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云
2009-05-22何万敏
何万敏
不是谁都会向云多看上几眼。不是。
我却盯着它,只要睁开眼睛,云朵就膛得满眼都是。躺在舒软的草坡上,我不时仰望几眼云朵,而云朵则静静地守望着它的影子以及我家那些散落在四处的羊儿。
高原灼热的阳光把人照射得浑身慵懒头昏脑胀。我懒得动,偶尔翻转身子,匍匐在地。整个候播乃拖村沉人寂静,也听不见鸡鸣狗吠从遥远的村寨传来。连绵的群山凝固,近处的燕子崖、连渣果峨和远方的黄茅埂,大多数山我却叫不出名字,大多数山连看也看不见,我只是感觉得到大山的存在,成片的群山逶迤相连,踏实生动。山中间的天空更加美妙,不管有云还是没有云的时候。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我是说我的故乡绚美无比。这里有我的快乐。自然宠坏了我。
对许多事情的明理也是自然教给我的,仅有的点滴知识,充盈云和风的唿哨,残留野草和羊粪的清香。山里的许多事情可想而知,实在不像印在书本上的文字,整齐划一,温文尔雅。村民们的脸庞写着漠然;尽管胸膛揣着火塘的温暖不息。我看重的是对于生命,经历总如时光般是一笔巨大财富,确实珍贵。
云从山这边上升,又从山那边滑下去。云的滑动牵引着我想象的翅膀,像羊群牵挂着我一样,我只能跟随它们的脚步之后,时疾时缓,追随而去,直至归家。羊儿悠闲咀嚼青草,草坡的绿色由深变浅,斑驳异常,羊儿打出的喷嚏,混合着泥土的芬芳。那么,是我的思绪飞翔到云的中央,穿梭其间,也被云所拥裹。闭上眼睛,是随风的翱翔。
有形而无形,有序而无序。
这样要不了几天,饱含紫外线的阳光就把皮肤灼成了黑红色,泛着健康的油亮。但现,在,我的头脑膨胀着,口干舌燥。粗糙的嘴唇开始干裂,增添了几道口子,浸出细小的血珠,玛瑙红般凝结在唇边。干裂时[肖无声息,且不疼痛,厚唇慢慢结壳,如长在坡地的一种野草,柔软却又锯齿般硬戳。
又像是许多沙粒抖撒在嘴唇上,细屑的沙粒趁我用舌头舔刮嘴壳的间隙,钻入咽喉,让喉管干涩发痒。本能使我对水产生强烈的渴求,连渣洛河辟开峻峭的山谷,浩浩荡荡流淌在山底,远远望去像是一节断断续续的羊肠子。我知道附近也没有山泉,有的只是对甘冽的想象与企盼……
有两滴水珠子就掉落在了我的干裂的嘴唇上,嗤嗤的声响跟水泼在了红火的枫炭上,或许还有一股袅袅青烟。而同时有另两滴水珠子分别掉落到了我的左脸颊和右眼睑上,非常奢侈地成了浪费。
水珠子从天而降,虽然在漫长的途中它不断挥发耗失,但我依然享受到了它加速坠落的力量,重要的是一丝滋润。但它不是雨滴。阳光洒在山谷与森林,云层也是稀疏与稀薄的。也并非幻象。水珠子是云朵赐予我的馈赠。因为它一直打量着我,看出了我的慵懒,还有对它的眷恋以及渴望。如果,真的泼下来一场大暴雨的话,落荒而逃的我,会有如此刻骨铭心的渴求吗?会不骂骂冽咧诅咒吗?
当我对云产生好感时,就开始对云的翻卷与腾挪、沉淀与冲刺,散漫与凝滞、聚集与逃逸心领神会了。尽管它只是栖居在辽阔的空间,就像彝人只是栖居在广袤的山野,但它并不冷漠,也不遥远,它富于体积,层次分明,质朴爽朗。云,是思想飞翔的方向,依恋云,也就会辨认得出自己的模样。
有时候,天是空廓的,没有广丝云彩。
或者,笼罩住全部天空,仿佛天空原本就是灰底色,从来就没有过云。
风吹拂山岗,云朵溜出来呼吸,摇曳的野花撑开缤纷的花辦。在云的升落中,一地草坡绿了,一片树林金黄。在云的迁徙中,大地收藏着无数秘密。此时,云是那么清亮、简洁。
城市上空的云却没有那么受看。太多尘埃悬浮空中,布置一层屏障,弄得云浑浊、朦胧,像城市的暧昧、诡异,压抑着匆匆忙忙的人及其幻想,氤氲燥热,惊惶失措。沉入黑夜,车马喧嚣,灯光魅影,各色嘴唇,逼迫云也涂抹上紫色眼影,媚眼惺忪地盯着浪荡在街头广场的人流,抿着嘴妖冶。闪烁的色彩早已把生活调弄得杂乱无章,却又远不及乡野的天空楚楚生动。有过错误的判断,有过铭心的失望。云成了诱惑的白玫瑰,奔泻的浊流,抑或惨痛的腥血。
看惯了云的双眼,碰见如此艳丽的色彩。顿感诧异。而且疼痛。这肯定伤害眼睛,所以在混浊的景色中我的视力逐渐衰弱。即使眼睛不再敏感了,心灵深处仍潜隐不适,惟一的激动仅仅是,翻开画册,我从凡高的绘画中重逢了久违的景致,有力的笔触能从大地奔涌而出,繁衍成一连串的弯曲,线条伸展开青色、白色、粉红色、紫色等色调的微妙天空,那是怎样的云哟。在暴风雨似的天空下,我的内心倘能勉强安宁与肃静。
赶着羊走得尽可能远一些,沿着一条放牧的小路,翻山越岭,翻山越岭。羊长出膘来,肥硕着矮小的身材,圆滚可爱。而我,领悟着自然文明,被炽烈的高原阳光驱赶、锻打、塑造,被密密的皓空云朵撕扯、磨砺、冷悯。我用全身心融入我的候播乃拖,我用心收藏了动情和激情。我想唱歌,我想画画,我想写作,但最想的还是去原野放牧、流浪。人与自然应该是有缘分的,诉说和交流的本质让这份缘分倍加珍贵。崇敬自然界的无限力量与可能,也就不避讳自身的无知与怯弱,不会自以为是,目空一切。缘分真使人获得太多的幸福了。
哉默默念叨着对云的理解,觉得自己的身心都在舒适;我在幻想的时空中仰望云朵,检点源自大地的审美意识,又一次目击了自己的生命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