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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魏要成家

2009-05-13

十月 2009年3期
关键词:老钟老魏瘟神

杨 帆

老魏不老,才五十多点。十多年前老魏的老婆得病去世,留下他和女儿。现在,女儿香芹该读的书都读完了,不该读的书她也不想读了,是个懂事的姑娘。老魏跟老伙计们聊起这个女儿,口气是愧疚的,当年她妈妈撒手而去,所有家务事都落在八岁的香芹身上。饭菜煮得熟,衣服搓得干净,而且成绩好。香芹初中毕业前夕,她的班主任往她家跑了十多趟,想说服老魏让她读高中。所有的老师商量好了似的,都说魏香芹上个重点大学一点问题都没有。说这样的苗子可惜了可惜了。如果香芹不是成绩好,学校减免些学杂费,那些年靠老魏煮菜得的几个钱,香芹连初中都念不完。最终香芹自己拿主意去读了师范。香芹还说她不嫁人,毕业后回家找份工,守着她爸爸过一辈子。老魏光是听着,笑着。哪有闺女守着爸爸过的呢。当年老魏也这么想过,就跟闺女两个过,可现在还不是改变了想法。

老魏改变想法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女儿一天天大了。被窝却空了。日子变长了,房子显得大了,一日三餐没滋味,脑子里老想些过去的事情。也可能是碰到了王花女,老魏才感到一个人的日子过到了头。王花女比老魏小好几岁,四川人,在农贸市场摆个衣摊。老魏第一次在她那里买棉毛裤时。占了一块五毛钱的便宜,后来买什么只寻她。此后从王花女那里买的东西比别处贵得不多,一般三五块。香芹不清楚爸爸怎么还巴巴送上门去,抱回一堆他穿不着用不上的东西,还乐得直喘气。后来香芹慢慢长大,就明白了。香芹再不拦着她爸爸了。路上遇到王花女,她不啐口水了,只假装看不见,眼睛看着脚尖。王花女却喜欢大嗓门叫她,香芹,香芹。她停下脚步,搓捏着香芹的衣角说,啧啧,越大越排场。她那只手上永远夹个烟屁股,烟灰掉到香芹衣服上,她就给香芹掸,越掸越多。有时候烟咬在两个门牙中间,看到香芹扯回衣角要走,她吐掉烟头,冲香芹背影喊,搭个话给你老子,新到的棉背心,不暖不要钱!

王花女一张嘴能说会道,除老魏外还有好几个老头儿,没事爱往她摊前凑。老魏就有了危机感。王花女的长相是看得过去的,个头跟老魏差不多,屁股是屁股,腿是腿。头发还那么黑,扎一个马尾巴在脑袋后面晃荡,说话的腔调,就跟老头儿们的女儿一样,没规没矩,沙哑的笑声拧得出花来。那是衣服卖得好的时候。平时她不怎么笑,看见老魏来尤其严肃。于是,老魏的手就多出来了,没处放,只有放到摊位的衣服上揉一揉,搓一搓。往往这时候王花女脸上就有了笑影子。这一招屡试不爽,很灵。王花女从不跟老魏叫价,每次都说,看着给。老魏抠在口袋里的手指,就磨得要起泡。王花女说完就用似笑非笑的眼光看他,看得他脑子发涨,手指冰凉。钞票往往就一路呼啸着纠结着出来了。关于王花女的长相,老头儿们有众多说法,有说像王母娘娘的,有说像王熙凤的,有的说一天不来听听她讲话就浑身不舒坦。香芹却说王花女一只鼻孔大,一只鼻孔小,原因是她抽烟时,喷出的两条烟柱粗细不一。老魏倒觉得王花女那样看他的时候,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一只能杀人,一只能催眠。总之,在老魏这里,王花女的魅力有着绝对的权威。王花女的鼻孔大或不大,是后来他在她睡着后看出来的。

王花女终于有一天在老魏的床上睡了。因为太困,整夜都没醒来。这就给了老魏观察她的机会。老魏也累了,于是他用一只胳膊撑着头,半躺着打量王花女。老魏这个姿势很休闲,自在,显得这一夜过不完似的。其实老魏清楚这夜比任何一夜都短,所以他不能睡下。他得拉长这一夜,拉得跟巷口那家兰州拉面那么长。想到拉面,老魏的肚子咕唧响了两声。他笑了。这夜像是回到了从前,年轻时的老魏经常在半夜肚子饿。在外面干完活,傍晚,香芹的妈总是从家门口迎出来,在他抬脚进院门的一刹那,不早也不晚。她给他擦汗,递水,下面条,烧热水洗一个舒坦澡。这个只会让别人舒坦的女人,驻扎在他们家的窗子前,眺望每天早上把他吞没的那个路口,似乎是她一生中唯一的姿势。香芹妈的模样至今还在老魏脑子里晃,晃了这么多年,顶多是个梦里的日头,一个带点暖气的符号罢了。而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女人,带着响亮的鼻息,蓬勃的体温,和不太流畅的线条,像个天上掉下的馅饼一样摊在面前。她又是真实的、可触摸的,她的肉堆了半张床。不一会儿,被子全给她卷了去,又如一只灌得饱饱的热香肠。她的鼻孔,两个都大,出气时显得怒气冲冲,几乎要把鼻翼掀掉。多么有生气的女人。老魏咂吧着嘴巴,一点点湿润了眼窝子。

王花女是来向他借钱,把自己借到他床上的。当然两人在亲热的时候,很说了些让彼此动情的话。王花女说她用一只眼就看出了老魏的出众,是可以依靠的人,说得老魏心里热乎乎的。被窝里也热乎乎。老魏的被窝多少年没热乎了。老魏为此很感激那帮抢光王花女钱的土匪。王花女在前不久一次打货的轮船上,被一群湖匪劫去了货款,正盘桓着回老家呢,被一群老头儿问出端倪,就你一十我二十地凑,嚷着说走什么呀,走哪里也是死路一条,活路无数呀。王花女走到老魏门口,老魏肚子里已经有了数目。绝不能少,最好不比他们加起来少。老魏意识到了,这是个机会。

老魏心里有钱,口袋里没有。他就去找老板了。作为福康饭庄的大师傅,老魏不像别的大师傅那么能储存油脂,他储存别的。在人心里攒积多年的信誉,他不轻易支取,也因为把握不大。这回,老魏不得不试试运气了。老板是个三十开外喜欢说话不喜欢笑的年轻人,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出什么牌。所以老魏在他房门外兜了二十多个圈子。老魏耳听里面敲打计算器的沉闷的声音,心里七上八下。一只跟着他后颈飞舞的苍蝇很快转晕了头,叮的一声摔在窗上。老魏这才把心一横,一脚踏死苍蝇,推开房门。老板似乎没搞懂老魏吭哧吭哧说了半天的话,提着耳边的眼镜不动声色地看他。老魏越说越小声,最后代替声音出来的是一颗颗汗珠,它们结在他的额头、颈窝、背心,熟透了。声音越小,土匪这个词在老魏嘴里出现得越急促,它本来是老魏用来突出和强调事情的凄惨的,但它却湍急地欢快地奔泻出来,模糊和淹没了整个事情。土匪土匪土匪……但老板听懂了。而且对这个词表现出莫大的兴趣和宽容,老板不但提前支付给他两个月工资,还笑了笑,扬起声调说,也想讨个野蛮女友做老婆啦。老魏哎哎地应着,脸蛋酱红了两团。他没听出野蛮女友的意思,但听出了事情很顺利的意思,心里感动又意外。煮熟的鸭子,也可能飞的哦。老板回忆起自己最近一次失败的恋爱,看到老魏缩头缩脑的样子,深深为他担忧起来。不会,不会。老魏应着,钱往口袋里一塞,兴冲冲跨出店门,就像一个毛头小伙子。看得老板心里升起些惆怅,这个老魏。

钱到王花女手里,她没说什么,光是在手心掂掂。老魏心里忐忑,说,手头就这么些,下回会多些。王花女没再看钱,胡乱卷了蹭进裤袋,对着镜子专心剔牙。老魏这天早早到家,专门做了几个王花女爱吃的肉菜,王花女吃得十分满意。饭后,老魏又想让王花女给他热被窝,王花女爽快地答应了。这次她没有像前次那样睡死,睡一夜,而是很快套上了衣裤,跳下

地就走。老魏磨破了嘴皮都没用。她说家里一堆货,今晚不搞定不放心。老魏要跟去帮忙,王花女拿屁股挡他,说是让房东知道不好。老魏送她到门口,有点赌气地说,你有别的打算是不。王花女瞪起眼,说,谁告诉你的?老魏说不出来。这个人跟他很铁,他叫他老钟,杂货铺老钟。老魏只好放她走。王花女走到楼道,回头警告他说,不要乱听人嚼舌根子,懂了吗?老魏点点头。门口空了好大一会儿,他心里还是融融的。你听,她叫他不要听人嚼舌头——要相信她。

老魏每天下班就直接往农贸市场窜了。他要把王花女接回家来,不仅仅是接到床上,而要让她夜以继日地呆在他家,千秋万代地生根在他家。王花女对他照样严肃,好像忘记了跟他不严肃过。她不向他介绍新进的衣服了,即使他扯起话头,她也不接,懒懒地打手里的毛线。

生意好吗?花女呀。

好,好死了。

那你该欢喜啊。

欢喜什么啊,正话反话都听不出来,人老耳朵也昏。没看到这半天一个人毛也没有吗?人都死哪儿去了。

花女啊,生意不好早点回家哕。

回家喝西北风啊。回什么家。

她皱着眉,眼光阴翳地盯他一下,说,我说今天没开张呢,都是你在这里晃,把人给吓跑了。你快些走吧!

老魏张口结舌,很窘迫的样子。他心里难过起来。默默看了一会儿地上,说,你今天不跟我回家吗。

王花女从毛线上抬头,暴起眼看了他一会儿,招手说,过来。她又喊一声过来。老魏过来了。王花女让他把背转过来,她把打了半截的毛衣在他肩膀、腋下比比画画,手在他的肩膀上掀来掀去。老魏像个陀螺一样旋转,张着两手。不敢动弹。后来脖子麻了,才略微转动一下,问,这,给谁打的毛衣?王花女说,还有谁?咋的,嫌颜色不好?式样不好?她这么望他的时候,小的那只眼在笑,大的在发怒。老魏赶快说,好,好看。他希望王花女两只眼睛都给他笑起来,然后跟他回家。王花女却说,你先回,明后天打货,多吐点货吧。老魏点头,花女啊,我在家等你吃饭。王花女看着他,眼里添了一抹温情,老魏啊,你对我真不错。

晚上,王花女告诉他,她在老家还有个儿子。儿子不像女儿,是要花许多钱的,花许多意想不到的钱,不多攒钱不行。王花女说起儿子,脸蛋红红的。眼睛也红。王花女看着老魏,说,打货的钱还在别人口袋里呢,不打货可不行,全是老货更没人买啦。老魏说,就不能缓缓?王花女翻眼说,怎么缓。我刚才叫你缓缓,你怎么不缓。王花女发火了。老魏笑起来,这不是两码事嘛。我不是救火嘛。王花女吼,你个死不正经的老头儿还提拔成消防员了。你那是救火,我这边也要救火。老魏笑得厉害,把瞌睡都笑没了。

等不笑的时候,老魏就想起了心事。香芹今年毕业,不久该回家了,花女住进家的事没有跟她商量,不知道她想法是怎样的。还有打货的钱,难道还能再找老板。可是,不找老板又哪有别的办法。他叫王花女缓缓,她不缓,还给他取个外号叫消防员,又可乐又可气。

这天下班,老魏还没进老钟的铺子,老钟就在窗子眼里冲他招手。老钟跟他隔墙住了多年,开杂货铺赚了点钱,人就跟着铺搬到胡同口去了。那里临街,所以老钟总显得见多识广,不管哪路的消息都灵通。老魏每天经过老钟的铺子,都要被招进去,听老钟发表一些牢骚或见解。大多时候老钟的牢骚就是见解,见解就是牢骚。老魏当忠实听众有几十年了,活生生由一个青年听成了个糟老头儿。现在,老钟把老花镜探进老魏的衣领,小声道,你家来亲戚了。老魏说,嗨,莫不是香芹回家了。老钟说,什么香芹。香芹还能叫亲戚。你这人什么概念都搞不清。香芹,她是你的直系亲属,懂吗?直系亲属。老魏连连点头。老钟告诉他,一个矮矬子,在你家院子里守你一下午了。长得凶,不开口满脸是胡子,一开口满脸是牙齿。老魏眨巴着眼睛想,想不出来是谁。不过他只愣了几秒钟,忽然一拍大腿,喊起来了,我表哥来了!咳,好多年没见了。老钟狐疑地,是吗?老魏笑道,那还有错。表哥来一次不容易,借我两个钱打酒吧。老钟一听,马上收了表情,木然地望向房梁。老魏说,老哥。你知道,我家香芹就要工作了,你怕我还不了钱?老钟还不做声,人往凳子上一蹲,抽开了烟。老魏说,可是我第一次求你,你不会抹了我面子吧。往后我可要绕开你门口走了。

老钟不紧不慢地敲出烟头,说,酒在柜子里,你拿瓶去,账我记下了。连带旧账一共是六十三块八毛。老魏嘿嘿笑着,蹭到老钟的脚边,蹲下踩那颗老钟敲出的烟头,不说话。老钟弹起眼珠子,说,还不够打发的?老魏说,酒有了,猪耳朵总要有一盘。表哥跟我的关系,就跟我和你老哥一样,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他来投奔我,要住好几个月,不好食好宿招待,说不过去。老钟道,谁跟你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你满屁股窟窿,我也跟着你卖腚吗?老魏怒道,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

老钟哼了一声说,我管你面子、里子,你只管绕开我门口走。走吧,走。过了一会儿老钟开始愁眉苦脸地掏怀,掏了有半分钟,出来一个钱夹子。他蘸着唾沫点出几张钞票挂在空中,道,够吗?老魏漠然点头。老钟道,写字据,三个月后还。老魏满柜台找纸笔,大名一签,递到老钟手中,说,合适不合适。老钟将眼镜探到纸面照了半天,说,都老油条了,还有什么不合适。老魏只当没听见,伸手取钱,眼看心里的欢喜就要泄露出来。老钟的手突然往后一缩。慢!你拿个东西来抵押。看老钟紧捏钞票,不肯让步,老魏心中焦躁起来,喝道,我家哪还有什么东西。老钟想了想,说,那倒是。不然你每天多在我这呆一阵,我给你减点利息。老魏答应了,说呆到来新闻联播吧,七点。老钟愤愤道,你个老东西,多一分钟能少你一两肉哇。

老魏在院子里跟那人打了个照面。那人蹲在一块石头上,听到门响,扯了把草在手里,头抬起来。在老魏跟他说话的当儿,他一把把地扯草,一眼眼地打量老魏,用对待一个不速之客的眼神。草末子掉在他的解放鞋上,那人跳起来跺跺脚,开口说,我是谁你不用管,把王花女人交出来就行。老魏心里咯噔一下,口气软了下来,来,屋里坐着,慢慢讲。那人大大咧咧地往对着门口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接过茶杯就喝,喝光了,示意再来一杯。老魏笑问,从四川赶过来,好远的地啊。那人嗯一声,说,她现在跟你过?老魏应了一声,说,你是大哥吧。那人说,大哥是你叫的?你们打证没有。老魏忸怩道,还没呢,要靠大哥成全。花女肯定听大哥的话。那人说,成全。哼。好说。我面前她向来不敢不听话。老魏一听,赶紧说,大哥你坐着。我出去一趟。那人说,好说,好说。你莫买多了肉,我酒量也不大呵。

等肉烂在锅里,菜一盘盘地端上桌,大半瓶酒已经装在了大哥的肚子里。老魏不时扶一扶酒瓶,实际在手测余酒的分量。大哥不仅酒量大,劝酒的功夫也是一流,一套一套的,跟他倒进喉咙的酒水一样顺畅和庞大。老魏不得不经常低头,浸一浸嘴皮。到最后老魏毅然站了起身,脸蛋通红说去弄瓶酒来。刚到门边,门就被

王花女推开了。老魏说,花女,你看谁来了。你陪着大哥,我去搞瓶酒。王花女愣了,看着一片狼藉的桌子,和那个醉眼惺忪的大哥,戳在门口不会动了。大哥看到她,打了个招呼,你回来了。王花女气呼呼地把包扯下脖子,掉头往房里拐了。砰的一声,将门撞上了,同时她特有的尖利嗓音从响声中穿透而出,搞,搞你个头啊。老魏被她弄得没有面子,挤一下眼睛笑说,生意不大好做。大哥你等着啊。一只脚才迈出去,王花女的尖叫追杀过来,你给我过来。

大哥打个酒嗝,摇摇头。他同情地看着老魏,血红的眼白不时上翻,语气慵懒而满足,说,一点没改。你去狠揍她一顿,我说的。揍一顿老实几天,几天不揍皮肉发痒,我这是看在这瓶好酒,给你讲肚里话。女人欠揍。王花女的脑袋从门缝中冲出,冷笑说,你欠剐。千刀万剐没血没皮的东西,还有脸到我家来。大哥咚的一拳砸在桌面。碗筷跳了一跳。王花女吓了一跳。老魏也吓一跳。大哥看到这些反应,满意得哈哈笑,你家?谁说是你家。他提起笨重的胳膊,拿食指逐一指向二人,说,你?你说了,不算。你呢,你说了算?狗屁。我说了才算!

快拿酒来。快拿酒来。

老魏小声问王花女,他不是大哥?王花女一肚皮不爽,说,哥你个死人头。他是个瘟神!瘟神在那里拍桌子打碗,喊叫,王花女你得意快活呵。又找上男人了,老公孩子说扔就扔。今天叫你知道,我不是好惹的。我也——扔!

一只只碗朝两人砸来,他练起了飞碟,佐以狂笑。王花女赶紧把门撞上了,把老魏留给他。老魏打门不开,只好猩猩一般跳着,说着好话。碗盏、汤水像一个个耳光,把地面扇得吱吱叫。老魏跳着跳着,到了他身边,一下将他扑到桌面。叫他两只胳膊动弹不得。这样压了一阵,老魏几次像床旧被单一样被大力掀开,复又盖上去。醉酒的人已经是强弩之末,粗声喘气,不多时趴在桌面,响起了鼾声。

那夜王花女也一样,几次把老魏从她背上掀掉。她把身体卷得很紧,老魏的手脚和问话都插不进。老魏只好另起了一个被筒,听着隔壁的动静,琢磨了一夜。早上,王花女起来,没有跟平日一样早早出门,坐在床头等老魏睁眼。在老魏糊着眼屎的视线里,淡青色雾气中,红肿眼睛的王花女显得很奇怪。他觉得对比瘟神来之前,这个时候的她更像他屋里的一份子。她跟她身下的旧床单,跟那只磨得光光的圆凳,跟屋角的几块红砖和石灰渣,散发出相同的可亲的气息。老魏愁苦了一夜的心有了安慰。王花女在这个早晨接近完美。青雾中,她的轮廓呈现出一种圆润、不确定、楚楚可怜的情状,像是随时会随薄雾散去。她坐得远,像平日一样穿戴整齐,随时要出门的样子。老魏欠起上身将她的手拉到怀里,嘴里说,不要紧,不要紧。

在王花女骂骂咧咧的诉说中,老魏证实了男人的身份,当听到两人尚未打离婚证,老魏的眉毛拧得铁紧。

不要紧。他说,脸色暗得如不新鲜的猪血。

接瘟神容易,送瘟神难!王花女喊,难过得鼻孔里冒出泡泡来。

你去打你的货,这里交给我。老魏说着,把老钟那里得来的钱拿出来。王花女接过来,搂过老魏的脑袋亲了一口,说乖乖,手脚好快啊。她一溜烟出去,又像个小女孩一样跑回来,嘴巴钻进他耳洞里说,你注意莫惹火他,早年间他打爆过一个杀猪的眼睛。王花女说完,挺着胸,提着个大包出门了。

瘟神醒来时,桌上已经摆上了豆浆油条,他抓过两根,对折了往嘴里填。老魏马上记起老钟说的满脸是牙齿的话。只要他吃得下,他想,不咬人就好。正走神,瘟神的眼睛往这边一翻,老魏赶紧笑,说,大哥吃得饱不。瘟神一口气干掉豆浆,抹嘴说,饱了饱了。王花女哩。老魏手指门口,说,做生意去哩,不做没饭吃。瘟神瞪着他,说,那你不去干活,守着我干什么。老魏迟疑了下,说,我陪着你,你是远客。瘟神说,不用,不用。我要出去,门不用锁,肚子叫了我就回来了。老魏小心地说,大哥到这个小地方,是有什么事情要办吧。瘟神翻起眼睛想了想,说,大事倒没有,在家呆腻了,烦了,你知道,成天跟儿子捆一块,窝心。出来散散心,顺便带王花女回去。老魏认真地听着,说,是,是。花女也想孩子。

瘟神摸着头,持续地盯了老魏一阵,说,你又这么好说话。咳,叫我难办哩。他的手掌一直在自己后颈和后脑勺那里摸来摸去,头摆尾动的,头皮被摸出唧呱唧呱的怪响,同时有细密的白色烟雾播下来。他摸得很细致,摸得老魏头皮一阵阵发痒。瘟神摸到了头顶,说,王花女这女人,在你怀里是个香饽饽,在我这儿,是个纸飞机,飞了就飞了,飞得不远我还捡回来。飞得远了,我手都懒得伸。老魏眉眼里掩藏不住一层喜色,扒着餐桌,问,四川离这里,远不。

啪,瘟神猛一拍脑袋瓜子,把老魏唬得一弹。瘟神满意地笑了,远!说完,他站起身往门外走了。

瘟神在院门口消失了,老魏还在发愣。他赶紧撒开腿追,在巷子里追上了,喊,大哥,大哥。瘟神大摇大摆地走。老魏说,话没说完呢,回家说吧。瘟神说,有话哪儿都能说,说吧。老魏说,你能站下不,我就一句话。瘟神笑呵呵的,停了脚步,把眼睛斜过来。老魏结结巴巴地说,远,远你就不捡了?瘟神说,远就不捡了!老魏又问,那四川离这里也远?刚才你说?

瘟神收了笑容,说,可不是远嘛。老魏说,那,那……你跑来这里做什么。瘟神摸摸头,爽快地说,我也不知道。老魏满脸的喜色暗了下去,半晌说,大哥你说,要怎样你才放下花女,只要我有,我都答应你。瘟神站了一下,后退一步,往块石头上跳了,蹲下来。老魏看他翻起眼睛看自己时颇吃力的样子,赶紧在他身边蹲下来,一根烟递过去。

瘟神深吸了一口,吐出两个字来,一万。

一万。瘟神重复着,他的右腿突然哆嗦了一下,又一下,赶紧伸手按住了。

老魏被这个数字惊呆了。瘟神同情地瞄他一眼,说,你有多少。当然他马上后悔了,说,你有多少我不管。

一万,瘟神坚决地说,一万就懒得捡她了。

老魏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连屋带人我们也不值这么多,你家花女跟了个穷鬼呀。

莫来这套。瘟神戒备地说。

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老魏问他。

干什么。瘟神不安地说,干什么我还没想好。王花女不值这么多,又懒又馋,脾气还臭,原该我给你一万。可你算算,一个小孩带大要花费多少,吃饭、穿衣、上学……以后讨老婆盖房子,要不要钱呢。

讨老婆是以后的事。这些我们会帮衬的。

你们。瘟神嘟囔说,还就你们了哩。

眼下是不需要什么钱的。老魏责备地说。孩子不是还有份事做吗?

有屁事做。二十岁了还是我养活他,我连我自己都养不活。在老魏深邃严厉的目光里,瘟神多少感到一丝歉意,他的手不知不觉又摸起了头。在老魏看来,瘟神摸头是一种心软的表示。

八千。不能再少了。瘟神呸地吐了烟头,跳起身,说,你自己考虑,我不跟你扯了。

瘟神走了两步,猛然止步,回头说,不许跟。要敢缠着我,信不信我打爆你眼珠。

信,信。老魏赶紧缩回了脚尖。

瘟神哈哈大笑,声音被风传过来:一个眼珠

子五千,你自己打爆它,我一个钱也不要。

是真的不。老魏踮起脚追了一句。

他站了好一阵,眼看这句话被风卷走了,送进巷子里。

不是说八千?他又喊了句。

老魏就去上班了。接下来他的同事开始看到他一边炒菜,一边嘟囔着一些数字,要么就是看着腾起的火焰发呆。他不是忘记放配菜,就是多放了一回盐,要么烧煳了。在空闲下来的时候,老魏面前就搁了好几盘冰凉的菜肴。老板站在它们和老魏面前,眼睛瞪着,似乎要将他们一起吃下去。老魏老老实实地拿起筷子,在盘子的上空游走,夹一筷子肉丝,吃一口白菜,脸上浮出歉疚而恍惚的笑来。

老板转身走了。他是一个喜欢说话不喜欢笑的年轻人,当他不说话的时候,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老魏有点担心,又有点无所谓。下班后已经是十一点多,老魏给瘟神带了盒饭回去。但瘟神整晚没有回来。

暑天一到,香芹回来了。香芹在家呆了几天,就从老钟那里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包括新添的账目,以及不知在哪里的八千块。香芹不理会出现在家里的两个人,每天清早出门找工作,晚上回来就睡觉。偶尔老魏的眼神跟香芹相撞,能看到她眼底有一层隐忍的水光。瘟神有时回来,就睡在厅里的长凳上,呼噜打得山响。老魏听着这些响声就忍不住叹气,他既不能让瘟神不打呼噜,也不能让香芹不摔门摔凳。倒是王花女打货回来后,表现很好,经常找香芹搭搭话,碰了壁也只瞪瞪眼。当然王花女对瘟神的态度有点可疑,在老魏跟前,她说起瘟神是字字见血,咒得他几代翻不了身。一转身,又跟瘟神在哪个角落里有说有笑,有时还打闹着出厨房,嘴里依然是骂得他血直滴,但瘟神并不恼。看上去瘟神很享受目前这种日子。

过了半个月,香芹在外面跑得黑瘦,依然没有哪个学校接收她。这天傍晚,天上下起雨点,香芹沿着老街慢吞吞地回家,早上还是好好的晴天,跑一天,就把天跑阴了。看她的架势,即使雨下大些,她也不会上车,或是跑起来。她一心走着,看到身边的人打起了伞,没打伞的都在快步走,想在雨下大之前赶回家。香芹走过了农贸市场,瞥见里面买衣服的人很多。她经过实验小学时,看到门口涌出了一大堆小孩子,中间夹杂着一两个和她相仿年纪的人,他们表情严肃,举止斯文,对抱着头乱跑的孩子们喊着什么。走过医院的时候,她缓下脚步,折身进去了。晚上老魏咳嗽起来害她睡不着,她早想着来开一瓶枇杷膏。

没想到在医院的走廊里,香芹一眼看到了老魏。老魏不在福康饭庄的灶台,来这里干什么。老魏趴在一个窗口,把一只胳膊伸进去,身子因为紧张丽弯成弓状。他的脸正好对着这边,香芹很清楚地看到上面皱拢的五官,和因此更密集的皱纹,它们在集体显示着某种痛楚。等香芹弄明白了眼前的情景,这痛楚很快攀爬上她的脸庞,让她的心尖猛然一搐。不等老魏把那只胳膊拔出来,香芹跑回了家。

以后每过一阵,老魏就会在那个窗口出现。有时就他一个人,有时要排队,有一次队伍排到了走廊的门口,那些人有老有少,跟排队买肉一样,神态安详。出来时他们有的会用另一只手在自己的胳膊上按一阵,有的则在点着几张钞票,带着满足而木然的表情离开。香芹站的位置只能看到老魏的背,他排在后面,正好脾气地跟前面一个人说着话,说着说着,她听到他发出的那种干枯的哈、哈的笑声。那天轮到他,天色已暗,人家要下班,老魏趴在窗台跟人家争论起来,香芹听到他的咳嗽声很响,很惨烈,但这些镇不住人,几个穿白大褂的陆续出来了。经过她身边时,她看到他们边笑边摇头。晚上老魏咳得更厉害。枇杷膏被他拿到老钟那里,换了两瓶酒喝。他面色越来越黄,浮肿,手脚身子却跟他的笑声一样干。一天早晨照面时,香芹被他惊吓住,半天缓不过气来。

不久香芹谋到一份超市收银员的事做。每天很晚回家,经过杂货铺,老钟总在窗子那里用眼睛迎她。老钟总是摇头,说,这个老魏,自己的闺女不心疼,心思都在别人老婆身上。香芹呀,依你这个文凭,该吃皇粮的,你爸不给你张罗,伯伯替你张罗。老钟所谓的张罗,香芹几年前就懂,他不过想把她跟他的儿子张罗到一块。老钟有个白胖的儿子,单是白胖,并不傻,上学时就喜欢在巷子口守香芹。等到香芹了,他就欢喜,脸上鲜艳得要滴出血来,肥厚的嘴唇直哆嗦,两手在臀部揉搓不已。没看到香芹,他就等下去。香芹去读书了,他就没再上学,他的工作就是在巷子里等香芹。以前香芹听到张罗这类话,就会走开。这一次她留在杂货铺前,应了一句,怎个张罗?老钟一听,把老花镜探出窗口,将香芹看了又看,笑眯眯地说,张罗你吃上皇粮。这么好的闺女去给别人收钱,咳,不如帮伯伯收钱。香芹就说,你让我吃上皇粮,我就来给你收钱。老钟说,香芹啊,这话不能随便说的,你可要想清楚。香芹说,要不要我给你写个字据,让建成保管呢。建成是老钟儿子,听到香芹这么喊儿子,老钟乐得笑开了花,直说好,好。有你这个字据,你爸那些字据统统作废。

一日,香芹一进院门,就听到王花女的大嗓门。这破工作辞了也好,没几个钱,还起早贪黑,忙得跟个孙子似的!老魏躺在家里那张深色的竹床上,弯着身子,一声不吭,香芹进门时挡了光线,他的眼睛打开了。香芹看到他的身子也像这张破竹床,被虫子蛀空了,还在强撑着。王花女指尖夹个烟屁股,走到香芹面前说,断子绝孙的老板,狗眼看人,你老子这么好的手艺,给他们创造了多少利润,搭上多少好年华,说不要就不要了!老魏有气无力地说,你就不要说了,这原是我的错。香芹进了房,王花女还在说,天杀的老板,欺负我们没权没势呀。布帘一动,香芹走了出来,把手里一沓钱交到老魏手心,看得一边的王花女收了嘴,两只眼瞪得一样大。

爸爸,这是八千块。香芹说。

香芹,王花女走上前,一把握住香芹的手腕拉到怀里,说香芹你真去给老钟收钱了?有你的啊,香芹。

老魏爬了起身,看着手里的钱说,我不要,香芹。

王花女笑眯眯地,一把挡回老魏伸过来的手,一屁股坐下,点起钱来。王花女说,我们家香芹有头脑,有情意,你就不要伤她的心了。

王花女。香芹说,钱你收了,让那人走。

王花女答应一声,欢欢喜喜卷了钱,进房收起来。

你的钱我不要。老魏咳嗽起来。

爸,你不要去医院卖血了。要是我妈在,会难过……香芹对着门口说,年底我就结婚了。还住这巷子里。你能天天看到我。

不要啊,香芹。老魏呆呆地说。

老钟果然神通,把香芹安排进实验小学教书。香芹下班了,准能看到建成在学校门口。叼一根冰棍,或是和几个老人下棋,等她一起回家。一路上,他一只手给她抱作业本,一只手给她打扇,路人怎么取笑他,他全不理。到了巷子口,他也就回家了。香芹有这每日短暂的陪护,也不觉烦恼。

瘟神回去的那天,老魏陪王花女回老家办离婚证。去的时候是三个人,回来时还是三个。王花女的儿子跟着一起回来了。这是个瘦长的年轻人,卷着头发,舌头也卷了似的,说话、扮相都跟周杰伦学。老魏听他讲话要集中精力,但

老魏说,你家建成屁股后头有一个排的女孩子啊,你就放了香芹吧。老钟,老钟,前一阵没陪你看新闻联播,我实在是忙,忙得蹄朝天了。你莫介意。等忙过这阵,我就来找你好好聊一天。

老钟咬着牙签,慢慢转动着,说,老魏,我跟你说句实话,你们要是悔婚,我可以告你们的。父女俩骗婚骗财,这是要登报纸头条的。你说来找我聊天,到时候你在这里呆不呆得下去,还是个问题。

老魏跟老钟对望了一阵,转身走了。

才走到院门口,老魏就听到王花女在喊话,赔钱?赔什么钱?冤有头,债有主,你儿子被人砍了,要医药费找正主去呀。欺负我们没权没势是不是,欺负我们在社会上没人是不是?我们正要找你呢,害得我们好好的店开不成,该你们赔钱!正好,来了就不要走!不要走啊你!老魏慌忙往拐角处藏了,眼看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低头出来了,慢慢往那边去了。

王花女还在门口跳着脚骂,看到老魏进来,话锋就转到他身上了。一大早死哪儿去了,该操心的不操心,什么都让我这妇道人家应付,这个家还有没有男人哪?当初还说你靠得住,能让我过顺心日子,我真是瞎了狗眼了我。

老魏不说话,进屋去。在灶房的门后,他看到了细毛。细毛先是一惊,然后,一丝颤抖的轻蔑浮上了嘴角,他拖着两臂,不情不愿地跟老魏来到了厅里。王花女见谁骂谁,你个闯祸的小子,那人要是死在店里,咱家还不得被人扒层皮啊?你还不给我露面,要不是李婶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哪天碰上你!你哪天被人砍了我还蒙在鼓里呢你个不争气的娃娃!说着就声泪俱下,一把把地拍打细毛的肩膀。细毛微微避让,王花女调整一下姿态,巴掌又黏上来。细毛索性把眉毛一拧,走到门口,冷峻道,我走好了。我走了你家就太平了。

老魏接口说,认得路吗?细毛嫌厌地盯着院里的一棵树,说,我又不是娃娃。老魏问他,你总共欠人家多少钱?细毛收回目光,对他妈喊道,现在我就走。王花女插过来,一把握住细毛的手腕,狠狠瞪着老魏,说,谁准你走了?来,妈给你汆了肉汤,先喝口。说着,她把细毛扯到灶房,不一会儿,老魏闻到了肉汤的鲜气。

两天后的一个清早,细毛被送上了火车,老魏把细毛托付给列车上的巡警,反复嘱咐。回到家,王花女正在打电话。老魏抱住她肩膀。说,好了,没事了。王花女把肩膀一斜,拿屁股朝向他,继续说话,那是那是。……赵哥啊,那一块可要多多照顾喔。……好啊,好啊,哈哈。等挂了电话,王花女反身瞪住老魏,说,你当然没事,不是亲爹就是隔一层。你说,我儿子的命重要,还是香芹的嫁妆重要?老魏一愣,说,这是哪里的话,细毛的命当然重要了。他这不是平安回去了?王花女撇嘴说,让他这么回去。也就你做得出啊。当初细毛跟我们来,瘟神还甩给他五百块呢,现在他一个人上路,你给了他多少?老魏说,车票不算,给了三百,够花了。王花女说,看看。这要是香芹哪……

老魏走开了,说,你不要无事生非。他把煤气灶打着,把煮粥的锅坐了上去。在他切第一刀萝卜的时候,王花女进来了,说,我无事生非?好,你说,你藏着这些钱,是不是给香芹买嫁妆用的?老魏心里一沉,回头去看。果然在王花女手里躺着一沓钱,它们软塌塌地卷着身子,正散发出绝望的气息。没有多想,老魏放下刀,伸手去抓。王花女在躲闪的时候,很愤怒,嗓门刮得他耳膜生疼,好啊,你来抢!不是那晚听到你跟香芹说话,我还以为是留着给我买戒指的哪。我嫁给你,什么都没有,我是嫁人还是嫁鬼?我又以为是给细毛留的,人家都要债要到门口了,你还是雷打不动,老东西,多狠心哪。

老魏阴着脸,说,还给我,还给我你就没事了。王花女昂着头,说,摆几桌也不止这么些钱啊。先放我这里吧。说着她把钱随随便便塞进裤袋里,转身出去。老魏一下抱住了她双腿,伸手就掏她裤袋。王花女边笑边骂,疯老头儿,你干什么。她一只手护住袋口,一只手啪啪地拍打老魏的脑袋,或掰他紧紧屈起的十个指头。在这过程中,萝卜、篓子、刀被推下地,滚出老远。锅子也被撞翻了,水米流了一地。

老魏咳嗽着,死死抓住她裤子,说,现在我不想跟你摆什么桌子,王花女。你跟你的赵哥摆去吧。钱还我就好了。

王花女用力一蹬腿,把老魏踹出几米远,呵呵笑起来,死老头儿,还吃上醋了。连名带姓叫起我来了。力气倒大,就是不用在正途上。她直起腰身,一闪身跑了,过了一会儿,笑声还从巷子里飘过来。

老魏揉着胸口,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他发觉裤子那块湿了,这才看到还没熬好的米汤淌出好远,像小孩子撒的一泡尿。老魏觉得有点意思,咳嗽着,爬起身来,蘸着米汤随意地画了一幅画,有点像个刺猬,又像荷花,或是细毛的脑袋。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才闻到了煤气味,火早已熄灭了,煤气阀却没有关上。

老魏关了煤气,躺到竹床上。这竹床是越来越响了,不知道哪天就要散架。他蒙蒙眬眬睡去,中途听到院门被打响,但没有人进来,没有人吵醒他。

老魏做了一个梦。黄黄的灯光下,一个披着红盖头的女子坐在桌子前,老魏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它们一律散发着朦胧的香气,使得老魏闻不真切。他急于让身边这个女子闻一闻,尝一尝,好确定它们是不是真的美味。他颤巍巍地伸手,把盖头揭了。揭了盖头的女子如天仙一样好看,眉目有点香芹妈的样子,她羞答答地张开嘴,接了一口老魏送过来的菜。梦里,她一直抿着嘴笑,没开口说一句话。老魏的心被笑得软乎乎、晕乎乎的。

这个梦做得长。老魏被自己的一串咳嗽惊醒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窗子外的树枝像一些叉子一样微微晃动,直戳到玻璃上来。屋里一团暖和,感觉不到一丝风。老魏的额头汇聚了些细薄的汗珠,这汗珠还带着梦的淡淡香甜和遗憾,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这时,老魏重新闻到了煤气味,在他睡去之前关掉的煤气,似乎复活了。它们已经有了些势力,非常活跃了。这气味跟小吃店地面的血腥气有得一比,它柔韧的质地,诡秘的作风,诱惑的身姿,和无孔不入的架势让你无法拒绝。这气味有脚,有手,它占领你,进入你,却弄得你心甘情愿,老魏的梦就是在它们的抚摩下,才有了这样旖旎的风光吧。老魏回味着,四肢绵软,身心舒泰,很久都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老魏的眼皮渐渐合拢,他很想再做一个这样的梦。

老魏还没有踏进另一个梦里,耳朵就被王花女哐哐的脚步和喊话声吵醒了。王花女沙哑而巨大的嗓门最后一次在老魏的眉心爆破,老头子啊——

王花女的那个“啊”字是她说的最后一个字。“啊”字被拉长了,里面没有惊恐、愤怒、焦虑或仇恨,只是平常的一个语气词。随着电灯开关的按响声,它同它的主人王花女以及未婚老头儿老魏一起消失在一声更为巨大的声响中,嗵。

责任编辑晓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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