住了,接着,有什么东西砸在头上。他感到脑袋里嗡的一下,像钟鸣的声音。

墙倒了。外面,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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