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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人

2009-05-11梁学明

美文 2009年8期

梁学明

我,和父亲同性别,普普通通的男生。十八岁。

不爱笑,牙齿是永远刷不干净的米白色,头上顶着不入时的发型,平凡规矩的脸上堆满谦逊的客气和来者不拒的礼貌,穿终年如一的校服。颜色单调款式老旧,典型的乖宝宝。

老师的吩咐父母的意愿。我通通照单全收。偶尔的叛逆,是依仗老师的宠爱撤个小谎开开玩笑。骗取一个下午的空闲陪母亲看菜场免费的文艺演出;偶尔的愤怒,是花光零花钱平衡心理的短暂缺失,胃不能承受之重时,抚摸干瘪的皮夹,思考隔天早餐的着落:偶尔的烦恼。是该死的体育考试如期而至,精瘦的身体总是达不到及格的速度,伴随同学诧异的眼神,我知道自己又亲手缔造了历史新低;偶尔的忐忑。是数学课上复杂的公式繁琐的图表在不灵光的脑子里绕了好大一圈回到原地,避开老师殷切的目光,偷偷计算下课的时间;偶尔的快乐,是放学回家和同学天南地北地胡诌海吹,有一句没一句,干蛋糕店的落地窗前席地而坐,苦想晚回家的借口。

瞧瞧,我就是这么个满身缺点不让你发现的孩子,沉默是我惯用的抵御外界的方式。

你看到的在公众场合客套微笑合体说话的我,都不是真的;你看不到的在体育课上沿红色塑胶跑道孤单行进,数学课上徒劳无功但为求心安所作的整齐划一的笔记。才是真的。那个寂寞的孩子,在傍晚回家的路上瞥一眼灰蓝色的天空,脚步匆匆;在晨光熹微的黎明披衣起床,完成前夜未完的作业;在雨后睛初的午间,任风掠过指尖,默数彩虹出现;在夜深人静的12点,俯瞰城市睡眠倾听钢铁鼻息,星星在眨眼。他欲图捕捉并收藏全部美好瞬间。很多时候,他觉得幸福距他如此之近,几乎是不费力气——在拥挤的公交车里找到空位,睁眼看窗外后退的街景,树、电线、老建筑。小贩推车上新鲜橙子散发诱人的香。阳光欢畅的节奏为愉快的心情现舞弗拉门戈,吉卜赛女郎飞扬的裙摆掠尽千木繁华。屋顶房檐飞窜的猫,对面女乘客狐媚浓重的眼妆,令人疑窦是蒲松龄笔下的狐仙转世投胎?

更多时候他也被忧伤困扰,阐述不清悲伤出处,于是呆呆平躺在床,和康永宝宝一样,常常回忆起很多人很多事,然后就微笑了。

你猜,他到底想起了些什么呢?

他想起生命里的第一天上学。长久以来自闭的孩子因为身边没有玩伴而把头深深埋进手臂里浅浅地哭。

他想起孩提时代被排斥于男生群体之外。顺其自然加入女生游戏,却至今被嘲笑没有阳刚之气。

他想起祖母口袋里取之不尽食之不竭的梅子糖和碎饼干。老人微眯着眼笑。过来,过来。童年时代和奶奶居住在一起,岁月静好。后来发生很多难以预料的变故,老人看到久违的孙子,却笑得苦涩无比。

他想起曾经与之无话不谈、聪明伶俐远远胜过自己的表弟。两个男孩相处的日子不多,但始终欢笑不止,他们眼里的世界异常生动和滑稽。彻夜通关的电子游戏,模型赛车,晨跑,撒谎,梅心糖……他全部记得。

他想起小学语文老师,四年级时离开学校。被她邀请去她租的房子里玩,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小男孩。

他想起初次获奖的作文,由妈妈执笔,在比赛截止的前天傍晚匆匆誊写完成。

他想起每每新学期开学报到必有的尴尬,爸爸担心儿子身上放太多钱不安全,特意向单位告假。陪伴而来,同学们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儿子回头看到默默跟随在身后的爸爸和那弯曲的脊背,终于没有抱怨的理由。

他想起初中入学的军训,明明集合的哨声响了,却还在宿舍里磨蹭,被严厉的女教官罚做蛙跳。

他想起春游前持续通宵的激动,第二天出发,长途颠簸,吐得五脏六腑始末倒置。

他想起毛线围巾,毕业时女生送的,折叠好放进抽屉,围上脖颈,感觉到女孩十指温暖的触感。

他想起游乐场里高速飞旋的过山车,两圈下来,胃里翻江倒海。呕吐物颜色鲜红,是刚吃下肚的红烩薯片。沿口腔喷薄出来的模样如同浓稠的血液。

他想起逛完书市的傍晚,用尽压岁钱换来背包超额的重量,独独面对汽车站台旁边的小吃店里两元钱一杯的原味奶茶徘徊了好久,因为精神食粮充足,所以乘车决绝地走掉。

他想起电影放映之前的期待,但直到末尾屏幕显现“The end”的字幕都没能弄清剧情,灯光重新被打开,照亮苍白的面颊,清洁女工动手打扫,所有猜想均夭折在荒唐的热情里,如果可以,要为它风光大葬。

他想起重感冒。像永无止息的争吵、像印度尼西亚海啸过境后的余波的重感冒,吞没病患于汪洋大海又不至溺水,发迹于冬春交替的过渡。

……

他所能想到的这些都是他的财富,但他的财富太盛大太繁华,是所罗门的回忆国王的宝藏。是彼岸灯塔照亮无穷黑暗。他的财富太虚幻太飘渺,是荒原深处的海市蜃楼旅程尽头的空中花园,是小美人鱼华丽美满的梦境,撑不到天明。他的财富是一只巨大的行囊,装满他对这个世界的耐心以及苟且的能力。

尽管物质上他只是一穷二白的穷光蛋。

繁星满天,老人被顽皮的男孩缠着讲故事,道不尽的英雄传奇说不完的民间趣闻娓娓道来。没念过书的奶奶懂得真多。养成早睡的习惯了吧。可爱的小家伙来不及听完结局就沉沉睡去,兴致阑珊的老人轻悄地拿起榭巾盖上男孩徽肥的肚子,然后长久沉默地盯着眼前虚空黑暗。青黄不接的记忆闪过。仲夏时节的知了永远不知疲倦,聒噪了整夜。晨曦,阳光透过树叶罅隙,点点碎碎,只有杜鹃依旧不甘心,它唱: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苍翠的枝故乡的槐树,应该是什么样子?你猜,我猜,原来从前的时光从前的事物从前的情感终于腐朽。

模糊了三八线的课桌,手规矩地放在雷区之外,衣袖邋遢,沾满粉白的灰,让他凝视发呆的人,是你吧?

写得一手好字,每次文艺汇演都少不了的手风琴拉奏,是你吧?

长发扫到同桌笔迹马虎的课本上也不说对不起的高傲气焰。夏日穿轻薄的紫纱。是你吧?

周末里电视机遥控神秘失踪,阴错阳差看了一部恐怖片,返校仍心有余悸,是你吧?

背不出数学公式,脸左转右转陷入焦急寻求蛛丝马迹暗示的窘境,是你吧?

妄图用老掉牙的借口骗过班主任火眼金情撇清翘课的嫌疑,是你吧?

人气旺盛的路边摊,一边等两元份的炸鸡柳一边同女伴激烈对战电子宠物,是你吧?

翻开娱乐杂志,看到彩页上帅气挺拔的韩国男子组合,发出不能克制的尖叫,是你吧?

雨收天霁,彩虹映着彼此蓬勃沸腾的生命。我总是能够不费力气地记住关于你和你们的细节。同桌的你,同桌的你们,是否安好?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重新站在我面前,哼唱新谱的曲子,虽然陌生但也亲切。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们回到当初,在公园巨大的露天跳床同小朋友手舞足蹈嬉戏打闹,理直气壮迎接大人投来的疑惑和不解,累了侧身躺下,像两小无猜的

孩子,看阳光在你我脸上幸福跳跃。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拉住我的手穿过潮湿漫长的地下铁,匆忙的步履掀起阵阵温柔的风,你轻轻侧头,一个短暂小心的吻覆盖我所有不安的紧张和局促的呼吸。

你说,会有那么一天么?

真正意义上坚持看完的电影不多,却会深刻记得某个被拉长的镜头。

比如《初吻》,故事末尾的生日Party,少女苏菲玛索粉润的脸颊上闪烁着流动的华彩。

比如《明明》,周迅手抚过象牙色楼梯扶手时性感的指节微曲如同抚摩一个男人的身体。

比如《怪物》。舒淇听到屋顶水管里窸窣沉闷的怪声,惊惧恐怖的表情瞬间占满面庞。

比如《2046》,机器人王菲站在通往2046的列车上,眸子里落满夕阳和泪水。

比如《20 30 40》,张艾嘉坐在车里泪如雨下,手留花香,那支漂亮的花束是她为倾慕的男子精心搭配的。

比如《胭脂扣》,梅艳芳听完乳前龙井的名字来由,透过蓝色彩绸脸上隐隐现出的怅然若失。

比如《生日快乐》,刘若英忽然踩动刹车,说,以后我再也不用为你的幸福负责了。

比如《大城小事》,黎明亲手把感冒药塞人铁皮信箱,又想亲手取出来的尴尬窘迫。

比如《恋之风景》,郑伊健拉开抽屉看到叠放整齐的冬菇形袜子。嘴角微扬。

比如《花腰新娘》,张静初恣意伸缩光洁的脚掌,背景山川如画,随竹板床摇曳在路上。

比如《夕阳天使》,赵薇贴在莫文蔚嘴唇的蝴蝶吻。

比如《花样年华》,张曼玉吞下小块牛排,白晳修长的脖颈悄然抖动。

比如《最遥远的距离》,桂纶镁握住耳麦仔细聆听并确认周围色调单纯的声音。双眸徽闭。

比如《向左走向右走》,梁咏琪和金城武拥抱在轰然倒塌的墙背后。

很多个天气浮躁的秋日。它们像长长的药物清单,用于黑夜消毒寒昼自慰。

一座城的倾倒只为成全一个流苏,阅读是好习惯是遁世的门。

才女的世界更是如此。张爱玲、三毛、林海英一个接一个读过来,萦绕心头的前世乡愁竟化作今生对文字的渴求,像大麻像鸦片,像开出破骨荒颜的罂粟。明艳不可方物,吸食上瘾,孜孜以求。

如果有机会,我要写一本读书笔记式的散文集。取名《有感斯文》,记录下曾经感动过我的故事打动过我的作品,那些历史悠久的名著是我目之所及视线范围内的奇迹,是丰碑是心灵通往人迹罕至的精神内核的冒险;那些名字起起浮浮的青年作者,也在无数无眠的夜给过我无比真切的温度和安慰。如果有机会,我要写一部小说,取名《初夏的新娘》,讲述女子成长的经历,她讳莫如深的童年,她青梅竹马的玩伴,她和他珠途同归的结局,她将如同《芒果街上的小屋》里埃斯佩朗莎,心地单纯面相善良,“等着一颗星星坠落。等一个人改变她的生活”,她将如同安妮宝贝笔下摇摇欲坠的蝴蝶,在闭上眼睛的前一秒看到甜美幻觉。

或者,写书的梦想被搁浅,我能成为一名编辑一位翻译,成天和文字为伍,在繁忙中体验充实的归属。我要亲临法布尔的故乡窥探昆虫的秘密。我要重新编译和描述杜拉斯晦涩难懂的故事、暗无天日的写作生活。我要感受莫泊桑短篇小说里妓女的尊严与骄傲。而当我滔滔不绝口悬黄河,我仍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不爱说话只热爱不动声色但力量庞大的文字。

我写稿,内容关于苏轼关于赤壁,关于盲女格子关于掌心空洞,有时特立独行有时奉承迎合。大多数时候它们石沉大海,有时对方寄来某杂志合辑表示鼓励,机会偶然会得到微薄的奖金,300元、100元、100元,我抽出804给父母补贴家用,留下20%改善生活,我害怕有一天我和梦想南辕北辙。相见无期。会经常思考和物质生活无关的问题,譬如内心什么也没有的人将何以为继?文字若脱离青春这一载体又该以怎样的名义坚持?

遇上命中注定的女子,在围城漫步,远走撒哈拉,寻找梦中的橄榄树。

热衷淘书,补书技巧、识别盗版的能力日趋完美。

空虚很多,常常拿起电话不知给谁拨。朋友不多,伤心的时候能找到倾诉对象已经足够,多半是女生,讨厌男生狭隘的性别观和自以为是的大男子主义,如果遇到温和内敛的少年,和他君子之交就好。

巨蟹座,生日是七月七日,血型不明。

常常被迷恋草药的母亲作新药实验。瓶瓶罐罐。形状各异,色泽不一,庆幸至今尚在人世。

固守某些伤人的初衷,例如图书不外借。

迄今碰到最惊险的事是遭遇抢劫和同性恋。

喜爱的歌手是王菲。喜爱的卡通人物是加菲描。喜爱的日本漫画是《NANA》。喜爱的运动是羽毛球。

崇拜诸子百家中的庄子。

胸无大志,理想是有天“日啖荔枝三百颗”。睡觉睡到自然醒就觉得幸福。

整天幻想有朝一日从事和艺术相邻的事业,摄影、音乐、电影、美术,海纳百川,最重要的还是文字和旅行。

在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里随遇而安,自得其乐。

母亲想去印度朝圣,父亲要幢大房子,我要通通满足他们,在我有生之年。

若有孩子,主张无为而治,天性自由发展。不想学习无妨,向生活索取无妨,懂得感恩便好。

瞧,这个痴人,他比小王子还贪心,比彼得·潘还自私。

瞧,这个孩子,他蒙上被子睡了,谁敢断言他不是在构造另一场黄粱美梦?

而我想说的,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