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帅:给点阳光就灿烂
2009-05-21
在见到王小帅之前已经见过他对冷与残酷近似于迷恋的影像。无论是从早期《冬春的日子》中画家的面对精神绝境,或是中期《扁担·姑娘》漂移城市版块中随之而来的人的无序漂移,《十七岁的单车》里面少年式阶层与少年式打压,还是到后来《青红》中,三线职工在介于冷静与残酷之间和命运抗争,我们都看得到这个人骨子里的热血,和面孔上的疏离。
见到他的时候却有一点诧异,眼前这个人,因长相圆润而掩饰了某种程度上的坚硬,一边喝着红酒,一边笑着形容自己“长得丑,有江湖气”。不仔细打量,看不出他有任何桀骜,或者,想不配合地跳离你视线观看的企图。
不过,当我们说出拍摄意图时,他还是吐露了真相:“不要摆拍了,我这个人,最不会的就是被拍,手脚完全都不知道放哪里好。”
镜头这时对他的反作用力,看起来又有趣又奇特。
他看起来像一块石头,几经雕刻,被塑造成眼前圆润的模样,质地却未曾改变过。
做一个旁观者
说起每一部电影,王小帅和其他的“第六代”导演不同的是,他的距离感天然存在,他似乎早已适应自己作为旁观者的身份,这让他自有一种冷静和清晰的气质。
每个电影,每个角色,说起来旁观的理由很简单,“其实关于这些人的线索还是有的,他们的未来走向,精神线索还是有,可每个人社会地位,心理意识,状态不一样。我就是尽量自己退远,有一点点间离效果。”曾经他十分喜欢主观性很强的电影,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但后来觉得说来说去都是自己在说,“还不如尽量退远一点!”
这样一退远,拉开的脚步,就没有停下来。
王小帅没有拍过电视剧,在他的电影里面,少年时期的故乡感是看不太出来的。他的父母曾作为三线职工,带着家庭扎根贵州,他13岁以前,都在贵州度过。贵帅旧由野性而又阴冷的气息对他也有影响,“别看我现在这样,比较江湖,但我小时候还是挺弱的,比较双面。我一方面当班长,一方面我在那拨生活区里也是孩子王。”他的骨子里,就帝有了贵州那种阴天和神秘的气息。
这个孩子头,是以文治人的,不是武力派。“我是属于正义派的,打架也很厉害,别人打不过我。”见我们不信,他急忙加一句:“真的!这个倒不是吹牛”,眉眼里带出一点认真的孩子气。
王小帅曾经生活过的环境就像那个年代的许多人一样:工厂区和生活区紧密相连,走过生活区,就是乡村田野和山路。自然的感觉,对他来说,一直如影随形。“小时候水啊、稻田啊,都是自己的一个小天堂,我们那些孩子说起来是工厂的,是上海、北京、沈阳来的,但其实除了住的是楼房,有工厂这个背景之外,和乡下孩子也没什么区别。要是出了厂去寨子的话,山上咣咣有土块砸下来,有孩子追着你闹。这些孩子长大了,出去,回到上海等地,其实都带着一身土气,没有那么强烈的城市感觉。”
所以,既不城市化也不乡村化的王小帅,天然有一种隔膜,有一种冷静的气场,静止在他和时间之中,似乎,从青春期,就开始对他着色。“我15岁到北京来上学,正是一个人少不少年、青不青年的时候,一个人到了北京,第一次出远门,到中央美院附中,一个人面对新的集体,比较孤立,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社会,北京对外地孩子来说也是高高在上的。这样一个孩子,青春期就会变成忧郁型的,回想起来带着酸酸的味道,一个人面对世界遇到的残酷,慢慢会有些不同的东西出来。”
童年与故乡
无论是谁,提到青春,都几乎无法控制情绪。回忆总是试图被纂改,所以王小帅会特别赞同当时姜文拍《阳光灿烂的日子》时候的看法:“他小时候对文革的印象没有那么惨,就是好玩了,就是阳光灿烂了,首先这个名字我就特别赞同。”
看起来不大动感情的王小帅,说到这里,不由兴奋起来。他说:“如果我要拍一个和童年有关的电影,我一定要拍得阳光灿烂!即使自己是在贵州长大,人们常说贵州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但是我的印象不是这样的,地平不平我不知道,我天天山上山下跑来跑去习惯了,可是天真的是一天到晚都是阳光灿烂的。现在我们再去贵州拍纪录片,也是阳光灿烂的。”
当然,也有工厂,大人,社会上的事情给弦子们带来一丝一丝的恐惧感,比如当时的武斗的气氛,还有周总理毛主席去世时候的压抑。“这些气氛当然都有,但是小孩总体来说还是无忧无虑的。”
在这样动物生猛、阳光灿烂的童年与青春交接的时期,王小帅和同龄人一样和人打过架,被人拍过板砖。
“那天我们一帮人在学校旁边的大土坡玩,有个小孩玩小炮仗,一个外号叫‘沙鼻子的小土流氓被炸了一下,他一口咬定是我扔到他头上的,冲上来就打我。我让了他三下,他却没有要停手的意思,我这才还了手。周围的人把我们拉开后,我一个没注意,他又冲上来冲我小腹就是一腿,但是已经打成这样了,下去就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了,我不理他,回教室上课去了。我刚坐下,就看见他从门口背着个手进来了,我坐着不动,他拿起一块大板砖冲我脑袋就是一下,砖碎了,我摸了摸头顶,一手血。”
这段经历,王小帅讲得津津有味,也带着一丝得意。
这个正牌班长到了青春期,也青春忧郁过,13岁全家移居武汉,15岁到北京来上中央美院附中,一个人少年和青春的交接期,回想起来酸楚尤在。
酸楚,在《十七岁的单车》里,是对立的,有着阶层性的体现。
在成长的岁月里,王小帅被分割成两个部分,童年的阳光和少年的忧郁。他的故乡也被分割成许多部分:上海、贵州、武汉和广州。“所以我的归宿感比较差,有漂流感,觉得自己是个移民。”
在无意中,他成了这一代的一个典型:浮萍式的典型。一度,他挺羡慕有故乡的人,在电视上看见亲人、老家、祖坟这些镜头,有很清晰的根的脉络,就觉得羡慕。而现在,他看到周围的人,“像我这样的人也不少见,也有代表性,他们像浮萍一样的生活,也是一种可以传达出来的情绪和感觉,《扁担·姑娘》、《梦幻田园》、《青红》都有这种根不清晰的漂移感。”
他说自己的内心始终有这种倾向,始终没有很明确的故多,希望有一个依托。
将刀刻冷静下去
“第六代”似乎总是苦难深重,在电影的拍摄过程中也在实践着这一点。《青红》的纪录片里,比较详细地记录了王小帅在拍摄这个片子遭遇过的重要困难。
说起“第六代”导演的“苦难感”,他微笑一下,“我们在宏观性上确实和‘第五代不一样,视觉和判断不是很广阔,而是以个人身份参与进来的,是以个体的小切面参与进时代的。”
但是,小切面,会如刀刻斧削,深且猛。
虽然是学绘画起家,王小帅这个习惯于用连贯画面表达情绪和表现故事的人,还是找到了一条适合自己的方式:拍电影。他进了电影学院后开始“艰难时世”,进了电影厂然后种种原因几年没拍片,转入半地下状态,直到许多年后,《青红》成为他唯一上了院线的片子,另外一个通道的端点。
现在,这个通道口打开了。王小帅告诉我说:“第六代”导演这个称呼已经概括不了他们了,困难再深重,总有结束的一天!虽然他也说,我没想成为一个商业片导演。
“我比较排斥太梦幻、太唯美、太甜腻的东西,可能觉得那些比较初级。有人说:学画的,拍出来的电影都一定很美。其实这是一种误解,所谓的美和不美是有观念上的差别的。我对唯美的东西不是那么感冒,绘画里有看起来美的和普通人看起来没法挂在客厅里的,但后者有它的蓑感。在电影中,有人刻意追求的唯美的造型,对我来说却不是特别重要。”
这么严肃地说着的王小帅,穿着或举动都带着自己的随意和兴趣,穿着时尚却不做作,让人觉得很顺畅。他所设定的路,要拍摄的电影,要冷静观察的生活,还将继续下去,在泡沫中穿行着,还将继续下去。
有趣的是,王小帅并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说到票房,他在分析中带着自己的判断,“现在大家就是在玩一个热闹,这是我们中国人的特点,这种热闹的情况下,是不能够冷静地判断的。”
商业片和艺术片并不是不可以平衡,他看着这两个大泡泡在水面上此起彼伏。“现在大家看热闹,是因为都觉得好玩,但这是一个虚假繁荣。这是需要社会提供机会的,只不过现在的渠道可以看到的小了一点,因为趋势不在这里,热闹劲不在这里。等平衡下来,这个水冷却下来的话,它自然就会有了。”
“现在的一切现象我认为都不是坏事,都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在从地下到地上的过程。以前是愤怒的,但不能绝望。我一直不绝望。”他说完,笑了,像一个赢家。王小帅的旅程,还将继续下去,他刀刻般的电影,还将继续下去。
《环球生活》对话王小帅
W=《环球生活》王=王小帅
W:能谈谈你对人生的看法吗?
王:我还是最关心人的本质的走向问题,说句比较酸的话,就是我们从哪儿来,我们去哪儿,我们是谁?
W:你平时的生活是怎样一个状态呢?
王:看剧本,挑演员,拍电影。没拍片的时候,也偶尔去工作室处理一些琐碎的事,更多的时间,用来思考和感受有质地的生活,比如在工作室和同事、朋友喝小酒。我受不了那种特别忙碌型的生活,不会这件事情刚做完就马上去忙另一件事情,也不可能好几件事情同时做,所以节奏是稍微慢悠悠的。
w:会外出旅行吗?
王:我很喜欢旅行,但这两年真正意义上的旅行少了,一年只是安排一、两次度假性质的旅行,跟几个朋友出去玩玩转转。一般都会去国外,国内大的城市都差不多,反而中小地方比较好,节奏也比较慢。印象深刻的,珠海是一个,它的城市节奏,规划保护都非常好,人也不多,但是功能很齐全;云南也喜欢去。
w:在国外,饮食上会不会不习惯?
王:其他的都还好,就是吃不到中国的辣昧,会让人很没精神。而辣的来一口,马上就正常了。吃西餐的时候,我就喝点红酒、干白;吃中国菜,也会喝点白酒。我这个人比较好养活。但我不喝咖啡,所以圈中的朋友都觉得我不够时髦,也不够时尚!
W:可现在是喝茶比较时髦吧?
王:是吗?这么说我还不算太落伍了,哈哈。我习惯喝茶,福建的一些朋友经常会给我寄铁观音。普洱茶我也喜欢,这两种茶我经常交换着喝。自己有时跑趟云南,回来的时候,大旅行箱装的全是茶叶。北京买多的话,到马莲道去找找,那里是一整个茶城、茶街。
w:如果让你用四个字总结你的艺术生涯,你会怎么说?
王:顺势而为——尽量顺着事物的规律去做,不要逆势而为,除非你是天帅大神。顺势可以减少很多周折和时间,其实有时还是成人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