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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七

2009-05-14猫郎君

小小说月刊·下半月 2009年5期
关键词:寝室床上

猫郎君

如果床上的这个是蒋七,那么刚才出去的那个人是谁?

如果刚才出去的是蒋七,那么现在床上的这个又是谁?

做梦了,还是见鬼了?

102寝室,紧靠学院南墙,墙外是一块荒地。

寝室里住着三个中文系的学生:苏聪、蒋七和黄省,他们都是新生,彼此间还不太熟悉。

这个夜晚,月亮很大,很白,像一个巨大的白眼珠,诡异地望着沉睡的世间。白惨惨的月光丝丝缕缕地透过窗户爬进寝室,映照得四下里一片死气沉沉的灰白,疑是地上霜。

三顶雪白的蚊帐各自笼罩在铁床上,方方正正,宛如三口白漆漆的棺材。

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熟睡的人。

房门上悬挂着一面不小的镜子,反射着明晃晃的月光。

这个夜晚,明亮得有些不大正常。

凌晨三点钟的时候,睡在门背后那张床上的苏聪忽然无缘无故地醒了。

才进入这所大学不到一个星期,环境陌生,床也别扭,因此他的觉很浅,动不动就醒。

就在睁眼的一瞬间,他的心忽悠一下,失重了。

眼前的一幕像恐怖电影。

一个人,披着灰白的月光,正直挺挺地站在离他不远的蒋七的床边,头探进蚊帐里,身体则露在外边,乍看去,活像一具直立着的无头尸体。

苏聪猛地翻身坐起,一把抓住床边的手电筒,攥住,手心湿漉漉的,颤声问道:“谁?”

那人把头从蚊帐里缓缓退出来,转过脸,望着苏聪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月光的清辉照亮了那张脸,苏聪看清后,紧绷的神经如弹开的皮筋般瞬间松弛下来。

原来这个人,正是蒋七。

苏聪把手里的电筒一丢,有点不高兴:“半夜三更的,你这是搞什么?”

还不太熟,他也不好意思跟人家发火,只能稍微表达下心里的不爽。

蒋七却没说话,直直地同他对视了几秒,忽然拖着脚步一步步地走到门口,缓缓拉开门,慢慢消失在黑洞洞的走廊里。

他居然出去了!

苏聪一怔,但马上就反应过来,他猜测,这个蒋七同学估计有梦游症,喜欢在睡梦里东游西逛。这是一种神秘的现象,也是一门神奇的本领,18年来,苏聪还真没亲眼见识过。

他急忙跳下床开灯找拖鞋,打算跟出去看看,这时,对角的铁床吱吱咯咯地响了两声,只见黄省伸出圆滚滚的大脑袋,睡眼惺忪地问:“出什么事了呀?”

苏聪抬起头,正要开口回答,忽然间,脸刷的白了。

他看到蒋七床上的蚊帐动起来,接着,蒋七从蚊帐里探出头来,眼神古怪地望着他,脸上的表情既木然,又茫然。

苏聪仓皇退后两步,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他彻底傻了。

蒋七居然在床上!

如果床上的这个是蒋七,那么刚才出去的那个人是谁?

如果刚才出去的是蒋七,那么现在床上的这个又是谁?

做梦了,还是见鬼了?

他瞪大眼睛望着蒋七,身上渐渐寒冷起来。

再不敢睡,苏聪睁着眼睛熬到天明,简单洗漱,便独自一个人到食堂喝粥。

食堂的人越来越多,乱哄哄的,仿佛一架沸腾的粥锅。

苏聪机械地咬着手里的馒头,陷入了沉思,昨夜发生的事太古怪了,不仅古怪,而且恐怖,简直像是个臆想出来的故事。

但,他的的确确看到了两个蒋七。

他没敢把看到的情景告诉蒋七,他想象不出蒋七知道之后会作何反应。如果是他自己,肯定会被吓得魂飞魄散,从此再不敢合眼。

对于蒋七这个人,苏聪的定义是古怪。初步接触这三天里,他的话很少,总是静悄悄地坐着,早早地睡,早早地起,上课,吃饭,保持缄默。

他就像个黑色的盒子,里面藏匿着某些深邃的秘密。

他正想着,一个人从他身后悄悄走上来,猛地一拍苏聪的肩。

苏聪一回头,见是高中时一个班的边沁。

边沁高中时跟苏聪前后座,俩人关系比铁还要钢,不过现在边沁在北校区的政史系,狼狈为奸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边沁大大咧咧地往苏聪对面一坐,两人侃了一会儿,苏聪就说到了昨天半夜里的怪事。边沁听着,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消失了,他的神情竟严肃起来,问苏聪:“老苏,你没跟我八瞎吧?”

八瞎是东北话,就是编瞎话的意思。

苏聪愠怒地瞪了他一眼:“我没事跟你编这个干吗?你爱信不信吧。”

边沁往前凑了凑,忽然像有什么秘密似的压低声音说道:“老苏,如果你没看错的话,你们寝室这个蒋七我看……”

话吐了一半,他突然打住,不说了。

苏聪不耐烦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

边沁左右看了看,用几乎是气流般微弱的声音说道:“我说了你可别害怕,依我看,这个蒋七他……活不长了。”

苏聪吓了一跳,骂道:“你小子别他妈瞎说话,跟你无怨无仇的,咒人家干嘛?”

边沁一改方才嬉皮笑脸的模样,板起面孔,正色道:“我给你讲个事你想听不?”

苏聪看他一脸正经,有点紧张起来,点点头。边沁清了清嗓子,便开始讲了。

他讲述的是这样一件事:

高考前的半年,为了上学方便,边沁搬到了离学校很近的爷爷家。复习很紧张,每天都要上晚自习,晚自习10点结束,他骑车回到爷爷家,已经将近10点半了。

就在三月中旬的一天晚上,那天特别黑,风很硬,他照常放学回来,骑着自行车穿过两栋楼之间的小路时,忽然看到旁边一楼的窗户下边,黑咕隆咚地坐着个老头,老头穿一身干净的黑衣服,只有头发是白的,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把破椅子上,见他过来,还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当时他也没当回事,骑着车就过去了,等回到家躺在床上才越想越不对劲,大冬天的,外面能有零下二十度,又这么晚了,怎么会有个老头在外边坐着呢?

结果,没过几天,他就听说那单元一楼死了个老头,楼前搭了灵棚,挂出了老头的遗像,他路过瞄了一眼,照片上,正是那天晚上他看到的老头,连笑容都一模一样。后来听人说,那老头临死前已经瘫痪在床上一年多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连动弹都费劲儿,更别说跑到外边坐着了。

末了边沁问苏聪:“听明白了吗?”

苏聪木然地摇摇头,没反应过来。

边沁皱了皱眉头,骂他:“真是猪脑子,我告诉你,每个人身上都有个魂儿,人快要死了的时候,魂儿就提前出来了,离了魂儿的人,表面上看起来可能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会说会动,能吃能喝,可实际上,只剩下一副空壳啦!”

说到这,他停了停,然后盯着苏聪的眼睛,慢悠悠地说道:“如果你昨天半夜里真的看到了另外一个蒋七,那一定就是他的魂儿,他的魂儿——走啦!!”

说完,边沁长长地吐出口气,重重仰在椅子的靠背上,苏聪则举着半个馒头,愣愣地看着他,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苏聪不是胆小如鼠之辈,但这个神神鬼鬼的灵异事件还真把他讲害怕了。

他仔细回想了下蒋七这几天的行为举止,越想,就越觉得他身上的确有股子阴森森的尸气。

难道,他的魂儿真像边沁说的那样,跑啦,并且,正好给他苏聪看了个正着?

想到这,苏聪的头发根开始一阵阵的发麻,仿佛无数只蚂蚁频频摇动着触须,在他的头皮下乱糟糟地爬。

下午最后一节课一结束,苏聪就径直向着寝室走去,他有点担心那个蒋七真出点什么事。

穿过走廊来到寝室门前,苏聪刚要伸手推门,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忽然发现蒋七正站在门里不到一米远的地方,面对着房门,低垂着头,纹丝不动。

苏聪心里一惊,推开门问道:“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蒋七抬起头,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伸出一只手指了指门背后:“我在照镜子呢。”

苏聪这才想起来,门背后挂着面镜子。

绕过他进了房间,苏聪斜靠在床上,上上下下打量起蒋七来。他个子不高,消瘦,脸色苍白,嘴唇很薄,仔细看,左侧的鬓角边有一个不起眼的小肉瘤,东北人俗称拴马桩。

他对着镜子,还在一声不吭地照。

苏聪越看越觉得他古怪,便问他:“你一天没去上课,就在寝室里照镜子?”

蒋七摇摇头,朝苏聪阴恻恻一笑:“怎么会,照镜子又不像吃饭,不照会死。”

“那你怎么不去上课?”

“我在找些东西,这东西如果找不到,上不上课都没什么意义了。”

“你找什么?我帮你找吧。”

“你能帮我吗?你帮不了我。”蒋七一张脸忽然扭曲起来,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齿,阴阳怪气地说道:“我要找的东西就是我自己啊,我找不到我自己了,你看,镜子里这个人不是我,越看越不是我,怎么看都不是我,我自己呀,丢啦……”

他的声音逐渐尖利起来,像一簸箕的破碎玻璃,吱吱拉拉地划着苏聪的耳鼓。

苏聪紧盯着他,心猛地坠入了冰冷的湖底。

边沁说他丢了魂儿,而他说他丢了自己,好像……说的是一个意思。

难道这世界上真有丢了魂的人,一阵恐惧撞击了苏聪。

如果真是那样,眼前的就不再是蒋七了。这是一具掉了魂的空荡荡的躯壳,一具会四处走动的活尸体,而他的魂,就在不远处游荡着,某个夜深人静的三更天,才会悄悄地,悄悄地,悄悄地回来……

晚8点,学校组织大一新生听安全报告,主讲人是学校的保卫处处长,姓萧。

萧处长把近十年来学校附近发生的所有恶性案件都罗列了一番,碎尸的,变态的,形象生动,绘声绘色,把一些小女孩的脸都吓白了。大家害怕了,萧处长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他最后总结道:“所以,在今后的四年里,你们晚上最好都给我乖乖地呆在学校里,没事少出去瞎溜达,你好我好大家好,听见没?”然后公布了一个报警的内线电话,就宣布散会了。

回寝室的路上,苏聪看到黄省胖乎乎地走在前面,紧走几步赶上去,把他拉到一边。他觉得有必要把这些奇怪的事告诉黄省,这个蒋七现在古里古怪的,万一真出现什么情况,多个黄省也好对付一些。

黄省听完后,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他皱皱眉头,没有吱声。

第二天,黄省找到辅导员王珩老师,要求调换一间寝室。王珩询问缘由,黄省犹豫了片刻后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觉得跟我住在一起的那两个家伙,神经好像都……有点问题。”

王珩老师还是比较负责任的,马上跟学院的心理咨询室联系,找来一位心理学老师给苏聪和蒋七做了个问卷测试,结果发现苏聪没什么问题,而蒋七则严重得多,这位老师根据问卷结果,怀疑他有轻度的精神分裂症。

不过他也强调说,由于没有专业的检测仪器设备,这仅仅是一种估测,并不能下结论,准确结果需要到专业医院才能做出。

即便只是个不确定的说法,王珩还是吃了一惊。虽说现在高考的压力太大,几乎高中都有突发精神疾病的学生,但高考前一般都会有这方面的检查,把关很严,原则上这类学生本校是绝对不会录取的。

蒋七是怎么混进来的?

调出蒋七的档案,王珩发现上面没有任何有关精神疾病的记录。王珩有点疑惑,难道是入学前后这段时间蒋七才发的病?

那他这个辅导员就难辞其咎了。

想到这里,王珩有些紧张起来。他马上将情况向院里进行了汇报,学院随即联系了市里最大的精神疾病医院——山南二院,准备对蒋七进行一次全面检测。时间定在两天后,也就是下周一,如果确诊,学院预计会强制蒋七休学,直到他痊愈为止。

当王珩通知蒋七时,蒋七直勾勾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把脸凑到他面前,压低声音凶狠地说道:“我没病,你要不让我上学,小心你的命。”

周日没课,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满天乌云翻滚着,雷声闷声闷气。

苏聪猫在寝室里看了一天周德东的《我遇见了我》,一本恐怖小说。

下雨天他懒得出门,连食堂也没去,中午泡了袋今麦郎,挨到了晚上。

灯光黯淡,寝室里冷清,空旷,雨声隔着窗,轻飘飘地响在外边,像连绵不断的叹息声。

整间寝室里就只剩下他和蒋七两个人了。

黄省昨天上午就搬走了,他生怕蒋七半夜犯了病赏他一刀,落个非死即伤的悲惨结局。

蒋七从早到晚都没有出门,他缩在自己的床上,蚊帐低垂,外面还拉了道白布帘子,捂得严严实实,没有丁点儿声音,苏聪也搞不清他在里面做什么。

晚上7点半,雨停了,阴天,夜幕早早沉下,宿舍楼前的路灯在黑暗中亮起,一盏盏散发着幽白的光。

苏聪推开窗,一阵潮湿的冷风迎面打过来,他打了个寒噤。正想把窗户重新关上,就在这时,他看到楼前七八十米远外的一盏路灯下,一个人正笼罩在雪白的光晕里,朝他轻轻挥了挥手。

在浓重的夜色里,路灯的光亮显得尤为醒目。

等看清那个人的样子,苏聪顿时感觉从尾椎骨窜起一股凉气。

站在路灯下的,正是蒋七。

白色的衬衫,黑色的裤子,那张脸,绝对是他。

苏聪猛地一回头,看蒋七的床,雪白的布帘隔绝了他的视线。

他回头看看窗外,路灯下的蒋七笑着再次冲他缓缓招了招手。

苏聪深吸了口气,一把掀起了蒋七床前的布帘,顿时眼前一黑。

只见蒋七穿戴得整整齐齐,同样是白衬衫,黑裤子,正蹲在床上,仰着脸定定地看他,开口说道:我都偷偷盯了你一天了,你没发现帘子上有个小洞吧!说完他嘿嘿地怪笑起来。

苏聪抑制住心头的恐惧,看了看眼前的蒋七,又看了看窗外的蒋七,咬咬牙,随即飞快地穿好衣裤,向楼下冲去。

他豁出去了,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人的魂呢,今天他倒要见识一下。

一口气奔到宿舍门口,再看,路灯下空空如也,哪里有人。苏聪急忙左右寻找,忽然看到正对着宿舍大门的甬路尽头,一个黑影孤零零地站在暗处,再次向他招了招手。

等他沿着甬路狂奔到头时,那个蒋七已经站到了第四教学楼的门口,远远地看他过来,不紧不慢地进楼去了。待苏聪追进楼里,早就踪影全无了。

四教学楼一共六层,每层四个大教室,供学生自习之用。苏聪发了狠,从一层到六层,逐间地找过去,结果除了惊扰了一双双看似发奋苦读,实则郎情妾意的小情侣,其他一无所获。

回到寝室,蒋七正坐在床上翻他的《我遇见了我》,见苏聪进来,拍了拍手中的书,忽然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最恐怖的恐怖不在恐怖小说里,而就藏身在离你最近的生活里。”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苏聪愣住了。他定定地看着蒋七,心里慢慢升腾起了一股凉丝丝的寒意。

这房间,这蒋七,这眼前的一切,诡异的气息好像愈加浓重了。

苏聪敏锐地感觉到,似乎什么地方跟以前比有些不一样了。可具体是哪里呢?他一时又说不出。

蒋七被救护车直接拉到山南二院,结果与那位心理学教师的判断相左,各项数据显示,蒋七是个不折不扣的正常人。

那位老师怏怏地说:“我早说了嘛,问卷调查的准确率是很低的。”

相信科学,相信蒋七,系里关于蒋七精神病的传言像中箭的小鸽子,纷纷坠落到地上。

傍晚,苏聪在食堂里碰见了边沁,再次同他探讨起灵魂出窍的问题。边沁友好地摸了摸他的头,细声细语地说道:“老苏啊,说你是猪脑袋,你还真不辜负朕,上次那个故事我当着我们班38个人差不多全都讲过一遍,没一个信的,就你对我好,支持我,鼓励我,深信不疑,为了竭诚回馈你的单纯与弱智,我再给你讲个火星人昨天光临我家的事吧,也是真事……”

苏聪差点儿被气得心肌梗塞,操起饭盘,把边沁像个兔子似的撵出去二里地。

回到寝室,蒋七正坐在床上看书,两条腿晃晃荡荡地从床沿上郎当下来。苏聪一怔,这还是他头一回看到蒋七坦然地把自己曝露在灯光下,以前他通常都把自己藏在布帘后面。

苏聪来到自己的床铺前,坐下,左看看,右看看,有点儿无聊。他抓起桌上的太空杯,咕嘟咕嘟地牛饮了一气,抹抹嘴巴,内心莫名地焦躁起来,昨天晚上那种觉得哪里不对的异样感觉没来由地又泛上来了,后背凉飕飕的。

他偷偷地观望着蒋七,蒋七头也不抬地看书,始终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侧对着他,像个塑料假人。

他看书的速度很慢,半天翻动一页,纸张哗的一声脆响,然后又是半天的死寂。

哗……哗……哗……

单调而苍白的翻书声,如同一根细长的手指,轻轻地抠挠苏聪的心。

10点半,灯熄了,翻书声骤然停了。

苏聪躺在床上,听到黑暗里蒋七在窸窸窣窣地脱衣服,片刻之后,归于宁静。

苏聪睡不着,他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有一个疑虑他仍百思不得其解,即便边沁所说的什么魂丢了都是骗人的鬼话,可他看到的两个蒋七,该作何解释?

想来想去,苏聪想不出个合理的解释,脑袋里有点乱了。

“别瞎想了,睡觉吧。”

一个干瘪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

就在这一瞬间,苏聪脑袋里轰隆一声,全身的汗毛刷地一下全都竖起来了。

他一骨碌坐起来,冲着蒋七的方向大声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事?”

黑暗里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下,又轻飘飘地传来:“你在不停地翻身,人只有在有心事的时候才会翻来覆去,我说得没错吧。”

苏聪不作声了,但心里的疑虑却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

他竖起耳朵,还想听听蒋七那边的动静,忽然,一阵睡意猛烈地袭来,仿佛扑天的巨浪排山倒海而来,瞬间把他淹没了。

这睡意到来得毫无征兆,不大一会儿,苏聪睡着了。

这时,蒋七的床嘎吱嘎吱一阵轻响,黑暗中,他缓缓地坐起身来……

早上苏聪醒来,只觉得头一蹦一蹦的疼,好像有几条蚯蚓在额头的静脉血管里蠕动着。

蒋七的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见棱见角,人已不见踪影。

第一节是现代汉语,大课,五个班一起上,二教的阶梯教室里挤了将近二百人。

苏聪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假寐,他最青睐这个位置,乱哄哄的课堂上,只有这个位置像个世外桃源。

坐在他旁边的是二班的许建人,小眼睛,五大三粗,一圈毛茸茸的小胡子,就住在苏聪斜对门的115寝室,黄省现在就搬到他们屋去了。

许建人捧着本《体育画报》津津有味地看,到第二节,看完了,出于无聊,他自来熟地跟苏聪聊起来:“同学你好,我认识你,咱俩打过球,你住102,咱俩斜对门,还算邻居呢。”

可不到三分钟,苏聪就追悔莫及了,他发现这家伙原来是个话痨,一张嘴就再也停不住了,从奥尼尔说到李宇春,从火影忍者说到他家养的黑背狼狗,得波得,得波得,像个无限不循环小数。

苏聪开始出于礼貌,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应承着他,后来实在受不了,干脆趴在桌上装起了睡觉。

一般人到这个地步也就点到为止了,谁知道许建人竟然凑过来推推他,关切地问:“嘿,你咋啦?”

苏聪彻底被他打败了,嘴里含糊地应付道:“没事,没啥事。”

许建人忽然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指着苏聪:“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昨晚上生病了,而且挺严重的,是吧?”

苏聪一愣,不知道他这话是从何说起。

许建人说:“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去医院了?”

听他这么一说,苏聪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坐直了,诧异地问:“你说什么呢?说的是我吗?”

许建人咧着大嘴,喷出一股大蒜的气息:“怎么不是你,昨天晚上11点多,我上厕所,刚出门,正好看到你们寝室那个脸挺白的小子背着你急冲冲地往楼下去了,肯定是送你去医院了。”

苏聪脑袋嗡的一下,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反问道:“你……你怎么知道是我?”

“黄胖子跑我们屋来了,你们寝室不就剩你们俩人了吗,不是你还能是谁?还有你身上这套李宁,出来进去的,我老看你穿。”

见苏聪不吭声,许建人有些不满地嘟囔道:“你昨天晚上到底得啥见不得人的病了,还保密啊?”

此刻的苏聪已经有点儿傻了。

按许建人的说法,昨天夜里他睡着了以后,蒋七曾背着他出去了一趟,而他自己对此却浑然不知。

这件事,他越想越害怕。

苏聪决定把窗户纸捅破。

晚上一进寝室,他直奔蒋七,快步走到他面前开门见山地问道:“昨天晚上你搞了什么鬼?”

蒋七闻听此言,猛地站起来,厉声道:“你说什么?”

他的眼神异常凶狠,苏聪心里一颤,底气竟莫名其妙地泄了三分。

“你昨天晚上把我弄到哪去了?”

蒋七忽然间又恢复了惯常那种木木的神情。

“不懂。”

“别装蒜,有人看到你昨天夜里背着我出去了。”

“哪有的事。”

“那你敢不敢跟那人当面对质?”

“好啊。”

“好,那你等着,我……”苏聪怒火中烧,正要转身去对门把许建人找来作证,突然,嘴里的话被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就在这一刹那,一件极为恐怖的事发生了。

他猛然发现蒋七鬓角的那个小小的肉瘤,也就是东北人称之为拴马桩的东西,不见了。

没有任何切割的痕迹,那块皮肤平整光滑,毫无瑕疵。

苏聪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猛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蒋七,而是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跟蒋七长得一模一样,但却不是他。

几天来,他总是隐隐的感觉哪里似乎有些不对劲儿,现在终于知道了。

就是这颗毫不起眼的小小肉瘤。

他故做平静地走出寝室,在走廊的另一端拨通了学校保卫处的直线电话。

他的两条腿仍在抖个不停,后背一团黏湿,已经被汗水打透了。

第二年新生入学时的安全讲座仍是萧处长讲话,和去年差不多,他用力地挥着手,声情并茂地讲述了近十年来发生在学校里的凶杀案,吓白了又一届小女生们的粉面。

那天,在座的新生里有一个叫朱焰炜的中文系男生,他的业余爱好就是四处网罗素材,创作一些既吊人胃口又装神弄鬼的悬疑恐怖小说,他对这个萧处长讲述的案例很感兴趣,第二天上午没课,他就跑到保卫处,请求萧处长给他提供几个离奇的故事。

他的脸皮很厚,撵也不走,劝也不走,最后萧处长简直要抓狂了,只好同意给他讲一个,只讲一个。

朱焰炜拿出小本子,像个记者一样聚精会神地坐在他面前,准备记录。

萧处长说,去年刚开学不久,你们中文系发生了一起谋杀案,凶手姑且也算做你们系的学生吧,叫蒋七,这个蒋七非常狡猾,整起案件谋划得非常巧妙,差一点儿就被他逍遥法外了。

他的开场白引起了朱焰炜的兴趣,他仰着脸期待地望着萧处长,像一只等待喂食的小猫。

萧处长大张旗鼓地喝了口茶水,说,这个蒋七来自邻市农村,家里条件不是很好,单亲,母亲早逝,父亲又好赌,搞得家里家徒四壁。但这个蒋某很有韧劲,从小到大,成绩一向优异,去年高考以比较高的分数被我校的中文系录取。但他的父亲欠了一屁股赌债,被债主追得东躲西藏,也不知道听谁说的,现在的高考录取通知书可以卖钱,最高甚至能卖好几万,就动了心思。正好同村有一个姓王的考生,连续参加了三届高考都没有考上,精神上受了刺激,出了点问题,王家家境殷实,钱不缺,只想出个大学生光耀门楣,眼看希望就要破灭了,全家人都长吁短叹地发愁呢,正在这时,蒋七的赌鬼父亲找上门去,说要把儿子上大学的机会卖给他们,王家一听喜出望外,当即点头同意,给了他两万块钱。

那个王姓考生拿了蒋某的录取通知书,又办了个假身份证,然后他父母把王姓考生送到北京的一家整形医院,按照蒋七的外貌为他整了个容,两人原来的模样就有些相似,再加上手术做得比较成功,几乎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以致学校根本没看出破绽。

朱焰炜停下笔:“这么说,上大学的实际上就不是蒋七,而是那个整容后同他一模一样的王姓考生?”

萧处长点点头:“没错。”

朱焰炜兴致高涨,他发现这的确是个极不错的素材,连忙追问道:“那后来呢?”

萧处长继续讲下去,他说,那个蒋七多年来最大的梦想就是考进大学,逃离这个已经不能称之为家的家,得知自己辛苦得来的上学机会竟然被父亲卖给别人,绝望之下,性情大变,心理也有些扭曲。

临近开学,看到熟识的同学已经喜滋滋地为入学做准备了,蒋七更加焦躁不安,他突发奇想,想到那个冒名顶替他上学的王姓考生现在和他相貌酷似,如果他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再替换回来,应该没人能察觉出来。

就这样,他动了杀死那个王姓考生取而代之的念头。

他偷偷来到市里,在学校附近找了间民房住下,买了套和假蒋七同样的衣裳。开学第三天的夜里,他从厕所的窗户潜入宿舍楼,打算先摸一下寝室里的情况,结果被一名姓苏的学生发觉,逃走。

次日,他听说学校要对王姓考生进行精神疾病的鉴定,如果确定,可能会对王姓考生做休学处理。如果这个王姓考生被休学,他的大学梦自然也就宣告破产。他只好在检查前行动。临检查的前一天晚上,他将与王姓考生同寝的那个男生引出,混进寝室,将王某勒死,把尸体藏在床下,然后照常上课。此后几天,同屋的苏姓学生并没有发现。

由于担心尸体被人发现,蒋七一直寻找机会抛尸,但学校里人多眼杂,要将尸体独自运出去而不被发现很不容易。于是蒋七想出一个有些铤而走险的主意,一天深夜,他把安眠药研磨成粉末放在同寝室苏姓学生的水杯,趁其熟睡,将尸体扮做他的样子背出校外,掩埋在学校墙外的一片荒地里。可以说这一切他都做得十分隐秘,幸亏那个苏姓学生细心把他识破了,否则现在这个蒋七很可能还在学校里读书呢,谁会知道他是个杀人犯?

最后,萧处长说,这个案子的影响很大,当时市里的报纸都登了,很多媒体都转载了,网上也有,题目好像叫《万元买录取通知书顶替入学,大学新生殒命校园》,你要有兴趣可以找来看看,最后,祝贺你能写出一则好看的小说。

说完,他看看手表,就把朱焰炜委婉地撵出来了。

此后三天,朱焰炜网也不上,三餐泡面,连女朋友的信也不回了,窝在寝室里潜心创作一篇题为《如影相随》的故事,写到恐怖的地方,自己都吓得浑身发冷。

到第三天晚上,他终于把这个故事写完了,那天的月亮出奇的好,出奇的亮,房间里充满了银灰色的月光。他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稿子,伸了个懒腰,满意地睡了。

后半夜,他突然无缘无故地醒了,一睁眼睛,差点叫出声来。

一个人正站在窗台前,低着头动也不动,仿佛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什么东西。

朱焰炜仔细一看,他手里拿着的,正是自己刚刚完成的小说稿。

这个人面目陌生,他根本就不认识。

他壮起胆子,声音颤抖着问了声:你是谁?你在干什么?

那人转过头,在月光下嘿嘿一笑,声音干干地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你在小说里把我写成了什么样子。”

月光打在他身上,他穿着黑裤子,白上衣,嘴唇薄薄,脸像纸一样白。

选自《悬疑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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