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丑
2009-05-11殷健灵
赵小营睡觉前又跑到院子里去看了一眼丑丑。丑丑的睡姿让赵小营想起家门口被扫到沟渠里的一小堆落叶,它蜷曲着,头和四肢都埋在身体里,长而油黄的皮毛遗住了它俏皮的脸。
他在暗夜里倾听丑丑轻微的鼾声。这种类似于幼儿梦呓的声音使他获得一种宁静和安全的感觉。他总觉得只有和丑丑在一起,自己身上的每个毛孔才能舒张开,好像鱼儿在水里自由地呼吸。
这一段,赵小营越来越习惯于和丑丑呆在一起。回到家,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和丑丑玩耍一番,然后给它准备吃的东西。赵小营做起狗食来,那种娴熟的动作让人想起有经验的主妇。拿一个巴掌大的牛奶锅,放进牛奶、肉汤、米饭、火腿之类的,放在微火上轻轻搅动。每每这时,丑丑都会巴巴地蹲在赵小营的脚边,或者急不可待地在旁边转圈、摇尾巴。“死相!”赵小营嗔怪它,这话是母亲经常说给他的,如今他转嫁给丑丑。丑丑可不理这一套,照样叫唤不停,直到把吃食放到它面前。
“小心割下你的舌头!”赵小营假装威胁着,手却去温柔地抚摸丑丑的脑袋,每摸一下,丑丑都要舒服地闭一下眼。“小心割下你的舌头”,这么骂完,赵小营都会激灵一下什么时候学会说这种骂人的话了?陈蒙他们就是这么骂他的。他们欺侮他的时候,要是他赵小营敢还嘴,陈蒙必定要边骂边在他的脑袋上磕一下。
如今,赵小营落下了个奇怪的毛病,只要眼里看不到丑丑,就会心慌。上着课,常常猛然地想起丑丑。丑丑的眼睛像汁水饱满的葡萄,人们形容女孩漂亮都说什么“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是再水灵都比不上我家丑丑的眼睛漂亮,赵小营想。放学了,赵小营逃也似的离开学校,直往家奔。一进门,丑丑就“汪汪”叫着兴奋地扑上来,在赵小营的脸上一阵狂舔,然后,就温情地看着小主人,呜呜叫着,用舌头一心一意地舔他的手心。丑丑的话赵小营懂,丑丑在说它想他了。有一回,赵小营跟父亲回了趟老家,几天不见,丑丑一见他就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跳上跳下的,连小便都失禁了。
别人都把狗当做宠物,但赵小营觉得丑丑根本就不是一条狗,它是他的伴儿。赵小营把丑丑捡来的时候,它才断奶不久。赵小营记得那天正下着小雨,天阴沉沉的。他从学校出来,拐进那条狭窄的清水弄。他没打伞,埋着头踢石子玩,雨星子像小猫爪子一样温柔地挠他的脸,他舒服极了。后来,他一脚踢斜了,石子撞在墙根上,给反弹回来。他过去一看,见墙根那儿放着个篮子,里面躺着一只还没睁开眼的小狗。那小狗的身体都给淋湿了,冻得直打哆嗦。赵小营蹲下来,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决定把那只小狗带走。那小狗的脸一半黑一半白,像个小丑,赵小营就给它取名叫“丑丑”。
丑丑来了以后,足足叫了四天四夜才算是认了命,把赵小营当作自己的亲人了。后来,赵小营听邻居齐叔说,八成是因为丑丑是条母狗才让主人给扔了。赵小营仰起头问:“是母狗怎么啦?”齐叔说“是母狗就得生小狗,烦着呢!丑丑的母亲准是一窝生了不少,这丑丑不但是个母的,还这么难看,主人当然不会喜欢了。”
赵小营想,我就更应该对它好了。赵小营对丑丑的好让大人有些受不了,他每天睡觉都要把丑丑往被窝里带,还老是躲在角落里跟丑丑说话,有时候,说着说着还会流眼泪。赵小营说:“就你跟我好,等你长大了,像一条狼狗那样强壮,我带你去找陈蒙。你就咬他,把他的耳朵咬下来。”丑丑对小主人的宏图大志并未充分领会,它很快就到一边撒欢去了。
赵小营远远地对丑丑说:“你可千万别不理我,你要不理我,还会有谁理我呢?”
丑丑长到一岁,已经出落得结实俊美、毛色发亮,母亲渐渐发现赵小营跟丑丑的话多了,跟旁人的话却越来越少了,说什么也不让赵小营带着它睡觉了。赵小营拗不过大人,才勉强同意,不过每晚睡觉前都要到丑丑的“睡榻”前告别一番。
从院子里回来,赵小营走到书桌前,目光怔怔地盯在玻璃案板下的一张集体照上。那张照片7寸大小,一束灯光正打在上面,四十多张脸笑容灿烂,惟独他赵小营哭丧着脸,在最后排靠左的位置上蔫蔫地站着。他们身后是校运会的彩色标记和看台。看着这张照片,赵小营就格外想哭。他坐在椅子上,环顾着自己昏暗的小屋子,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把照片放在了这种醒目的位置,而且一放就是半年。
那照片的正上方印着一行字“宝成中学初二(1)班第十一届校运会留影”。奇怪的是,这么久了,他都没有留意到它,几乎要将它遗忘了。今天猛地看到它,仿佛触动了他的某根神经,让他莫名地伤心。他依稀想起来,当初把照片压在那里,也是为了提醒自己什么。提醒什么呢?他想不起来了。
(摘自殷健灵小说《花期》)