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打电话,请到我家来
2009-05-22[前苏联]阿列克辛
[前苏联]阿列克辛
有时夜里会响起不同寻常的铃声。不是很长很长,就是很短很短,这些都是长途电话,是爸爸过去的病人或他的大学同学打来的。听爸爸和他们谈话的那腔调,仿佛我们家里谁也没躺下睡觉似的。妈妈很诧异,爸爸却解释说:
“他们知道,这时候家里准有人!这能怪他们吗?”要不就说:“这能怪他们吗?是从很远的地方打来的,那儿已经是早晨了。应当理解他们。”
“不过也要让他们知道,我们这儿还是夜里。”妈妈回答说。
“这能怪他们吗?”这是爸爸的口头禅。
有一次,妈妈说:“你真该当个辩护人。”
“这总比当控诉人好。”
“那要看具体情况!”妈妈反驳道。
不过,爸爸还是当他的外科医生。
有时夜里在很长很长的或很短很短的铃声响过之后,我们就知道了,爸爸的朋友要到我们城里来。
碰到这种情况,爸爸总是说:“好啊,你从车站直接到我们家里来吧!我家有折叠床。”
“幸好只有一张,”妈妈叹了口气。“真是些怪人!即便推辞一下,装装样子也好呀,总要客气客气吧!又不是没有旅馆。”
“旅馆里住不进去,”爸爸回答道,“再说,谁都愿意和亲近的人待在一起。”
“亲近的人!你连他的样子都记不得啦。”
第二天,外婆就要教训爸爸了,不过,和平时一样,用的是那种独特的方法。她说:“我们那个邻居的丈夫不和妻子商量好,在大事情上从来不一个人作主。”
那么,爸爸就该领会到,他也不该如此自作主张。
“比你只高两班的那个彼嘉已经成了教授啦,”外婆说,“一心一意只搞学问,从来不让别人来打扰他。”
爸爸由此可以作出结论,如果他不再把别的城市里的朋友请回家来,那么,他很快就能成为教授了。
……当从别的城市里又传来长长的、断断续续的电话铃声时,当然,我们大家都醒了,妈妈就对我说:
“准备折叠床!”
她的判断是对的。没过一会儿,爸爸就对着话筒说道:“这不成问题!让他来吧……就住在我这儿,我找几个专家给他看看,会诊会诊!如果需要的话……”放下听筒,他就对妈妈解释说:“她的儿子得了重病……”
“他们城里就没有医生?”
“那是个小城市,没有大专家。”
“一定要大专家吗?”
“如果是他病了,”爸爸向我这边点了点头,“你能不担惊受怕吗?她在电话里哭了,‘请给我的孩子看看……这能怪她吗?”
妈妈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说。
早晨,妈妈问道:“这个妇女是谁……就是那个打电话的?”
“远亲。”
“很远吗?”
“好像很远。”
“她到底算是你的什么人呢?”
吃早饭时,爸爸一直在想,但就是没有想起来。
“我只知道,是父亲那边儿的……”他说,“不过,如果她的孩子病得很重,那这又有什么关系……”
过了三天,她的孩子来了: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
他说:“我用名字加父称来称呼您(表示尊敬),因为母亲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了。”
“多巧!我们也想不起来了。”妈妈说。
“这是什么话?”爸爸反驳了,“我们总是亲戚呢,我就知道,是父亲这边的亲戚。”
来客说:“我懂,远亲不如近邻。譬如说,熟人总不会不认识,而远亲则可能一辈子也没见过,也没交谈过。说实话,如果不是他们把初步诊断告诉了妈妈,我是不想来打扰你们的,我必须尽快向妈妈证明,他们的初步诊断是错误的。”
“那么到底……怎么说的?”妈妈问道,“是什么病?”
“就是那种病。”来人答道。他叫伊格纳季,少有的名字。
“什么……‘那种病?”妈妈不懂。
“喏,就是那不知道病源,但却知道经常性结局的那种病。”
“为什么是‘经常性的?”外婆不同意地说,“在这个领域内已经有了许多发明。”
“是的,真是这样。”爸爸大声证实道,虽然他平时说话总是很轻,而且当外婆谈起医学时,他总是到走廊上去抽烟。这一次,他却留在房间里了。
除了偏头疼,外婆这辈子还没得过其他病,但她总怕亲人中有谁生病。
她详细地研究各种报刊上刊载的《医生讲话》,在这以后,好几天之内,你不能在家里咳嗽或打喷嚏。
外婆说:“我读过的那篇文章里,那些人就是从一般的咳嗽开始发病的。”
她对伊格纳季说:“您绝对不像得那种病的人,他们的怀疑是错误的。我有三个熟人都得过那种病,您完全不像他们。再说,他们也都治好了,就是给他们割掉了……情况很好!”
爸爸问:“您怎么知道初步诊断结果的?”
“有一次,医生一下子都来了,他们让我相信,说我的病不重。我并不着急,但他们却安慰我。后来,我偷偷看了看他们写的病历,但是并没害怕。在诊断旁边还画了个大问号,喏。如果医生打的是问号,那我自己为什么要打惊叹号呢?但不知为什么,他们告诉了母亲,这下我可火了!干吗要告诉她呢?”
爸爸说:“从手续上来说,他们是对的,应当通知亲属。”
“但是他们通知的不是亲属,是母亲。”伊格纳季喊道。“因此我就来了,为了让她相信,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就来打扰你们了。不过,你们不用操心,我可以睡在厨房里或者用折叠床睡在走廊上。”
“让他睡折叠床……”妈妈说着,向我这边点了点头,“您睡床,就在这儿,在这个房间里。”
“只是请别为我麻烦,要不,我就会以为诊断已经得到证实。你们知道,”伊格纳季说,“是妈妈一人把我拉扯大的……我没有父亲,她可真不容易啊,先前,我们老是算啊,算啊:‘还有两年中学,然后五年大学,就是说一共七年!后来,中学、大学都少用了一年。总算大学毕业了,走上工作岗位了,可忽然……难道这可能吗?母亲盼了多少年啊!总算盼着了,可我却给了她这样一份礼物……从我这方面来说,这是可怕的忘恩负义啊!最好能快点给她拍份电报:‘良性。即回。”
“她不会相信电报的。”妈妈说。
“我发过誓。一定将真实情况告诉她。她就有这么个弱点……喜欢发誓。所以我呢,一有什么事情,就用我的健康起誓,而她说:‘用我的健康起誓!这样你就不会骗我了。往常我竭力回避,这次却顺从了她的心愿。”
第二天清晨,爸爸把伊格纳季领到一个学院去,再从那儿去爸爸的医院。
爸爸告诉我们:“晚上你们就可以知道结果了。”
“不,打电话到我的工作单位去吧,”妈妈说,“如果我有事不在办公室里,你就请人转告:一切都好。”
“或者事情很糟。”伊格纳季兴致勃勃地说。
“这绝不可能,”妈妈喊了起来,“我相信……”
“和任何一种疾病都是可以进行斗争的。”爸爸说。
“能战胜吗?”伊格纳季问。
“当然……能战胜!做母亲的,当然会很着急,等着你的消息!这能怪她吗?但您是个男子汉,应当相信,这种病在多数情况下是能被战胜的。”
“但最好不要得这种病。”伊格纳季说。
他一直微笑着,但我知道,他的内心是焦虑不安的。
我请求说:“你也把结果告诉我。”
爸爸点了点头。
第五节课后本来还有摄影小组活动,但我没有留下。
外婆通常都是晚上来帮妈妈操持家务,但这次白天就来了。她用抹布擦擦电话机、放电话机的圆桌,然后把走廊上圆桌旁的东西都擦了一遍。
外婆家里没有电话,因此,当晚上外婆在我家帮助操持家务的时候,旁人就别想给我们打通电话。每次通话以后,外婆总要告诉我们她和谁讲话了,她就有这么个习惯,而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这是我学生时代的女朋友!”并且总要叹一口气。她有那么多学生时代的朋友,仿佛不久前她刚上十年级,其实,她还是在革命前上的中学。
但是那一天,她没有给任何人打电话,她在等待,我也在等待。
我们终于等到了,爸爸打电话来了。平时,外婆不喜欢我干涉大人的事情,这一次,她把爸爸说的每句话都转述给我听。
“伊格纳季没有那种病,已经确诊了。他病得很重,要做复杂的手术,但不是那种病!谢天谢地!”外婆说着,走到房间里,在沙发上躺了下来,显得十分疲倦。
我也马上感到累得要命……
但在半个小时或者四十分钟以后。又响起了不同寻常的铃声,先是很长很长的,后来又是很短很短的,我冲进走廊,一把抓住听筒。“这是从伊格纳季住的那个城市里打来的,”我告诉外婆,“她叫我等一会儿,不要挂上听筒。我要先告诉他的母亲……我先说!”
外婆说:“我们邻居家的小孩从来不抢在大人前面做事。”
由此我应得出结论:必须将听筒交给她。但是。我没有做出这个结论。而她也没有从沙发上站起来。只是带着询问的眼光抬起了头……她对我让步了。
“他会好的!”我对着听筒大声喊道,“他没有那种病。已经确诊了,没有那种病。我以我的健康发誓,也以您的健康发誓……”
伊格纳季的母亲在电话的另一端哭起来了。
这时传来了接线员的声音,她想说什么,但只说了一个字:“您……”就沉默不语了,虽然长途电话接线员是可以随意插话的。
伊格纳季的母亲还在哭着。于是,我高声地喊了起来:“他病得很重!要做复杂的手术!但是没有那种病!我用我的健康发誓。也用您的健康发誓!您别着急,他会好的,会很健康的!”
在学校里,我们常常以《我的志愿》为题写作文。为了避免重复,我第一次写的是我希望成为地质学家,第二次是要成为生物学家。第三次则要成为宇航员。实际上,我还没有选定职业。
那天,我也还没有明确长大以后究竟干什么。但是,我想:如果我从手术室或x光透视室里走出来,看见病人的母亲那专注的目光里流露出担心与期待的神情时,能微微一笑,轻声说道:“他没有生命危险……会好的,请别担心……他会好的!”这该多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