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B.杜波伊斯:黑人之魂
2009-05-16陈安
陈安
如今已年迈的美国黑人,依然记得那些深受种族歧视、种族压迫的悲惨岁月,所以当巴拉克奥巴马成为美国第一位黑人总统时,他们抚今追昔,感慨万分。
马萨诸塞州阿默斯特大学黑人教授布罗梅里写道,作为20世纪20、30年代的黑人青少年,他们见证并分担了他们的父母和祖父母在种族隔离的美国为家庭生计所饱尝的苦难。当时所有旅馆、饭店、电影院和其他公共场所都实行种族隔离,黑人绝不能跟白人在一起。在公共汽车里,黑人只能坐在后座。孩子们上的是所有年级都挤在一个教室里的黑人小学。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黑人士兵单独编队。战后在海外服役的黑人士兵,连死的地方——那些军事基地也实行种族隔离。
布罗梅里回忆说,即使在首都华盛顿,他和他妻子、孩子也都是另类公民,不能进入市区的旅店、餐馆和剧院;在百货公司里不能试穿衣服,不能用餐厅和公厕。连政府大楼里的厕所和餐厅也是黑白分开。中小学也是黑与白泾渭分明。
然而今天,一名非洲裔总统及其妻子和孩子却住进了华盛顿宾夕法尼亚大道1600号。这位黑人老教授感喟道,尽管奥巴马生活在一个与杜波伊斯时代相异的历史时期和相异的种族环境,但他一定是有意识或无意识地遵循杜波伊斯的思想,不畏艰险地迈向他的理想目标。70多年前,杜波伊斯曾这样说道:“当一个人面临邪恶,他不会认非为是,不会躲而避之,而只会挺胸向前,无抱怨之声,也无惧于敌人。”杜波伊斯说,他的政治理想是“升至更高境域,在那里没有肤色、种族、性别、财富和年龄造成的差异,所有人都平等地站在太阳下面”。
他所提及的杜波伊斯是著名的黑人民权运动领袖、社会学家、历史学家、教育家和作家,全名为William Edward Burqharat DuBois,但前3个词一般只用其首字母,译为中文则更可简化而只用其姓氏。
美国教育史上的一个“第一”
杜波伊斯1868年生于马萨诸塞州大巴灵顿,这是一个以英裔居民为主的乡镇,也有几家获得自由的黑人家庭。他父母有土地,务农,父亲来自海地,是非裔和法裔混血儿,母亲是荷裔和非裔混血儿,“杜波伊斯”是一法国姓氏。他在自传《黎明前的黑暗》中这样形容自己:“涌流着黑人的血液,有法国人的气质,有一点儿荷兰人味道,但是,感谢上帝,没有一点儿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味道。”他的一名政敌则攻击他是“有点儿荷兰、有点儿法兰西、有点儿尼格罗(即黑人)的杂交怪物”。他小时候在学校里,倒并未因其肤色而受明显的歧视,但有一次新来了一个白人女同学,在一起做游戏时竟因他是个黑人而拒绝接受他的“名片”,从此他才意识到在白人与非白人之间存在着隔阂。
因为父亲早逝,杜波伊斯曾与母亲一起艰难度日。但由于他早熟,天资聪颖,学习成绩始终保持优等,所以这个黑皮肤的混血儿一直持有自信心,老师们也都鼓励他在中学里就提前修读大学文科课程。15岁时杜波伊斯就当上了《纽约环球报》的地方通讯员。优异的学习成果使他相信,他已经掌握的和将要掌握的知识将有助于增长非裔美国人的志气。
他于1988年从田纳西州纳什维尔的黑人学校一菲斯克大学毕业后,又进哈佛大学学习。开始侧重学历史,后逐渐转向研究经济和政治问题,两年后拿到又一个学士学位,并因成绩出色获得前往柏林大学(当时世界上最佳高等学府之一)读研究生院的机会。在留学期间,他结识了多位当时德国最有名的社会科学家,还漫游欧洲,对世界有了更多认识,尤其开始注意到广泛存在于美洲、非洲和亚洲的种族问题。就在柏林的这两年里,他将其历史、经济和政治学习综合成为对社会问题的科学探索。
1895年,杜波伊斯终于创造了美国教育史上的一个“第一”——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的第一名黑人学生。他主修历史学,其博士论文《美国非洲奴隶交易的废止》后成为哈佛大学“历史丛书”首卷。
在学生时代之后的漫长生涯里,杜波伊斯先后在宾夕法尼亚、亚特兰大等多所大学执教。曾编辑16期黑人年鉴,撰写许多文章和21本书,其中包括长篇小说《黑色的火焰》三部曲;曾发起尼亚加拉运动,与人联合创建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主编会刊《危机》达25年之久;晚年加入美国共产党,倡导泛非主义,编撰《非洲百科全书》。杜波伊斯的一生可谓过得多姿多彩、有声有色,而其贯穿始终的目标,就是要在一个白人拥有优势的国家里,为黑人争取平等权利,并用事实来驳斥非裔美国人生来劣于美国白人的偏见。
“让所有人都平等地站在太阳下面”
美国黑人,从作为奴隶自非洲被贩卖到北美的那一天起,350多年来,一代又一代,经受了不知多少苦难。种植园里黑奴的苦役,公民权的被剥夺,三K党的暴行,对逃亡奴隶的追杀,无辜者被私刑处死,解放奴隶的总统被刺杀,黑人民权运动领袖被暗杀,公开实行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的“吉姆·克劳主义”,等等,这一切都发生在这个曾以宣言形式宣告“人人生而平等”的国家里,尤其是在这个国家的南方。血泪的历史和现实常使杜波伊斯无法继续他的学术研究,他曾这样描述自己的心情:“当黑人们在被处以私刑、被谋杀和忍饥挨饿的时候,一个人不可能成为冷静、镇定、超然物外的科学家。”他一生的努力,就是要改变这一切不平等、非正义、野蛮而残酷的社会现象,让“所有人都平等地站在太阳下面”,尤其在更温热的南方的阳光下面。
《黑人的灵魂:散文和随笔》(1903)是杜波伊斯最著名的著作。他在书中描述了自己作为既是美国人、又是黑人的矛盾心态,说有“两个灵魂、两种理念、两种不能和解的对抗、两种冲突的理想”存在于同一个黑色身躯里,只能用顽强的毅力才能免使这个身躯被撕得粉碎。他说,美国黑人的历史就是渴望得到“自我意识”和“人的地位”、将两重性合而为“更好的、更真实的自己”的历史。他既不想把美国“非洲化”,也“不愿在美国白色潮水中漂白其黑人的灵魂”。他只是希望一个人可以既能当黑人,又能当美国人,而“不受其同胞们咒骂或吐唾沫,不会当着他的面粗暴地关上机会之门”。他说,他渴望没有种族报复威胁的自由。他认为,美国白人和非裔美国人可以分享他们各自的文化和知识。
但他还是预言:“20世纪的问题是种族歧视下的肤色界线问题。”历史证明了其预言的正确。1960年代风起云涌的黑人民权运动证明了肤色界线问题的严重存在,也证明了只有通过不懈的斗争才能逐渐消除种族歧视这片浓重的阴影。
他曾“警告”他的白人同胞们说,黑人种族是“由你们罪恶、愚蠢的祖先移植过来的”,而且“不管你们喜欢与否”,他们还要在这里呆下去,“假如你们不把他们拉起来,他们就会把你们拖下去”。事实证明,波澜壮阔的民权运动终于把某些顽固不化的白人至上种族主义分子“拖”入了历史垃圾堆。
黑人究竟应该怎样才能取得自我意识和人的地位?杜波伊斯始终认为,最为重要的途径就是教育。他希望黑人都要努力得到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并提出了“有才能的十分之一”的想法,即至少有十分之一的黑人必须接受大学教育,从而能成为黑人种族中的有识之士、思想领袖和文化“传教士”,让他们作为“酵母”去使“面团”发酵,去激励和推动更多的黑人上学念书,使黑人知识分子由2000人变成5万人、500万人。他尤其强调教师的重要性,希望黑人大学培养更多具有广博文化知识的教员。
在教育目的方面,杜波伊斯的观点,即使放在今天,也是切中肯綮的精辟之论。他认为,教育的目的不是为了金钱。他在《有才能的十分之一》一文中写道:“如果把金钱作为培训目的,我们培养出来的只是赚钱的东西;如果我们将技术工艺作为教育目标,我们将会有的只是工匠,其本质上并非人才。只有将塑造人格作为教学目的,我们才会拥有人才。”“人格”应包括哪些内容呢?他说,包括智力、新旧世界知识、人类与世界关系知识和宽厚的同情心等。
早在亚特兰大大学教书、也即距今已有一个世纪的时候,杜波伊斯就撰文批评过当时出现的物质享受主义不良风气。他指出,在亚特兰大这个新兴城市,发财致富的单一念头正在可怕地替代其他所有思想。从教育方面来说,对黑人学生不能只教他们如何赚钱。他认为,教育不应限于“低级训练标准”,而应着眼于“人类文化和崇高生活理想的标准”。
他曾与另一位黑人教育家、黑人大学特斯吉斯学院创办者布克·T·华盛顿有过一场争论。华盛顿强调技术教育的重要性,认为技能训练有助于黑人获得自尊和实现经济独立,在取得经济独立之前空谈社会平等毫无意义,并主张实行种族合作,而不是采取政治行动。他还说,与美国文化同化、与之相适应是黑人提高社会地位的最佳途径。杜波伊斯则认为,仅仅技能训练是不够的,黑人应追求更高的教育,尤其是大学文科教育;受过教育的黑人精英应该领导黑人群众投入自身的解放运动。
黑人解放运动的模范
杜波伊斯自己就是带头投入黑人解放运动的模范。1905年,他召集非裔知名人士在尼亚加拉大瀑布附近的布法罗城聚会,发起“尼亚加拉运动”,发布了运动的原则声明,就公民选举权、公民自由、谋生机会、教育、卫生、法院、肤色界线、种族压迫、抗议运动等近20个问题作了义正词严的阐释。
1909年,为保障黑人享有公民权利,杜波伊斯与黑人作家詹姆斯·韦尔登·约翰逊联合创办美国规模最大、历史最久的民权组织——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该会成立后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要废除对黑人实行的私刑,至1950年代这一目标终于得以实现。1954年,在经过长期斗争之后,该组织在“布朗诉堪萨斯州托皮卡教育会”一案中获胜,联邦最高法院作出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裁决:在公立学校中实行种族隔离违反宪法。
撰写《黑人的灵魂》的杜波伊斯,自己就被他的黑人同胞视为“黑人之魂”,但遭到那些要漂白他及其同胞的灵魂的人的忌恨。在1950年代美国反共歇斯底里的时期,他曾被诬告为“外国间谍”而遭无理拘捕审讯,被取消出国护照。但他也确实是一个思想左倾、心仪共产党的知识分子。斯大林去世后,他发表过溢美之词。1959年他访问了苏联和中国,获得苏联政府颁发的列宁和平奖。在中国,他欢度了91岁生日,曾受到毛泽东和周恩来的接见,在群众欢迎集会上发表演讲说:“在我自己国家的将近一个世纪内,我除了‘尼格罗之外,一无所有。”
杜波伊斯终于在93岁高龄时加入美国共产党,因此而引起许多非议。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曾在纽约纪念杜波伊斯诞生100周年大会上为之辩护,他说,林肯总统曾经热诚欢迎马克思在南北战争期间对他的支持,20世纪文学巨擘、爱尔兰剧作家奥凯西是共产党人,智利大诗人聂鲁达是其产党人,杜波伊斯加入共产党也无可指摘。他又说:“我们的无理性、走火入魔的反共意识把我们引向太多的泥坑,我们却还一直以为这是科学思维模式。杜波伊斯博士最大的美德是对所有被压迫者的坚定支持,以及对所有非正义行为的极大愤懑。”
显然是因为种族歧视问题在美国根深蒂固而深感失望,也或许因为要倡导泛非主义、期待世界性的黑人解放运动,杜波伊斯于1961年放弃美国籍,应加纳总统恩克鲁玛之邀,迁居这个西非国家,成为加纳公民,在那里从事《非洲百科全书》编撰工作,直至1963年去世。他的反抗非正义、捍卫自由的战士形象,他的留八字须和山羊胡子、戴夹鼻眼镜的容貌,永远留在了他的黑人同胞们的心里。
漫长的民族平等权利之路
杜波伊斯生于林肯总统发布《解放黑奴宣言》后5年、南北战争结束后3年,卒于马丁·路德·金发表著名演说《我有—个梦》前夕,5年后马丁·路德·金被刺身亡。这是整整一个世纪的历史。可以想见,这条争取种族平等权利的道路是多么漫长,多么艰难。
黑人参议员奥巴马当选为美国总统,这是在最近一个半世纪内发生的解放奴隶的壮烈战争和争取民权的英勇斗争的结果。但是,这是否就意味着种族歧视问题的消除、“肤色界线”的消失呢?很多美国人的回答是否定的。
且看那些思想保守、狭隘的白人,他们无法容忍一个黑人来当他们的总统,于是在奥巴马就职后不断掀起反对声浪。他们质疑奥巴马的出生地,搞起了所谓“出生者运动”。他们跑到华盛顿去示威,反对奥巴马的政策,手里举着涂有希特勒式小胡子的奥巴马画像,嘴里骂奥巴马是希特勒。互联网上也出现许多把奥巴马画成希特勒模样、或将奥巴马像与希特勒像并列的图片,还写上“我就是希特勒”、“我是种族主义分子”等字句。有个网站竟然还要举行所谓“奥巴马应否被暗杀”的“民意调查”。他们就是以这种仇视、憎恨的态度来对待一个黑人总统,其实他们自己才是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分子。美国前总统卡特就说:“这些针对奥巴马总统的强烈憎恨举措,绝大部分因为他是黑人,是非裔美国人。”
密歇根州立大学学生组织“W.E.B.杜波伊斯协会”清醒地看到这种状况,在其发布的评论文章中说:“种族主义并未因奥巴马总统竞选获胜而被消除。这是因为穷人和有色人种所面临的问题尚未从根本上去解决。”文章还说,杜波伊斯和马丁·路德·全会因奥巴马当选总统而欣喜若狂,但是,他们仍要告诫我们大家说,我们仍然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