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的手语
2009-05-14余泽民
余泽民
巴黎真是名副其实的博物馆之都,仅从饭店大堂的宣传品架上心不在焉地搜罗一下,就能罗列出上百家,如果算上城内数不胜数的小型艺术馆和名人故居,数字肯定相当可观。不过,巴黎的博物馆中,最贴我心的并不是藏品40万件的卢浮宫,而是坐落在塞纳河南岸一条僻静的小巷内、看上去并不显眼的私家花园——罗丹纪念馆。
说它不显眼,是跟巴黎城鳞次栉比的宫殿、庄园相比,事实上,它的气派绝不输给恭王府。罗丹晚年住在那儿,不是由于富有,而是因为贫困,他于1916年用自己的全部作品跟法国政府做了笔迫不得已的交易,换到住房和工作室的使用权。罗丹只住了一年就去世了,法国政府占了个大便宜,用一年的住房换来罗丹近万件作品,1919年辟成纪念馆。
卢浮宫伟大,确实伟大得无与伦比,但与罗丹纪念馆相比,卢浮宫的宏伟将个性化的作品也大众化了。同是震撼,但卢浮宫的震撼存于感官记忆,而罗丹纪念馆引发的震撼潜入内心。去卢浮宫参观,你需要手拿地图一溜小跑,才能花大半天时间找到几十件小时候曾在杂志封页上看过无数遍的世界名画。我之所以说“找到”,是因为根本没有欣赏的时间、心境和条件;因为走路的速度太快,以至于胸口狂跳,气喘吁吁;因为名画前总围着密密麻麻的观众,所以只能越过人家的肩膀、透过人家的耳隙瞅见几个局部。如果光看眼珠上的反光点,熊猫跟人没什么区别。因此,参观卢浮宫实际是逛卢浮宫,展品再好再多再珍贵,你都无法接近,你都很难把它们变成自己记忆中的私产,不会像在罗丹纪念馆内,你可以坐在《地狱之门》前的园中长椅上细细品味。你可以围着《思想者》从各个角度拍摄,你可以在《吻》前从容地留影,你甚至可以伸手触摸,触摸罗丹雕刻出的一只只手。
纪念馆的花园和楼内展出了罗丹最重要的作品,著名的《巴尔扎克》《雨果》《青铜时代》《加莱起义者》《行路者》……让我突然屏住呼吸的,还有一组以手为题的小型雕塑:捧着正从泥巴里诞生的两个人体的《上帝之手》,攥着一个痛苦蜷曲的悲伤者的《魔鬼之手》,绝望无助的《墓中之手》,痉挛切齿的《愤怒之手》,呼唤正义的起义者《左手》……题为《大教堂》的那双祈祷之手,两手修长,手指微曲,合拢向上,圣洁而虔诚,充满着希望;题为《隐秘》的那双玄思之手,手指纤细,掌心相合,拇指外翘,欲言又止。每只手都是一个呼吸的个体,每个手势都向人讲述着灵与肉的故事。
罗丹的手,不仅让我联想到丢勒画的祈祷者的手和米开朗琪罗画的上帝与亚当指尖相碰的刹那,还让我意识到了、感觉到了自己的手的存在、呼吸、触觉、欲念与表达。萧伯纳说:“罗丹的手不是在雕塑,而是像生命的飞跃,不断地飞跃……上帝的手,就是他自己的手。”
手是运动的语言,是思想与情感的符号,是跨越时空与心灵的舟。它能洗衣做饭,修路架桥,可以接生或杀戮,可以掩饰或泄密,可以示爱,可以憎恨,可以招呼,可以道歉,即便通过电脑摄像头,也可以亲昵、拥抱……相对而言,欧洲人的手语比我们丰富,以为欧洲人将身体接触视为一种公共文化。吻面时的抚摸,拥抱时的拍打,握手时的力度,交谈时的手势,手语往往胜过口语。当你坐到理发店的皮椅上,理发师的手指一触到你头皮,你就能推断出对方是否有经验,是否耐心,是否热情,更不要说亲友之间和情人亲密时敏感的手语了。只要有朋友去巴黎,我都推荐他们去罗丹纪念馆,特别要看看罗丹的手。
为什么,就为这个——为了体尝生命的细节,我们该学学罗丹的手语。
(李崇刚摘自《深圳商报》2009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